Elisabeth and Wilhelm Furtwangler with their son Andreas
翻譯前言:
一邊閱讀一邊翻譯,竟有欲罷不能之勢,因此,這一部份的翻譯長了些。實在,一路看下來太精采了:不但對於事件的描述,還有對於人生和音樂的慧見,除了使我們看到更清晰的福老身影,也解答了一些我們對音樂的迷思。雖然是個切片,卻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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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在"去納粹化"審查期間,誰最明顯為他說項?
依:在德國,的確很多同僚為他說項。最積極的是Boleslav Barlog,和切利畢達可。我要特別強調,切利畢達可大可採取不一樣的做為。那時他早已公認是福特萬格勒的"繼承者",卻因為福特萬格勒而被卡住不能晉位。因此。他其實可以投井下石參與那些奇怪的陰謀。
伊:當福特萬格勒回到柏林時,民眾給予的反應是什麼?
依:榮耀啊,絕對地榮耀!實在,柏林人是獨一無二的。我仍然記得當威爾漢‧福特萬格勒重返柏林,指揮那場1947年聲名卓著的貝多芬音樂會的情形。那場音樂會曲目包括艾格蒙序曲、"田園"、和"第五"。柏林人出售他們的瓷具、和幾乎每一樣家當,為了獲得這場音樂會的入場券。愛麗嘉曼 (Erika Mann) 那時寫道:參加音樂會的全是納粹。這麼說真是太卑鄙了!
伊:愛麗嘉曼…不就是托瑪斯曼的女兒嗎?
依:…是的。托瑪斯曼也許是位偉大的作家,但他也是冷酷的人,非常冷酷寡情。大家都知道,他家鄉盧貝克(Lübeck)的聖瑪麗亞教堂 被摧毀時,他說,他可不關心這事,重要的是德國人終於被清除了(that didn't interest him, the main thing was that now the Germans be obliterated.)。
我們不妨比較一下奧斯卡‧柯可西加的反應 (德國畫家,1918-24是德勒斯登藝術學院的教授-編者註),他那時在倫敦,和托瑪斯曼一樣作為移民而旁觀戰事進行。當德勒斯登和其他德國城市遭受轟炸而全面破壞時,他深受震撼,難過得幾乎病倒。因為被摧毀的藝術品是無可取代的。柯克西加對此類行徑的反應異常激動。
德國民眾完全沒有一點兒保護。白天,可以看到盟軍的轟炸機大隊飛過;整體上,沒有甚麼防空設施;轟炸機能夠平穩地飛越德國,然後,當他們到達目標上空,直接扔下炸彈。柯克西加從未自德勒斯登的摧毀中平復過來。*
伊:在戰爭最後幾個月,有一個人幫助福特萬格勒,並勸他逃避。這人是亞伯特‧斯佩爾(Albert Speer,希特勒的軍備部長),對嗎?
依:斯佩爾早在1917或1918的曼海姆時期,就認識福特萬格勒了。那時,斯佩爾還是年輕的學生,參加福特萬格勒的音樂會後,非常崇敬他。福特萬格勒後來和他在柏林再度見面。致於說到提出警告,事情經過是這樣子的:1945年一月,福特萬格勒正進行最後一場音樂會,期間空襲警報不斷,休息時,斯佩爾來到休息室,說道:"福特萬格勒先生,我聽說您被邀請到蘇黎世和日內瓦指揮幾場音樂會。現下,您看來相當狼狽疲累 (miserable)。如果您到瑞士度個假,我確信沒有人會說是壞點子。" 你無法想像,完全靠自己搭火車從柏林到維也納的普通旅途,有多麼艱辛費勁;再加上空襲警報、戰爭、和不斷的恐懼。但,福特萬格勒一心要走。有種不可思議的真實張力貫穿他那時的音樂會。現存的1942、43和44的錄音,是福特萬格勒最美妙的錄音中的一部分。因為,藝術家和他的聽眾,每一個人都處於巨大的緊張之下。每一場音樂會就像──或許這麼說有點兒誇張──就像最後的獻祭。或多或少,對每一個人都一樣。
我依舊清楚記得最後一場音樂會後,我丈夫怎麼問我:"告訴我,今天斯佩爾跟我說了一些事──我真的看起來這麼狼狽疲憊而病懨懨嗎?" 就在同時,福特萬格勒又接到別的警告,非常明白的警告,他一開始還不相信。大部分這類警告來自1944年七月20日之後(該日德軍刺殺希特勒的政變流產─編註),共有三回。只有當他注意到被跟蹤或盯梢後,才認真看待那些警告。而與斯佩爾對話後,得到確切結論。所以他從這兒逃到瑞士,不再回柏林去了。
1948年,事後我們在阿根廷獲知,當時斯佩爾總共三次曾試著警告我們──透過他的副官,一位飛行軍官──不要回去柏林。然而,這些訊息顯然被納粹攔截了。我們接獲的第一份警告,意外地,來自希姆萊夫人的醫生。她住在波茨坦離我們不遠。有一天她來找我們說:"你在一份名單上。我看過這份名單。它是「不可靠份子」的名單,黨員不准和名單上的人有社交接觸。請務必小心!" 剛開始,威爾漢一笑置之。接著,1944年七月20日之後,她又來急切地警告威爾漢,並且說"不能讓人看到我來找你們。"
伊:福特萬格勒在瑞士有朋友嗎?
依:有啊,好多呢。但有兩位偉大的人物在那時給我們最大的幫助。在日內瓦的安塞美,和在溫特圖爾的費納‧萊因哈德(Wener Reinhard)。雖然我們在格勞賓登州(Graubünden )有一棟房子,但州政府不許我們入住,有鑒於過去12年來納粹在該地的影響過於巨大。再者,該州不願也容不下更多德國人。但佛德州(Vaud) 接納了我們,主要因為安塞美和其他的人為福特萬格勒說情。
伊:1984年十一月是威爾漢‧福特萬格勒逝世30週年紀念。他活著的話,到1986年初,該有100歲了。這中間,1985年是"歐洲音樂年",我們慶祝巴哈、韓德爾、史卡拉第的生日。歡度這些"慶日"之餘,不免想問,福特萬格勒留給世人的遺贈是什麼,它能延續嗎?
依:1954年他過世後沒多久,除了哀悼外,事實上,有過一陣子對他指揮作品的巨大熱情。許多音樂家和指揮家非常認可他,並進而了解他,尤其是克萊巴父子。之後一切沉寂下來。如今形勢丕變。大約10年前開始,好像掀起一股福特萬格勒的復興熱潮,特別是國際性的熱潮。尤其出現在年輕的藝術家間。最近定居美國的中國大提琴家馬友友舉行了一次精采的巴哈演奏會,會後他擁抱了我。這對福特萬格勒來說,深具意義。(That was meant for Furtwangler. 或譯:這擁抱是為了福特萬格勒。) 來自紐約的裴拉亞(MurrayPerahia)──我以前不認識的一位年輕而出色的鋼琴家──到這兒時,特別問起我,為了能談談他十分仰慕的福特萬格勒。
此外,當然還有巴倫波因。福特萬格勒曾親自祝福過他。
伊:他教過巴倫波因?
依:沒,沒有教過他。當巴倫波因還是12歲的小孩子時,彈過鋼琴給福特萬格勒聽。威爾漢深為感動,在寫信給他時表達出來。雖然巴倫波因指揮時被批評"福特萬格勒化",他無疑是才華非常出眾的指揮。也許他太年輕太具天賦而招人忌。
伊:你最近去過日本。您丈夫在那兒是否受到極大的熱愛?
依:是啊,非常熱烈。正因在日本,每一件事都和音樂有關,日本人對於福特萬格勒所做的努力,涉及的範圍非常廣大。去年,他們同時出了兩本有關福特萬格勒的書;一本是音樂理論家 志鳥(Shidori)所寫,另一本是由德語專家 葦津(Ashizu)所著。志鳥的書去年十月出版時,正好我在那兒,一下子就10刷了。德語專家葦津選在1984年十一月30日,福特萬格勒逝世30週年紀念日,發表他的新書。到了次年一月,已經銷售42,000本。想想看,一個月內四萬兩千本!這是我們出版商做夢都想不到的。
我丈夫發表的所有演講和文章都有了日文譯本。根本上,福特萬格勒的每一個用字遣詞全都被譯成日文,錙銖未漏。這就是在日本發生的情形。
伊:您在日本發表了演講?
依:是啊,兩場。一場在東京,一場在京都;兩場都出席踴躍。東芝公司和日本最大的報社之一共同邀請我,並安排了一切事務。這在日本引起非常大的轟動。哥德學院的代表告訴我,東芝公司請他預告我的演說。" 我幾乎不用登廣告,因為所有的票都售罄。這跟我們辦的其它活動完全不同。"
我覺得很光采,也很辛苦。幾乎每個小時都安排了行程:演說、參觀、採訪,譬如:接受女性雜誌的訪問等等。這十一天非常有趣。
伊:您自己和音樂的關係為何?您演奏樂器嗎?
依:不,可惜我不會。當然,早年我學習鋼琴,但我擅長的領域在視覺藝術方面。福特萬格勒也分享同樣的興趣。我們一起去美術館,彼此非常了解對方的看法。
當然,我喜歡音樂,小時候就觀賞過所有的歌劇。但,我基本的關切是視覺藝術,因此,由於福特萬格勒,音樂給予我生命的豐富性,不論過去或現在都無法估計。例如:華格納的音樂我就難以進入,但我丈夫改變了這現象。是他第一次讓我清楚明白華格納作品整體的偉大性和許多、許多其它特色。
伊:那麼,請問:福特萬格勒怎麼看待華格納?是否他年輕時堅決反對華格納?
依:對啊,他年輕時根本不理會華格納──他一心嚮往的只是貝多芬。然而在波恩的貝多芬故居裡,他卻是唯一沒被掛上照片的指揮家;福特萬格勒的法國粉絲曾在巴黎忿忿不平的這樣告訴我。這是題外話了。
關於華格納,我可以告訴你無數有關福特萬格勒如何了解華格納並認知他偉大之處的因緣。他很早就第一次演出華格納;在盧貝克,指揮紐倫堡的名歌手。在拜魯特,他和托斯卡尼尼發生著名的爭執,另外也和維妮夫列德‧華格納(Winifred Wagner華格納的媳婦)發生爭執;這一切都起因於他們堅持:唯獨他們擁有藝術獨斷權。
伊:您的家族可有音樂上的傳統?
依:有啊,我阿姨,也就是我母親的姊姊,先是柏林國家劇院接著是皇家劇院最早的"玫瑰騎士"迷。而在家中,按照當時的習俗,常常晚上有抒情歌曲和音樂。我母親是位政治家,是施特雷澤曼(Gustav Stresemann)的政黨"德意志人民黨"在德國議會的代表。
自然,身為從政的婦女,和納粹相處必然有困難。我母親就是這樣。她從來有話直說,不懂得閉嘴。雖然她崇拜俾斯麥,但她不是國家主義者;在當時,這可不是好事。她也是一位現代女性,譬如,一直要我剪短髮。當我十二、三歲時,為了交換耶誕禮物我把辮子剪掉。奇怪的是,雖然這件事令我很難過,我還是決心照辦。由此可見,她真是現代過頭了。然而,這就是德國人啊。
伊:那麼,稍後,福特萬格勒家庭的音樂情境又是怎麼樣呢?
依:當我開始認識福特萬格勒他家時,可以這麼說,他是一家之主,全家人都崇拜他。**
伊:那是什麼時候?
依:1940年我遇到他,1943年我們結婚。他的生活非常深居簡出。他底下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有一個妹妹是柏林愛樂合唱團團員。他父親是位優秀、傑出的鋼琴家;為人非常浪漫,他兒子(應指福特萬格勒)經常在這麼提到他時,帶著難忘的微笑。
伊:你們婚後的音樂生活情況如何?尤其在孩子成長過程中,你們一起演奏音樂嗎?
依:當然。福特萬格勒在家彈鋼琴時,自然而然,我們的孩子Andreas 也跟著學彈鋼琴。可惜,從他開始上學就不彈了。
福特萬格勒他自己彈奏很多貝多芬的作品,這是他本性使然。最近有人問我:"當福特萬格勒不工作時,他在做什麼?他怎麼樣休閒自娛?" 嗯,關於這一點,我只能想起我們經常上山旅遊,而晚上,威爾漢彈奏貝多芬奏鳴曲。此外,他工作;他總是工作不懈。
伊:他有最喜愛的作品嗎?
依:沒有。可以這麼說,凡是他正在演奏的,就是他最愛的。他對布拉姆斯懷有相當特殊的親密感,甚至極為親密;雖然貝多芬是他的理想典範。但他老是說:"天啊,德國音樂竟是這麼豐富!如果有人說:'我只愛舒伯特,我只愛莫札特,或我只愛巴哈。'那殊為可惜。何以故?因為我們非常高興可以享有他們全部的作品。" 我聽過他不只一次這麼說。當然,總會有人說:"不過,這首曲子的確更美。" 對此,他一貫的回答是:"沒錯,沒錯!當我演奏巴哈時,他的就是最美的。"
伊:孩子們有承襲這音樂傳統嗎?
依:至少一部分啦。我的一個孫子在日內瓦學音樂。但我不知道福特萬格勒的傳統是否能被承襲。福特萬格勒自己常說,做一個藝術家是非常辛苦的。原因在於:如果某人很懂音樂,卻不能如願做出滿意的音樂,使他人藉以獲得充實;這樣子常常會產生痛苦。
他經常舉出下述相關的例子,絕非出於自負而是基於自己的能耐:"我很清楚,當不是我在指揮樂團,如柏林愛樂時,那些最懂音樂的聽眾會深受其苦。因為,他們只有在聆聽最出類拔萃的詮釋演出時,才會心滿意足。" 以樂團來說,其中差不多只有25%的演奏者是最棒的。然後有另外25%的成員演奏得很好。剩下的成員則是很有音樂細胞足以勝任而已,到最後他們會認為演奏只是他們的職業而非興趣,於是隨波逐流、隨遇而安。就技巧而言,他們都沒問題;這是相對來說的,畢竟要看是誰站在樂團前面指揮他們。
伊:再回到家庭方面:福特萬格勒自己曾像他父親一樣,對考古有興趣嗎?
依:他幾乎對所有的藝術感興趣。例如,對文藝復興、對米開郎基羅和其他畫家都有興趣。他總是提起,當他深為文藝復興著迷時,他父親多少覺得有點兒失望,因為他父親原來對古希臘十分熱衷。
不過,他父親實在不同凡響。我有次問福特萬格勒:"我不斷聽說令尊的學生十分喜愛他,並且非常喜歡上他的課。你有上過你父親的課嗎?""是啊,我去聽過一次爸爸的課。不過他完全沒表示期望我去。"
這也是威爾漢為人處事的態度。他從不強迫任何人做任何事,尤其在處理偉大的藝術上。而阿道夫‧福特萬格勒的音樂涵養,讓他很早就認出兒子的才華。所以他沒讓兒子上學校。他成了不受拘束的化外之人。在德國,這樣的家庭幾乎不可能是教授之家,因為一般而言,這樣的家庭相當保守而古板。
伊:您丈夫還從事其它科學活動嗎?
依:噢,這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只是他最後13年生命的伴侶。當一天來臨,他很認真地活這一天,既不活在過去,也不活在未來。他只活在今天。他重視的是:今天有什麼問題。巴哈的馬太受難曲,今天要如何傳達給我們──這是重要的。而不是根據我們從某處獲知巴哈演出這受難曲的方式來演奏。當然,演出必須依照巴哈寫作這曲子的方式來完成,但不能失去對現今我們的特殊意義。
他說過,以回歸歷史的方式來思考音樂,是不錯,對一位音樂歷史家來說很有意義,但對當代整體人類則不然。因為對他們而言,有興趣的是這音樂針對現下有什麼話要說。哥德說過:"大多數人活在過去、或未來;可見,活在現在一定很困難。" 福特萬格勒活在現在。(Furtwanglerlived in the present.)
伊:既然您提到了馬太受難曲,福特萬格勒對這曲子懷著什麼樣的哲學觀點?他是位虔誠的宗教人士嗎?
依:是啊,沒錯。威爾漢決不可能不是位虔誠的人。雖然他不上教堂,但他深具宗教情懷,要比一般人更為虔敬。
談到馬太受難曲,倒有段插曲。我們結婚前,他告訴我這段軼事。"你知道," 他說:" 這個溫加特納(Weingartner) ,一生寫了不少著作論貝多芬,你知道他在臨終前想選擇什麼來演出嗎?阿依達的最後一幕。"
雖然我一向覺得歌劇的這一段非常精采,但我決定當下什麼都不說以免出醜。然後我問他,你呢,換做是你的話,要演出什麼?而我永難忘懷接著發生的經過:他臉上的表情忽然轉變。原來對他同僚表示出譏諷的憤慨──因為他最後要的東西,對福特萬格勒來說,居然這麼膚淺──突然消失。"我",他帶著完全不一樣的神情說,"我會選馬太受難曲的聖詠〈有一天我必須離去 'When one day I must depart'〉" 我永遠忘不了他臉部的巨大轉變。這印證了我說的,深具宗教情懷的人。他就是如此。要不然,他不可能像那樣子指揮音樂作品。
在他的音樂會裡,聽眾成為真正的共同體;他們深深沉湎於當下進行的音樂裡。而其中有宗教虔誠的成份在那兒,真的有。我們擺脫不掉。就算他並未直接意圖如此,那份宗教情懷就在那兒。另外,當他談到宗教時,他說:"妳知道嗎,對於我們,我們歐洲人,基督信仰是義不容辭的。那屬於我們、符合我們,我們就是這樣:歐洲人,基督徒。" 這是他堅信不移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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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戰時盟軍轟炸德國不設防的文化古城德勒斯登,是盟軍在二戰留下的最大汙點。不管英美諸國如何正當化這暴行,都無法真正合理化掩飾這種針對平民的非理性報復行徑。
美國作家庫爾特·馮內古特寫的《第五號屠宰場》就是以這次事件為核心。
參閱:德勒斯登轟炸
** 依麗莎白和福特萬格勒都是二度婚姻。福特萬格勒於1931年與第一任妻子離婚;而依麗莎白的先生在1940年死於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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