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故事一個新的開頭。
新買來的球鞋,三十秒前下的決定,不及不徐地他便笑了。
看著小吃攤上熱騰騰的米粉湯,才突然想起一整天沒咀嚼過了…走出運動專賣店,他把透明的傘打開來,傘的頂上破了一個洞,細小得像針特意穿過一般,他習慣了撐傘的方式,右肩總是濕的。
多雨的台北市,他住在那兒,陰暗巷子裡有一座木造房子,那是他的住所,有一個院子,種著幾叢七里香,幾片木板,他老愛坐在那裡,捧著一個厚重的本子,他的父母是有名的劇作家,但他並不寫戲,他書寫的只不過是日常,一些瑣碎的心情,他在附近的書店工作,大約20坪的空間,他在店裡煮咖啡,他的書總有濃郁的咖啡香氣,他把父母的著作擺在桌案上,像民間信仰那樣供奉著、把漫畫書藏在一落落的箱子裡,你得一箱一箱翻開來,像小時候堆在床底下的那樣。
把愛情小說存放進透明冰箱裡,維持攝氏5℃的保鮮溫度、把流行雜誌鎖在衣櫃裡,打開的時候會聽見匡啷匡啷的聲響。
唰~門被打開了,一個男孩把籃球擱在傘桶裡,汗濕的臉頰上有新長的鬍鬚,細微服貼地順在鬢角上,他刻意的,為了這今早在校門口被教官罰站了30分鐘,他卻挺開心,因為總有人發現他不是個孩子了;沒有招呼,他停了書寫的手抬眼看了他,他的眼睫毛上有濕亮的汗珠,他用左手遞來一盒面紙;
不是說去吃冰,跑來這幹嘛?是他的校隊同學。
想喝冰咖啡…
這小子肯定被曬昏了,你以為這裡是全家哦?球隊經理卓文差點沒噴出火來,他看得出來她看他的眼神有不一樣的火光。
隨便啦!我要去吃冰了。門一直開著,外頭的車聲掩蓋了原來的爵士,還是沒有走開,把背包打開來,擺了一個密封盒在他的桌上,倒了一杯咖啡,三匙糖,調棒碰撞著玻璃杯,鏗、鏗、鏗…
吳壬…來不來?卓文回頭來叫他。
囉唆。他是冷酷的;奶精勒?翻找著。
大叔一定很討厭吳壬吧?
干你屁事?
你真的很討人厭ㄟ!門被關上了,空間裡的爵士張揚地熱絡起來。
奶精?!他有點發惱了…
一直都在這裡啊!他拿走他的調棒,不讓他再發出聲響。
我去看書了…壽司是我做的,記得吃。他的座位後面有一張沙發,茶几上擺著吳壬的參考書,他昨夜特意幫他換上的晝光燈管;吳壬拿出眼鏡戴起來,和他相仿的姿態, 剛加入的奶精,醞釀成一種鮮明的渲染,像薄煙裊裊上升的景象,一種純粹呼息的優雅;他戒了煙很久了,卻總是在這時候想念起煙草的味道。
是一種容易上癮的感覺;吳壬的身上總有一種他追求的氣味,好像在那時候失去的,他總是用一種羨慕的眼神,看待著,那樣的青春年華。
他其實是有追求者的,一個優質的男人,他和他之間沒有所謂的激情,沒有線索的愛情;他以為那樣的平安是愛情了…和他一起將近五年了,他們分別居住在城的兩頭,一個禮拜共進一次晚餐,他會駕車送他回來,在他的小公寓裡過一夜,每年他們會出國一次,那才是真正屬於他們的時光,相愛的短暫;他曾不只一次見過他的太太,她是一個平實的女人,純真而友善;他們沒有孩子,只有一條拉不拉多,她是看不見的,很多人以為這樣他們便該放肆地狂戀著,其實…就因為這樣的關係,他們更掩藏了,反而更謹慎小心著。
該走了。他的門只推開一半。
能等一下嗎?讓我讀完這一章。
去吧!我會幫你鎖門。吳壬摘下眼鏡,伸了個懶腰,他知道的,他在為他預留時間。
今晚得趕回去…他才肯走進來;筱竟住院了。
怎麼了?他急忙站起來,驚慌失措地走到他的面前。
有了…唉~選在這時候…明顯的他有些落寞。
法國還去嗎?他顫抖著。
今天來是要和你說這個,你別難過…
不會的…真該要開心的,恭喜你!要當爸爸了!他的眼淚只差一個衝動便要掉下來了。
如果你想去我會幫你辦妥…只是你一個人…他握住他的手。
我們還能見面嗎?他轉身,鬆開他的手,吳壬看見了他的淚水,像冬天的雨水,冰冷絕望的。
你連哭都要躲嗎?吳壬冷冷地,像一把尖銳的刀,劃破了看似美好的假象。
書珩?…你諒解我嗎?他把頭靠在他的背上,抽慉地哭泣著。
沒事的…我們沒有承諾過,不是嗎?他幾乎要崩潰了。
你這樣我跟本離不開。他的手緊緊地把他包裹著。
那你要我怎樣?…跟你說我從來沒有期待過?還是該說不要?…我說了不要你就會不走了嗎?
我真得慌了…一切都亂了…這一刻他卻像個孩子,一個書珩從來都不曾認識過的孩子。
不能慌!只不過是割捨,會痛表示還值得,你說過的…不是嗎?他抱著他的頭,溫柔地撫著。
好像家庭關係的終止,在雪白的紙上簽署,壓上血紅色的指紋印,該停止的若還延續,也許就算是感情上的航行,水面上劃破的也只不過是虛幻的波紋,沒有什麼會改變,除非是凍結的冰川、除非是劃在血肉上的痕跡…
那就等待傷口痊癒吧!
就安靜等待罷。
至少還有些是美好的,是吧?
這一夜,吳壬堅持不肯回家,仰著頭在沙發上睡了。
他的書閤上了,眼神渙散地呆坐著;他沒有思考什麼?眼淚像融雪風化般緩慢消逝,他並不覺得累,只是餓了;他打開吳壬的保鮮盒,抓著冰涼的壽司往嘴裡塞,他覺得自己真是可悲,到了這樣的年歲還像個孩子般,還得這樣恍惚。
他走到吳壬身邊,蜷縮地躲進他的沙發裡,恍惚地聽見吳壬夢囈,是一個孩子任性的呼息啊!他沒醒過來,書珩也沒真的睡去,這樣不過是依偎著,一種姿態罷了。
他還是去了法國,一個人晃蕩在第五大道,在那裡有激情浪漫的法國男人,但他並不眷戀,他買了一幅畫,中古世紀奢華的宮廷生活,一杯溫醇的café,在這之前他把一切都忘了,再不記得原來該是有人陪伴著的,他不依靠…不在寂寞的夜裡找尋慰藉,因為他所瞭解的愛情,是那樣的;他和一群鴿子端坐,在城市的中心點,也在始終探尋不見的平衡點上,並不急迫,但卻不可或缺。
他沒跟任何人提起,拉上門,買好了機票便出發了。
踩著全新的球鞋,他買來了一件牛仔褲,一個肩背提帶,幾乎半價的折扣,不和人交談,不特別假裝冷酷,也不愛笑。
回國的那天清晨,他正好把一大袋衣服送去附近的洗衣店,空曠的,是心;時差的關係,他仍是精神的,天才剛泛白,淺淺的虹色晾在望得出去的天上,一個特大號的窗子,框住了昨天的陰沈,和今天的天藍,和那天吳壬的那杯咖啡一樣,抿嘴啜飲會有兩種不同的滋味,兩樣交疊的心情,苦痛的和舒適的極端,他才明白,沒有中心點的…就算找著了,還不就是一瞬間的感受?
永遠有多遠?我看不見…他把一大袋衣服裝進行李箱裡,拖行的時候喀拉、喀拉地擺動著,早起的孩子們和他逆向要往學校了;人群裡吳壬發現他,便沒有笑了…
大叔?!你跑哪去了?卓文開心地擺著手。
出去走走…他知道笑的不夠自然。
吳壬…去哪啊?他往前走了,沒有眼神的,就往前走著。
大叔…下課去找你哦!她也跟著跑走了。
他一轉身看見卓文勾著他的手,孩子般甜美的笑容,他想起那一幅畫忘在那條木椅上了,也許風一吹,吹開了畫,鴿子們便在上頭啄食,啄掉了油墨,吃盡了二個半世紀前的某一場絕美饗宴;
他並不覺得可惜。
原因大約是美好地陳列在心中了。
撥了電話給他,孩子已經在懷裡了,是一個女孩,帶著母親的期待看見了世界,他的父親該是完美的,符合社會價值的美好。
他還是說了抱歉,但他不想聽的;但除了這些他還能說什麼?他對自己發問,給自己一個不置可否的解答,他覺得自己真是清高、真是純澈…
睡著,不很安穩地,老有一種對流的震動,上升和墜落的距離感受,有些冷有些溫熱、壓抑著連喘息都厭倦了。
書珩…他的鼻息幾乎沒有距離。
嗯。他和平常一樣沒睜開眼睛,沒什麼思考地就回答了。
睡了多久?他的鬍渣碰上他的臉頰,他才從夢裡醒來;我好想你…
現在,可以了嗎?他只作了這樣的確認,任憑他狂放地需要著;他知道從來沒有可以的時候,只不過這時候就該忘了,他努力地蜷抱著,這是唯一真實熱切的,他需要的不過就是這麼淺薄的,約略三分之一時辰的激情,紀錄片似的,幸福的一段描寫…
那麼,一個人一輩子能那樣幸福多久?
他不想知道,也從來都不能知道。
有些人說他不該那麼卑微,其實他知道暗地裡有許多人嫌惡著用粗鄙的話形容他;他聽見過的…在上一個男人時,那個高雅氣質的少婦揪著他在大街上,說出來的話比那些惡毒三十萬倍,她幾乎失去理智狠狠地打著,那男人卻只敢站在一旁,他以為自己會死去的,那痛苦是會窒息的、是絕望無助的;女人累了把男人像狗一樣喚過來,他看見他的眼神裡有一些壓抑的情緒,說出了極端尖銳的話,那一刻他終於明白了,原來,他的愛情只在生命中的某一些時刻,在城市裡的某一個躲藏空間,那若是愛,也許只有歡愉的激情罷了…
罷了。
他離開前,穿上褲子的時候,書珩才真正哭了。
把鑰匙還給我…
別胡鬧…他傻愣住了。
我不要了…把鑰匙還給我!他衝去翻他的公事包,把他的文件撒了一地,找著了,又一件一件地幫他擺回去。
我知道我錯了,我留下…不走了。他乾脆就坐下來,哪裡都不去了。
你有什麼錯?對我…你作錯了什麼?他低垂著頭。
一直都是自己錯了不是嗎?如果那一天他沒有闖進他的計程車裡頭,如果他堅持不先送他進醫院,如果他沒有眼淚讓他心疼,他們便不用走到今天了…
書珩,你希望我怎麼作?我只是想要你快樂。
忘掉我,回去你原來的生活,我開始害怕了…
別害怕,我在你身旁。
我不是你的責任,把我扛在身上太累了…你該回去照顧你的家人,他們期待著你;我不該讓你期待,因為不值得!
你先休息,我在找你…他把他安穩地放在被窩裡,吻了他的額頭。
他赤裸的身體有些冷了,怔忪地望著窗外他的車,後退然後往右邊滑行,這一次他便沒有什麼期待了,因為他不知道該期待些什麼?
他是好的。比起其他的男人,他至少表現的不那麼絕決,至少對書珩他還是眷顧的,那麼…該笑著啊!
晚上,他梳理過後,打算去書店讀書,他想把冰櫃裡的那些書拿出來,愛情不該是那樣的溫度、也從來不該企圖用那樣的陳列來保持新鮮的。
你的房子只有一張床吧?吳壬手插在口袋裡,從旁邊的花台站起來,抬頭往他沒拉上的門裡瞧著。
你在這幹嘛?不去約會?不讀書?他聽不出話裡的意思。
那個男人連在沙發上坐下的時間都沒有,我就想你只有一張床…他無情地笑了。
你來了多久?
沒多久…他大概老了,沒什麼體力討好你了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能說什麼?書店沒開,想喝冰咖啡罷了。
冰咖啡到處不都有。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的可多了,你還是要跟那個男人見面吧?
管太多了吧!書珩差點沒冒出火來;現在小毛頭都跟你一樣沒大沒小哦?
看起來你比我幼稚多了。
哪裡…哪裡?他慌張地確認自己,哪一點看起來不成熟?
這裡…話還沒說完他的嘴便貼上了。
…很好!吳壬,一整天不來上課、不練球,為的就是大叔啊!卓文冷冷地靠近著,她的掌聲一步一步地逼近。
沒這回事。書珩慌亂地退後了幾步。
你管不著。吳壬狠狠地,擋在他面前。
大叔真是厲害啊!勾引別人丈夫之後,改口味找年輕小伙子下手…不怕將來會下地獄嗎?她直接把吳壬推開。
我沒有…他的記憶被拉回了那一場紛亂,一瞬間他的身體被沈痛侵襲著,、他感覺自己又淌出血來了。
妳鬧夠了沒有?吳壬捏著拳頭,隨時都會失控的局面;他從後頭用全身的力量拉著他,他的手竟那麼舒緩地展開來,輕輕地扶握著。
你夠種就揮我一拳,明天我讓你去不了學校、當不成球隊隊長,你要愛他,就是不要當人了!他慌亂地哭泣著。
我不會,你儘管去作啊!我不在乎那些。
你…她走開了,奮力地奔跑著。
你不怕嗎?
不怕。
我很怕…
別怕,我保護你。吳壬把他的手握著,他是勇敢的,可是書珩不懂他的勇敢是天賦的,或其他的因素驅使。
他和其他的男人不同,至少他不害怕,不在危險困難的時候沈默,不能看著他分毫的不完整;可是這樣他仍然害怕,因為身旁的這個孩子,用天真的眼睛看見的只不過是千萬分之一毫米的現實,他那樣單純地看見他心裡想望的那個世界…
長大後你想作什麼?背對背坐著,書珩喫了一口新煮的咖啡。
沒想作什麼,平平凡凡的就夠了。他摘下眼鏡,把書寫的筆擱下。
平凡…是最難的…他心想著,從他還是孩子的時候,另一個孩子來拉他的手,說要一輩子保護他的那一刻起,他便開始害怕了;成長的路程,每一刻他都過得膽顫心驚,他明瞭自己的情感,當他轟轟烈烈地爭取過了,唯一讓他明白的卻不再平凡了,他努力地把自己隱藏了…
他唯一相信的,卻是窩藏在社會的某個角落,等待著,被救贖的那一天。
可是…他一天一天老了…
我沒有爸爸,從小每當我問起他,媽媽的說法一直在變,說他去在很遠的地方工作、說他死了…但我知道他並沒有,因為她的眼神裡有一種怨恨,不像對一個死去的人該有的真實。
他還活著嗎?
他有一個很大的家族,住在豪華的房子裡頭,他擁有許多讓人羨慕的財富;我唯一慶幸的是我並不屬於他,不在他那張表裡頭操控的價值。
他不知道你嗎?
Maybe…but so what? 我並不想依恃他的成就,我是一個個體,拋棄了所有被賦予的情感,我只作我覺得開心的事。
那樣…開心嗎?我是說如果你真的這麼做了,會覺得更好過嗎?
我不在乎。
能不在乎嗎?…我不能,我活了大半輩子卻永遠活在別人的眼光裡頭,那是因為這個社會總有許多的規範,有太多的眼光…
可是他們真的愛你嗎?為什麼不乾脆一點?
可是在一起的時候就那麼愛…有時候我們總是很夠勇氣去愛,卻永遠沒辦法堅強地面對因為愛而來的衝擊。
所以,你只敢愛那樣的男人嗎?
我從來沒有勇氣去愛著,愛情裡我們沒有掌控能力的。
那…是誰決定了要去愛的?
是命運吧!註定了。
是逃避吧!一開始你不都知道結局了?
那就是需要了吧!很多時候因為太寂寞,就去愛了。
你寂寞著嗎?
不會了…
因為你害怕了。
老了,也害怕了。
我,你也怕嗎?
你在我眼中不過是個孩子。
孩子不該愛嗎?不能嗎?
這話問倒他了,他從來沒有想過,甚至他早就忘記了,什麼是愛的感受了。
這些年,他只是習慣地和某個太太的丈夫交往著,習慣去分食著別人的幸福,關於自己的幸福,他從沒敢想望過,因為那樣的感覺太深重了,他一直承擔不起的…
回去吧!我有些累了。他閤上書本,把杯子裡最後一口咖啡飲盡。
我等你回答。
他們往不同的方向,書珩在便利商店買了一包香煙,點著了,心覺得寬鬆了些,這夜的月光很亮晃,他待在屋外的台子上,仰躺著便睡去了。
煙擺在角落,燃燒延續著,煙草飄散著,飄過了七里香盛開的花叢,飄進了城市裡無人的街道,路燈漸漸熄滅了,當世界都沈靜黯淡,遠方便該有一點光亮,那是黎明的曙光吧!或者…該要是個提燈的人,面向著走過來了…
來了。吳壬在門打開的同時,習慣性地招呼。
吃過了嗎?書珩正在結帳。
嗯,幫你帶便當。他晃晃手上的保鮮盒。
謝謝!野柑橘茶很適合這本書,你可以試試。他在提袋裡擺著一個茶包,這裡的每一本書他都讀過了,他知道那樣微甜的青春滋味,佐上酸澀的柑橘香氣,是美好的品味。
不吃嗎?吳壬端著咖啡出來,看見他手上仍握著書。
下午朋友帶了手工餅乾;看著他的鬍渣笑了。
談些什麼?他把手擺在椅背,輕輕地撫著他的脖子。
一個劇本,實驗劇場。他沒有動靜。
你開始寫戲!他眼裡有藏不住的雀躍。
想不到…最害怕的也都要作了。
一個好消息,跟一個壞消息,先聽哪一個?
無所謂。
我考完了。…然後…吳媽媽媽要請你吃飯;我已經跟她說了。
等等!我…書珩一下子說不上話。
你怎樣?我先斬後奏了…他一副耍賴的樣子。
你作事情都不經過大腦的哦?吳媽媽肯定氣到發抖。
你太小看她了,他還說今天我可以不回家勒。
你騙我的吧?
隨便你,奶精勒?
書珩沒有回答,他知道他能找到的,只是這一刻他突然覺得溫暖,他從來不知道愛情是這樣的呈現,過去是冰冷委屈的;他看待父母那樣的愛情,不過就是刻印在紙張上的不朽罷了,那些美麗的著作,不就是孤單悲傷的人們,用著僅存的微弱想望,是另一種期待啊!
這些年他不書寫的原因大概也就因為如此,他只是不想把幸福寫盡了。
這夜,吳壬堅持不回家,書珩和他耗在書店裡寫了一夜的戲。
回去休息了…吳壬趴在桌上睡著了。
…可以抱一下嗎?他的手攬著書珩的腰,剛睡醒的眼睛,閃爍的光芒綻放。
再不走明天上課會遲到…書珩把手擺在他的肩上,這孩子總有一種讓人猜想不透的男人的味道。
介在成熟和純真之間。
他還在擔心著,預想不到的事情;還遲疑著,該不該這麼絕對地?
人的心不都簡單?簡單地要、簡單地給,有時候連書珩都不明白,什麼樣的感覺是美好的,書裡寫不出來、譜出的樂曲不足以哼唱,他的心裡沒有半點頭緒,只好又燃起煙,讓時光就這麼裊裊消散,這麼徒勞無功地生活著;活在社會價值的眼光裡,怎麼看自己都像一爛泥巴裡的一片葉子,等到泥乾涸了,絕望也會塑型,擺脫不了。
一整夜,書珩又轉回店裡,他睡不著。
傍晚,吳壬帶著他的母親,約在隔壁巷口的茶餐廳,他的母親是個幹練的女人,簡約的套裝,低調奢華。
一餐飯,沒有多話,氣氛不完全融洽,但也沒有什麼不妥當,他和吳壬面對坐著,看得出來吳壬是個乖巧聽話的孩子,她讓書珩想起母親,截然不同的兩樣性情,他的母親纖弱順從,而她就有著書珩從未經歷過的深沈,她端詳的時候看見了什麼?解讀了些什麼?自我意識主宰著哪一個部分?
書珩太瘦,點的東西夠嗎?得多吃點。她挾了一片牛肉給書珩。
書珩不吃肉…
沒關係…只是不常吃,不是不吃。
吃魚…魚總該吃了吧?
妳也多吃點…書珩嘴裡說著,手卻不敢挾去她的盤子裡。
很多時候,這也許就算一種惆悵,歲月經過了,明白的事情多了,很多輕而易舉要去做的事,卻顯得為難了…
妳和吳壬的事情,我是不反對,但他畢竟還是孩子,以後的事情很難說,你明白嗎?趁著吳壬去洗手間,她還是把該說的一股腦說出了。
妳放心,我很明白;他在一瞬間繃緊;我只是支持他…突然,卻什麼都說不出了。
吳壬在你那唸書我挺放心,希望他能讀出一些成績來,這一點…我想你也認同吧?
我知道。
你抽煙吧?她拿出了煙盒子,優雅地燃上了;別拘謹,我可不想像個老婆子一樣說教哦!吐了一口煙,她笑了。
我其實…還沒有清楚的想法…
說些什麼?吳壬回到座位,他的笑揚著,彷彿內心裡慶賀著這樣完美的邂逅。
閒聊罷了。她把煙熄掉,把煙盒子收進提袋裡。
今夜要結束了。
午夜的風涼透著,書珩在轉角的巷口把煙點起來,這一刻他才能有一些真實,征征望著球鞋上的污漬,是舊了,舊得有點不堪了…
剛回到家吳壬的電話來了,說母親人不舒服,也許是因為今晚喝了太多咖啡,胃不舒服,他不能來陪他;捧著一本書他讓自己側躺著,書沒被翻開過,他的眼睛沒閉上的那一刻,夜便真的被隔絕開來了。
他覺得奇怪這個男人沒讓他那樣期待,可能就如同別人說的,這樣的年紀對於愛情的幢景永遠有過多的可能性,等過一陣子考上了大學,去了另一個環境認識了新的孩子,再看看吧…
大叔。卓文站在門外,像是特意找來的。
有事嗎?他剛把門闔上;今天沒上課?
我來跟你說一個消息;他的笑裡有一種莫名的深沈。
是好消息吧!看妳欣喜的。他把鑰匙往提袋裡塞。
對我來說是個很棒的消息…但對你可不怎麼好哦!
怎麼說?書珩笑了,他活了這麼久該有哪些壞消息呢?
我和吳壬考上了同一所學校,美國東岸…可惜…你到不了那麼遠的地方。
我的確到不了。這是個好消息啊!往前走,書珩便那麼簡單地笑了。
在那裡,我們會一起上學、約會,我們能有四年或更久的時間相處,你不怕嗎?她跑過來,擋住了書珩的路。
很棒的計畫,我該祝福是吧!
用不著你來祝福,我們還輪不到你來祝福。書珩越是那樣笑,他就越是有氣。
對不起!我收回;書珩能感受那樣強烈的敵意;我想先去上班了…
等等…你狠傷心吧!吳壬會把你遺忘…你又被拋棄了…
是啊!我又被拋棄了…書珩沒有笑了,一個人往前走去,他知道她不過只是個孩子,炫耀著手裡晶亮的七彩糖果罷了。
別太難過!
搖搖頭,書珩望向遠一點的天空,藍藍的沒有雲彩,也許是昨夜的一場雨,洗淨了渾濁展現了純澈;他不想拿一些未知來困住自己,不想老是停在一個路口,猶疑躊躇著,生命花用在任何的方式總比拿來蹉跎好,是吧!
來了!吳壬就等在門口,看來他今天也不上課了。
你母親還好嗎?
老毛病;他沒什麼在乎;好消息,聽不聽?
考上了。恭喜!
怎麼?我臉上有寫嗎?
卓文剛來找我。他是想擺脫那樣的感覺,可是越想就越揪扯。
又去找你…他還說了什麼?果然是孩子,藏不住的表情。
好消息罷了。
你有事,對吧?他把門拉上,盯著書珩的眼睛。
能有什麼?想太多。書珩明白是一種逃避,他還沒準備好。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你放心。他堅沈地在書珩的額頭上落了一個印記,書珩沒有半點抗拒,就讓那樣的溫暖從那化開、蔓延。
我會牢牢記著。
那好…等會兒得去練球,晚上我們約會吧!
約會?!書珩多久沒聽過這個句子了?他想笑,卻看見一雙單純的眼睛;他的眉間有年輕的氣質啊!那麼迷人。
嗯,我來帶你,等我!
他煮了咖啡,等一個老朋友。
這書攤很有味道哦!
剛煮的藍山,來一杯。書珩起身去倒咖啡。
老兄,有一件麻煩事想問問你的想法?
說說看。
那齣劇的男主角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是嗎?我以為開始排練了。
是排了…可是就不對!
哪裡不對…我寫得不好?
不~你寫得太棒!沒人演得起。
這麼說是抬舉我還是挖苦我?
你也知道導演是你父親的朋友,我好不容易把他請出山了,他卻不滿意男主角,就連去年拿下最佳劇場男主角的那個,都沒排完一場就請人家走…我看啊!我得得罪完整個劇場圈了…
難為你了。
你…能不能抽個時間…來看看?他知道書珩從他父母離開之後就不回劇場了。
能有別的方法嗎?書珩困窘著。
求你了,書珩…我知道你恨劇場,可是…你不也那麼瘋狂地愛過?
過去了…你如果看見我的父母臨死前都還要演完那場戲,你會恨的。
這麼多年了,沒想到你還是放不下;門外的聲音,熟悉卻又陌生。
老師…書珩挺挺地站著,一動也不敢妄動。
孩子,你知道你的父母為什麼臨終前也要演完那一場戲嗎?那是因為他們比誰都熱愛生命,比任何一個人都更尊重自己的生命。
他們親手毀了自己不是嗎?如果趕到醫院也許他們還在…能有更多時間演好那齣戲!書珩的眼淚是一種怨恨;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天,是一場浩瀚的悲劇,他一輩子都擺脫不了的咒詛。
是啊!如果他們去了醫院…如果他們都活了…他們不會再有戲了。他的眼淚有過多的悲戚,少許的令人猜想不透的絕望。
沒有戲也好,他們能多一點時間和我相處。書珩像個孩子般埋怨。
你就是他們的戲。他走過來在書珩面前,目光緊緊地盯著;當我看到你的劇本,就好像我尊敬的老師又重回人間了,那樣的張力、那麼細膩的刻畫,沒有意外,你的身上留著他們的血液,感受到了嗎?他們正在沸騰,在召喚你。
我沒感受了。書珩狂笑,他覺得真是可笑,憑什麼是他們的兒子就得和他們一樣?
原來…當全世界都為他們喝采的時候,他們的孩子卻誤解了…
我不在乎啊!反正他們也沒多的什麼給我。
你以為他們戲都是演給誰看?你認為他們戲裡的感情都是來自於別人?你知道在你出生之前他們連小劇場都登不上台?你不知道!因為你從來沒有認真讀過他們的劇本。
書珩知道他一直都是抗拒的,抗拒那樣的纏綿緋測,那是因為害怕自己再也和那樣的美好遠離了吧?從第一個男人出現的那一刻,書珩就覺得自己不配擁有了…
他們離開了。孤伶伶的把書珩留在那樣狂妄肆虐的場所裡,滿屋子的煙硝血腥,書珩呆呆地站了好久,他不明白,原來愛…是會傷害人的。
所以,他放縱著自己平靜等待,愛來了…然後,愛又錯身經過了…
這世間不會有什麼是永恆的,很小的時候他便這麼對自己說過
書珩。吳壬把頭探進來,他正讀著父親的劇作。
叫大叔…書珩把本子闔上。
我是什麼身份?還叫大叔。他汗濕的手臂摟著書珩的肩膀。
你該長大點…
我大得夠來保護你了。
保護…書珩迷惘了,他看起來是需要保護的嗎?這麼多年書珩一個人生活,他努力要成為一個堅強的角色,怎麼那麼容易就被人看穿呢?
去吃飯?他沒有察覺書珩是有些情緒的。
書店附近的小餐館,書珩端著一碗白飯,看著眼前的男孩,大口大口地吃喝著,每挾一次菜便為他添一些,書珩每次都笑一下,微微揚上的嘴角是一種應對,彷彿他的生命中有過多的片刻是那樣敷衍應對的,他真的享受生命所為他創造的一切嗎?他真的溫柔順和地承受了嗎?
說吧!吳壬突然放下筷子,他努力地作了幾次惹人發笑的蠢動作,書珩沒看見罷了。
說什麼?書珩看著碗裡推得滿滿的菜。
1972年藍書齊和蔣若文。
你…書珩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惶恐震攝;他不會知道的,書珩店裡從來沒有相關的書籍,吳壬怎麼能喊出他的父母?
記得1995年你的畢業公演,我是書珩的小時候;那時候我就想追你了…
你那時才幾歲啊?書珩輕輕地笑了。
十歲。他抓抓頭,勉強地跟著笑。
看不出你是個早熟的孩子,可是為什麼不是去追女主角呢?
我就是喜歡你啊!從小我就跟著外公看小劇場,他年輕時是個演員,他總是說能演一次藍書齊的戲死都滿足了;你應該不知道我出國念編劇吧?
沒聽你說過。
你怕愛吧!若你不怕怎麼我在你的身上沒見過愛滋長的痕跡?若你不怕愛為何不去愛呢?吳壬把劇本讀出來,一字不差地。
夠了!我們聊點別的;書珩明顯地抗拒所聽見的;出國前還有什麼行程?
我想演你的『陌』…今天其實沒去打球,去了劇團。吳壬從背袋裡把劇本拿出來。
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吧?書珩快要窒息了。
沒有了。
書珩真是沒想過自己會走上這一遭,他真是後悔當初答應的太坦然,聽見吳壬的聲音,他直覺暈眩,身體有種劇烈的反應在死命抵抗,書珩衝進廁所,即使一整天都沒進食,他吐出了許多深褐色的液體,蹲坐著他狂烈地哭泣著,書珩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無助地把眼淚從心裡吐放出來,那樣的恨太深了、愛太濃烈了,書珩不敢再相信了…
他只告訴自己,像那時候他對自己說的:別相信愛,那只不過是膚淺,一種無謂的輪迴,得掙脫、得那麼絕對的掙脫啊!
書珩…你沒事吧!吳壬在他的身邊。
我好恨啊!吳壬…我是真的恨!我恨透了我的人生…
是愛吧…書珩是因為太愛了才有的恨吧!
書珩一瞬間說不出什麼…他不知道眼前這個孩子竟能一句話就說出了他隱藏的感受,那麼隆重地為他展開了一場儀式…
你能走嗎?吳壬的手繞過他的背,一隻手便讓書珩有了依靠的感受。
走出餐館,外頭亮晃晃的,他們就這樣的距離,寬厚地貼著他的胸膛,除了年歲書珩沒有什麼贏過他…
招了計程車,吳壬把書珩的臉擺在他的肩膀,認真的把他的手牢牢握著,書珩還是暈眩,還是有種不踏實的飄忽;他猜想不透自己究竟用多少的力氣把自己壓在那個恨的泥沼裡,不讓自己探出頭來看看這個世界,也不讓別人救贖,他真的不明白,什麼時候他關上了一扇門,從此看不見絢爛昇華的日光,聽不見溫柔的輕聲細語,再多的愛都不夠啊!再多的愛都只預期著下一場恨的開始,在多的愛都不足以彌平對自己的恨,不是嗎?
你喜歡書珩嗎?吳任的下巴靠過來,像小時候父親的溺愛;你喜歡小時候的書珩嗎?喜歡長大後的書珩、喜歡現在的書珩嗎?
書珩不說話,只是流著眼淚;他明白,書珩是連自己都不敢愛的…
書珩以為愛是等待是順從是施捨…還有什麼?
我不知道…
愛是一種享受呢!下了車,吳壬把背袋甩在後頭,跟他拿了鑰匙開門。
我享受過愛嗎?書珩楞楞地,想起小時候他是真的享受那樣的呵護,那時候他總是賴在母親身旁跟進跟出地準備好一頓晚餐;一個大澡缸裡三個人在瀰漫著煙霧的浴間,多半就由書珩擔綱,書珩愛極了,他們總是凝神地看著書珩,他是他們用愛哺育的,但書珩卻忘了愛…
成長的過程裡,書珩不只一次從類似的愛裡逃脫出來,不斷地讓自己在危險的邊緣,在愛之前他便否定了一切、便用全身去阻擋那樣甜美豐碩的果實,然後他便在心裡告訴自己:看吧!這就是愛的真相,相信愛是會讓人迷失的!
你享受過愛嗎?讓身旁的人為你付出愛嗎?每次當你覺得愛了,你真的體驗到愛了嗎?
愛是什麼?書珩想不透。
是一種擁有,也是對等的付出。
沒有人保證愛,不是嗎?
吳壬拉著書珩的手輕輕地擱在心窩;你感受到什麼?
心跳…書珩看著他的眼睛,看見自己的倒影,有一些前所未有的感受,他從來沒有這樣看見過自己,那麼孤單憔悴,也那麼的讓人想花用一輩子時間來疼愛。
你準備好了嗎?
嗯。
我真的愛你,書珩。
我真的愛你,書珩… 他感覺到一種滲透的力量,溫暖地擊進心房,寧靜地擴散開來,他感受到自己不再抗拒,讓它流動到身體的每個角落
你讓我愛你嗎,書珩?
你讓我愛你嗎,書珩?書珩的眼淚像河流,他哭過千萬次了,卻從沒這樣真實的感受。
讓我愛你嗎?吳壬用了一點力氣,擁抱著。
吳壬…書珩是害怕的,他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害怕?可是這一刻他沒有逃開的準備,只讓自己體驗,那份溫熱的幸福在身體裡蔓延開來。
吳壬沒有離開,書珩在那樣的溫暖過了一夜,不急著去釐清的愛情,不需要過多的言語,他只是享受著幸福的延續,書珩度過了生命中最長的一天,他閉著眼睛經歷著那一段歲月,是一種坦然的姿態,他終於知道原來自己一直不斷地壓抑著愛,去恨也許是一種短暫的逃離,但不該一輩子那麼沈重背負的,書珩不再哭泣了,不再覺得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只不過是他為自己巧妙地設下的陷阱,好讓自己安全地待在原來的地方,他開始啟程往下一個生命旅程了…
單人床,恰好的依偎,吳壬的身上有一種香味,一個枕頭,一夜舒坦好眠。
一大早,吳壬的手機便響起了,書珩醒過來,望見他在花園裡,不急著梳理,他煮了咖啡、烤了兩片土司。
被罵了…他開門走進來,像個被數落的孩子,垂頭喪氣。
怎麼辦?書珩慌了手腳。
沒事…只說下次要記得打電話。他笑了,像預謀的。
她沒生氣?書珩確認著。
我老媽像個小女孩一樣,想念我罷了!他走過來手背在後頭。
可好,以後你結婚得要一張大床,三個人一起睡…書珩呵呵笑起來。
那好,把你的床搬來併一起,我睡中間。他端走了咖啡,在沙發上坐下來。
誰答應跟你結婚?書珩仔細地在吐司上塗著奶油,灑上新鮮的切片草莓。
藍書珩。他還穿著平口短褲,大剌剌地張開手臂,志得意滿地笑了。
我不認識什麼藍書珩的,改天介紹我認識,我好祝福你們。書珩覺得幸福,只是愛耍嘴皮子罷了。
他啊!是一個很棒的人,有一雙好看的眼睛、一副善良的好心腸,寫一手好文字…
我投降!書珩再也不能聽了;他沒那麼好…
相信我,你就那麼好,在我眼裡你就是全世界的美好。
吃罷!你的嘴太甜…書珩把盤子端在他的面前,這個孩子總有讓他柔軟的力量。
窗外的天藍,很純粹。
這一帶是寧靜的,書珩把買來許久的玻璃珠簾掛在床的後頭,那有一扇窗篩進來的日光好有個豔冶的所在,他把窗打開;換上了輕便的服裝,往書店的反方向,吳壬沒問他要往哪裡去?只是跟隨著,他相信著他,幸福微妙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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