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晴閣 What do you love? What do I love? Say everything. Let me see. I could go on all day. Go on all day. 文學、電影、貓、李商隱、吸血鬼、René Magrit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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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楔子：問人間，情是何物？

人是最多情的動物。
或者說，人是最善於表達感情的動物。
人的一生，往往陷於種種紛擾雜沓的情感當中，於是人們便用文學來申訴幽情、描繪苦惱，從而產生了眾多蕩氣迴腸、感人肺腑的詩文篇章。
肺腑之言，不論是關乎家國或是困於男女，往往有所苦衷而不能明說。於是文學上有比興寄託的藝術技巧，於是我們便想起「遭時之變，不得不隱」，因此「楚雨含情皆有託」的李商隱。（註一）
晚唐詩國的天空，歷經前後六位帝王（註二）的更迭，充滿混亂衰敗之勢。李商隱生逢此時，表現於詩中的沈鬱晦澀，真實而深刻地反映了已趨沒落的晚唐社會。
詩人已逝，詩心不死。願能藉這篇簡單的報告，讓我們同濡一代詩人的風采。

二、李商隱生平梗概

李商隱，字義山，號玉谿生，唐朝懷州河內（今河南省沁陽縣）人。他出生於一個式微的貴族家庭，前幾代人都只做過縣官和郡佐之類的低級地方官吏，家境日益艱困。在這嚴峻的環境中，促使少年詩人勤奮讀書，獵取功名，以圖振興家道。
唐文宗大和三年（八二九），義山被天平軍節度使令狐楚辟入幕為巡官。令狐楚很愛重這位有才華的青年，親自指導他學習時行的駢文章奏的寫作技巧，並令與己子令狐綯等同遊。這段時期，詩人奮發向上，積極用世。大和九年，朝廷中發生了史稱”甘露之變”（註三）的政治大悲劇，使青年詩人感到震驚和悲憤。他寫了不少富有戰鬥性的詩篇，有力地抨擊宦官和藩鎮割據勢力，表現了自己”欲迴天地” （註四）的雄心壯志。在此年前後，義山曾一度在河南濟源的玉陽山、王屋山一帶隱居學道。義山學道的最大收穫大概就是徹底認識到求仙的虛妄，這反映在他後來許多諷刺詩中，對吃金丹而死的皇帝們表示了極大的輕蔑。他還與女道士宋真人相戀（註五），宗教的神秘氣氛，道山幽奇冷峭的環境和熱戀中受壓抑的苦悶的愛情，都給詩人提供了不少詩材和意境。
開成二年（八三七）義山應舉。知貢舉高鍇與令狐家有交情，經令狐綯引薦，義山登進士第。是年令狐楚卒，明年，義山入涇原節度使王茂元幕中，並娶其女。令狐楚與王茂元是政敵，分屬朝廷內激烈鬥爭的”牛黨”與”李黨”。王茂元被視為李黨中人，而黨於令狐的人就認為義山忘恩負德，其實義山對兩黨並不懷偏見，也不願意攀附兩個對立的政治集團中任何一個。但從此便捲入兩黨傾軋的險惡的政治漩渦，無法自拔，一直至死，都受到後來得勢的牛黨中人的排斥和壓抑。這就是詩人一生悲劇的主要原因。
開成四年，義山應吏部試，被錄用，授秘書省校書郎。後外調宏農尉，曾因一力平反冤獄而觸怒上官。唐武宗即位後，任李黨的首領李德裕為宰相，政局一新，政治上採取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義山回到京城，官秘書省正字。可惜不久，即遭母喪，移家永樂（今山西芮城縣）過著隱居讀書的閑適生活。會昌五年秋，服喪期滿，回到長安，重官秘書省正字。可是好景不久，武宗又服神仙金丹死去，宣宗即位，大黜李黨，重新起用牛黨中人。宣宗大中元年（八四七），義山卅七歲，離開長安，天涯漂泊，開始了他一生充滿著屈辱和痛苦的時期，也是他詩歌創作收穫最豐的時期。
唐宣宗大中年間，任用白敏中、令狐綯等作相，大反武宗之政。詩人長期在對他夙怨甚深的令狐綯的排笮下，精神非常苦悶。他曾先後追隨被外放的李黨中人，如鄭亞、盧弘正、柳仲郢等在桂州、徐州、梓州等地任幕職。在這些年頭中，睠顧皇都，想念妻兒，憂憤政治生活的黑暗，感慨世事的滄桑變幻，詩人寫了大量的政治議論詩和抒情詩。憂時傷國的感情和個人不幸的身世結合起來，形成了他這時詩歌沉鬱蒼涼的風格。不久，我們的詩人懷著那永遠無法實現的匡國救民的夙心，在寂寞淒涼的生活中死去，享年僅四十六歲（八一三～八五八）（註六）。

三、李商隱詩歌藝術的傑出成就

李商隱強烈的藝術魅力，可歸納為如下幾個特點：

1.構思奇妙，意境曲折（註七）。李商隱的藝術構思別出心裁、出奇制勝。他常將詠物、議論、抒情三者融合在一起，寫得「頓挫曲折，有聲有色，有情有味」。膾炙人口的樂遊原才二十字，卻深折委婉、千迴百轉，彷彿昭告著最燦爛輝煌的時代已然過去，大唐帝國的傳奇被融鑄成一幅圖像－落日的圖騰，所有的叱吒風雲都已成為遙遠的夢，明日黃花般的夢……。

2.「無題」詩的創作（註八）。所謂「無題」，就是「不能以題盡之」的詩體，是李商隱空前的創作。據統計在整部李義山詩集中，有近二十首標作「無題」的詩，加上那些用篇首或句中二字為題，如「錦瑟」、「碧城」之類，實際也是無題的詩，共有七十首之多。這些無題詩托意空靈、興寄深微、情思朦朧，最足以代表李商隱的藝術風格。

3.別出新意的用典（註九）。李商隱是唐代用典最多的詩人之一。用典不但能語言更精鍊，也能使詩文更含蓄典雅，不平舖直敘。李商隱用典往往不落前人窠臼，如世說新語中石崇以燭當柴燒之事和襄陽記裡荀令君坐過的地方久散香味之事，被他用來形容牡丹的紅豔和奇香：「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重。」他有時還反用原意，加強諷刺的意味：「卻羨卞和雙刖足，一生無復沒階趨。」（註十）這些典故鑲嵌在詩中，不但比白描更深刻，感情色彩也更濃郁了。

4.善用象徵手法，發揚比興傳統（註十一）。自詩經、楚辭以來，比興已成為我國古代詩歌藝術的重要表現手法。李商隱善於用歷史傳說、自然景物來襯托、比喻、暗示或象徵自己的某種深意，所以他的詩情深綺思，寄旨遙深，「總因不肯直敘，易令人迷」。如「錦瑟」詩中用「莊生曉夢」、「望帝春心」等一組事物來象徵往事的幻滅，對「托芳草以怨王孫，借美人以喻君子」的藝術傳統作了新的開拓。
正如元好問在「論詩絕句」中所言：「望帝春心託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李商隱對後代的影響，雖不及李白、杜甫那樣大那樣深，但不斷有詩人從不同面向去學習李商隱的詩風，詮釋他晦澀婉曲的詩文也一直是歷代箋註家熱中的工作，不過在諸多解釋的派別中，我個人最欣賞的是「以不解釋之」的一派，正如梁啟超所言：「商隱的錦瑟諸詩講的是什麼事，我理會不著……但我覺得它美，讀起來令我精神上得一種新鮮的愉快。須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們若還承認美的價值，對於此種文字，便不宜輕輕抹煞。」（註十二）

四、結語：在世紀末愛上李商隱

於是我捫心自問：我喜歡李商隱什麼？
我愛他精準、典雅、鏗鏘的文字，我愛他深沈、熱烈、含蓄的詩篇，我愛他超越黨派的高尚人格，也愛他帶有傳奇戲劇色彩的戀愛事跡（註十三）。而我又不免感慨他「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註十四）的境遇，當我想到李商隱時，腦中浮現的絕非李白、拜倫式的浪漫詩人，而是如同卡夫卡、愛倫坡一般孤獨深刻而才高命蹇的生命啊！－位卑年促，冤屈難明（註十五），徘徊於歷史的迷霧中……。
在人心徬徨的世紀末，我從李商隱沈雄博麗的詩文中直接感受到那樣強烈的感喟、悸動和魅力，那麼深刻的執著和真情，那麼沈重的允諾和堅持。偉大的詩人豐富了我們的心靈，對於李商隱，我如是感激。

註釋

註一：白冠雲《李商隱豔情詩之謎》（臺北：明文書局，民國八十年八月，初版）頁十七。
註二：唐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
見葉嘉瑩《好詩共欣賞》（臺北：三民書局，民國八十七年二月，初版）頁一七二。
註三：宰相李訓及節度使鄭注謀誅仇士良等宦官，派人假稱宮殿後石榴樹上有甘露降落，誘騙宦官前往觀看此吉兆。然事機洩露，仇士良率兵殺李訓、鄭注及相關朝臣，皆族滅。株連達千人之多。見郁賢浩、朱易安《李商隱》（臺北：國文天地，民國八十一年七月初版）頁廿八。
註四：見李商隱詩《安定城樓》
張淑瓊主編《唐詩新賞十四》（臺北：地球出版社）頁二○七。
註五：蘇雪林《玉溪詩謎正續合編》（臺北：商務印書館，民國七十七年一月初版）頁十二。
註六：陳永正選注《李商隱詩選》（臺北：遠流出版公司，民國八十五年十一月，初版八刷）頁五。
註七：郁賢浩、朱易安，前引書，頁一三五。
註八：曹淑智《此情可待成追憶》（臺北：開今文化，民國八十三年二月初版）頁十五。
註九：曹淑智，前引書，頁十四。
註十：見李商隱詩《任弘農尉獻州刺史乞假歸京》。
註十一：郁賢浩、朱易安，前引書，頁一三六。
註十二：白冠雲，前引書，頁七十四；轉引自梁啟超＜中國韻文內所表現的情感＞，收入《飲冰室文集》七冊，臺灣中華書局，頁七十。
註十三：姜龍昭《李商隱之戀》（臺北：文史哲出版社，民國八十四年十二月初版）。
註十四：見崔鈺詩《哭李商隱》
張淑瓊主編《唐詩新賞十三》（臺北：地球出版社）頁一四九。
註十五：舊唐書文苑傳謂李商隱「無持操，恃才詭激，為當塗者所薄」
新唐書文藝傳則謂李商隱「詭薄無行，放利偷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