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正大,刺眼的讓人睜不開眼,紛紛穿透茂密枝葉的空隙,在樹蔭上射下白亮的光束,蟲鳴蟬叫也合聲似的吵雜不停。
方子研揉著因睡眠不足而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盡力讓自己不以龜速走動。
昨天真的是他這輩子最倒霉的一夜,錢飛了車丟了不說,回租屋後,還讓有嚴重潔癖加被害妄想的分租室友A先生狠罵一頓,只因為他超過晚上十點回家,吵了他睡覺。
「你故意的是不是?我知道,你想害我失眠睡不好,接著神經衰弱精神崩潰,然後殺死我,再佈置成我精神失常自殺的假象對吧!」
這些話在他還不知道A先生的規矩前,某次超過時間回家被唸過一次,他當時臉色是黑成一片,並且覺得A先生早就神經衰弱精神崩潰了。
沒想到隔了快一年後,第二次被A先生唸,還是同樣的話,或許他真的該考慮A先生的建議,殺了他之後再佈置成自殺現場。
好不容易聽完半小時A先生恐怖的自我妄想,回到房間吃著已經爛成一團的冷麵,心裡後悔早知道就不管門禁,在夜市內用就好,也不用像現在,怕在A先生面前吃他會歇斯底里的喊叫:「你吃路邊攤!噢!我的天啊!一整碗的灰塵和細菌,你會得胃癌、肝癌、肺癌、大腸癌、心臟病、高血壓、糖尿病、腸阻塞、胃穿孔、腎結石、SARS……」而需要躲在房內。
結果準備睡覺時,另位極端自我一個月只能看見三天的B先生,好死不死回來了,又跳又敲鏗鏘喀噹製造大批不明噪音,A先生立即衝出房間和B先生對罵,兩人吵得昏天暗地、日月無光,他不時聽見透過房門傳來A先生瘋子般的哭吼,及B先生HIT POP式的髒話罵法。
方子研重重嘆了口氣,頂著兩顆熊貓眼拖著疲乏的腳步來到C棟103教室。
東堂莊已經抱著本厚得不像話的書站在103門口,他趕緊深呼吸打起精神,不讓自己看來萎靡不振,將有點腫的熊貓眼睜到最大。
「學長,不好意思,讓你等我。」他小跑步靠近,從口袋掏出四個十元,這可是他打破平時順手投零錢的豬公取出來的救命錢。「學長還你,謝謝。」
「我沒借你,不用還。」東堂莊伸手推拒。
「可是昨天……」方子研霧水滿頭比手劃腳。
「我昨天說的是『我幫你出』。」出那個字特別強調。
方子研「啊」了一聲,還是覺得不妥,推辭道:「可是……」
「不然一起去吃中餐。」東堂莊截斷他。
「欸?」單音走調上揚的很厲害,方子研不懂還錢怎麼可以轉到吃飯這事,隨即又想到東堂莊那部很貴的車和聽說很好的家世,頓時血液都嚇得結了冰,深怕對方會去吃什麼一客三仟的牛排,還是萬把塊的法國料理,讓他盤子洗到手脫臼。
「走。」
手臂突然讓人抓住,腳步不由自主隨拉扯的力道行走。
「等等,學長。」方子研叫得很慌張。「那個,你也曉得我掉了錢,現在經濟上周轉不靈,所以太貴的我怕……」他早上才打電話請父親匯點生活費應急,再快也要明天才入得了帳。
東堂莊停頓下來,轉過身來看他,像是看穿他誇張的想像,嘴角微揚,依稀有一點似有若無的笑容。
「你想吃什麼?」他問道。
「擔仔麵。」方子研脫口而出,但馬上又罵自己蠢。東堂莊怎麼可能吃這麼平民化的食物。
「有家不錯,走吧!」
方子研瞪著東堂莊的背影,登時錯愕,他覺得東堂莊打破了所有他對有錢人的迷思,除了生活講究了點外,他的性格、待人處事都算得上親切,沒有架子。
東堂莊提的地方並不遠,走個十幾分鐘就到,不需要開車,店裡人很多,不少同學校的都和東堂莊打招呼,他們剛好佔上最後一桌位置。
點菜很簡單,這店就專賣擔仔麵和幾樣小菜,他和東堂莊一人一碗麵,小菜全是東堂莊叫的,上菜的時候,方子研卻連一口菜都不敢沾,因為他口袋的零錢扣掉搭車和晚餐實在有限。
東堂莊卻把菜推到他面前。「這餐我請,不用你付。」
「學長,不用啦!」他驚訝的婉拒。
看他那樣子,東堂莊微擰了眉。「這會讓你很困擾?」
他猛搖頭,極力否認。
「那就吃吧!」
「……」
方子研不得不承認東堂莊很有談判的天份,他出口的話極有技巧,不知不覺就會被他拖著走。
結果還是順了東堂莊的意,東西也真的很好吃,不油不膩、醎淡適中,尤其是麵嚼勁十足,難怪店裡明明都塞爆了人,外頭還排了一大串。
「你的眼睛怎麼回事?」正當方子研埋首狂吃的時候,渾厚的聲音卻輕輕從桌子對面飄來。
知道他指的是熊貓眼,方子研把嘴裡的麵吞下後才答道:「昨天吵得沒辦法睡。」
「怎麼了?」
想起原因,方子研忍不住長吁短歎,然後看著東堂莊的臉,哀怨的把昨晚A先生和B先生如何大戰三百回合,與他受不了去勸架時,看見鍋碗瓢盆滿天飛的奇景說出來。
隨著他的話,桌子對面男人的眉也愈攏愈緊。
當他講到他驚險閃過迎面而來鐵製菸灰缸時,那個眉已打了好幾個死結的男人問道:「為什麼不搬家?」
「房租便宜,而且付了押金簽了約,約沒到期搬會損失押金。」也不是沒想過換環境,除了室友和錢的問題外,沒時間練琴也是很大的困擾。
東堂莊似乎沉思下,視線轉回他臉上時再問道:「你今天搭公車來?」
「對,不過晚上有家教課,結束的時候已經沒公車了,得搭計程車才成。」方子研喝了口麵湯。
「你要不要搬來和我一起住?」
方子研滿嘴的湯差點「噗哧」噴出來,忙用手摀住自己的嘴,硬是嚥回去,嗆得他狂咳。
東堂莊遞給他紙巾後,索性移動尊駕到他旁邊,輕拍他的背,一邊又接續剛才的話題。
「你機車失竊,不是再買一台,就是花錢搭車,都會造成你經濟負擔,我住處離學校近,搭捷運或我開車載你都能省筆錢。」
方子研還咳得停不太住,但又不得不開口,講得斷斷續續。「不好吧!學長,咳咳……而且我……咳……租約還沒到期。」
「租金我能幫你要回來。」
租金如果能拿回來,方子研自然高興,但他還是不能平白無故接受東堂莊的恩惠,於是他搖著頭道謝拒絕。
頭上,東堂莊的聲音卻又低低飄來。「房子是我的,不用房租,沒有門禁,隔音很好,你隨時都能練琴。」
隨時都能練琴!方子研心頭不禁一震,這可是十足的誘惑,必敗的死穴,他眼神無意識的透出渴望。一直以來,為了顧及室友,他回家從不練琴,總是一天的課結束後在學校練習,晚餐先不吃,練到家教課時間到,如果沒有家教課他則拉得更晚,但總覺得還不夠。
只是……
「學長,我覺得太麻煩你了,還是算了。」
東堂莊沒有繼續遊說也沒有放棄,他不進不退道:「房間空著也是空著,你不用急著決定。」
方子研確實心動得不得了,但根深蒂固的家庭教育教導「要怎麼收獲就要怎麼栽」,儼然成了家訓,不付出就白白得到的好事,他怎麼都覺得不妥。
不過,不妥歸不妥,迫不得已的時候,家訓是僅供參考。
事情一百八十度急轉彎,發生在這次午餐結束後的一個星期,方子研的租屋。
那夜,A先生和B先生又吵了起來,方子研勸都勸不住,規模比以往幾次都大,甚至不侷限在客廳、廚房這些共用空間,一下打到A先生房間,一下打到B先生房間,最後還打進方子研的房間,簡直就是一團混亂。
混亂的結果就是,不論什麼東西,只要舉得起來扔得動的,都會很不幸的飛到半空中,方子研的琴就是那時被砸壞的。
方子研認為自己EQ還算好,忍耐度也算大的,但這次,親眼見到心愛的小提琴變成一堆破爛,方子研只覺得腦內被投下一顆核彈,炸得他理智全無,所有神經全斷,新仇舊恨一起湧上,當下惡狠狠的撲入戰局,想掐死A、B先生。
待惡鬥稍緩,心情也微微平復點,他氣到發抖的撥打手機給下任房東兼室友。
「喂,學長,我是方子研,你還需要室友嗎?我明天就搬過去。」
於是風光明媚的隔天假日,餘恨未消的方子研捨棄了押金,捨棄了沒人要賠的小提琴費用,收拾簡單的行李,讓好心來接他的東堂莊載回新居。
然後在那天,在那裡,他見到了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分不清楚是敵是友的學生會會長──唐華。
他不是沒見過唐華,卻是第一次這麼近看唐華。
近到他可以看出,他眼裡散發出的冷傲。
「原來是你。」
唐華眸光瞟來的第一句話,好像早認識他又冷冷冰冰的,卻讓他徹底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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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唐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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