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照,染在天邊一堣如血豔紅,早春的風仍透著刺骨的冷,毿毿楊柳枝條劃過水面,興起的漣漪驚擾了遊魚,浮萍水下盤根錯節,糾結出人世間百樣緣。
庭院深深,還遺留了飄落的一季花,彷彿往事殘存,迴廊千轉百折,綿延數里,遇水飛渡成橋,合著一池春水刻劃出古雅。
我搬出藏了一季的琴,就擱在腿上隨意撥弄,清脆的琴音流轉,我想,池子底下的魚不知聽到了沒?
我是皓月,一個不死人,一個用快樂和修羅交換生命的人,像我這種與魔物交易的人,死後不是下墜地獄,恐怕也要進餓鬼道。
可是我說了,我是一個不死人,我會永遠存在,永遠活著,直到我與之交易的修羅遭到天譴,那麼我也會得到應得的報應,或許,我是說或許,我早就得到了。
「皓少爺,門外來了位貴客,你見是不見?」一襲輕紗羅帳,綠裙生波,纖足輕點,真宛如天仙臨凡,她是我的婢女──水淵兒,同時她也是我指的,那個或許可能得到的報應。
這不,我對她笑了笑,她素手拈來,狠狠撰了我的臉一下。
「少爺,您別對著我假笑,看了怪惹嫌的。」
是啊!她不愛看我笑,因為她說我根本沒有笑意,我的眼神是涼的,像石橋下的池水一樣涼,我也很無奈啊!她怎能要求一個沒有快樂的人綻放真心的笑容?
她是唯一知道我跟修羅做過交易的人,雖然她跟我不同,她會成長、會蒼老,總有一天會死亡,但是她欣然接受我的異常,成了我的婢女,不過事實上我這個主子在她眼裡似乎沒啥地位。
我摸了摸發疼的臉,正色問道:「是他嗎?」
想這時間還有誰會登府拜訪,除了那個總是一身素白,一頭白髮的男子。
「正是。」未請先入內,這會兒開口的還能是誰,不正是我指的人,像冰雪一般,永遠的淡涼與平和,很優雅,也很薄情。
「冬君,現在不是你的時節吧!」我懶懶地開了口,水淵兒抱走了我的琴,又不知大小的偷踢了我一下,那意思我再明白不過,她是要我站起來跟冬君說話。
這死丫頭,我早知道她對冬君芳心暗許,意中人來了,我這主子就更不值幾兩錢。可她要是知道冬君的身份怕是要難過上好一陣子,他們沒有可能。
這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衝口問道:「那株海棠呢?」
「早幾個年光前就從夢裡醒了,沒了夢也就謝了。」他說得不痛不癢,我很難想像他們曾經很是要好,也許他們之間的要好也只是我的錯覺,就像不能要求一個失去快樂的人歡笑,同樣也不能要求一場寒雪變得溫暖。
「這麼說來,我們也多年未見。」我拂了拂髮絲,順道打了個哈欠。「不過我們少些見面也好,你畢竟是天人,和我這個拜了修羅的不死人照理說該是勢不兩立才對。」
我這時說話已無顧忌,水淵兒早抱著我的琴羞紅臉一溜煙跑了,這時她可像極了懷春少女。她也猜測過會跟我來往的冬君不是尋常人,但她千猜萬猜就少猜了個天人,無法在大千世界生活的天人。
只見冬君不以為然地微笑,我真搞不懂他的內心究竟在想些什麼。
「皓月。」我聽見他冷清的嗓調,應了聲,他繼續道:「你會否凋謝?」
我奇怪的睨了他一眼。「開什麼玩笑,我又不是花。」
「嗯!」冬君輕輕回了個音,我們忽然相顧兩無言。
我望著池水中的自己,有幾尾斑爛的七彩魚悠悠晃過水中影,一瞬間我看見自己彷彿四分五裂,我背過身去,已不見冬君,只有他剛才佇立的石橋上好似結了一層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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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又有人登門來,那是我這兩年來遊戲人間偶然熟識的人,他姓瑀,單名一個燖字。
瑀燖生在官宦富裕之家,因為是獨子,所以一方面備受寵愛,一方面也被冀予極大的期望,事事不由己,也說不上幸還不幸。
我和他是在兩年前的江南,也就是我現在落腳的地方認識。
那一年江南的雨下個不停,纏綿地令人煩躁,像是甩不開一身溼氣,我獨自站在碼頭邊眺望縮成一點的漁船,任由雨絲飄零地落在身上,現在想來,我真不明白,當時的自己為何要這麼做。
結果一把傘莫名地替我遮去風雨,我回首,一張雅淨素白的臉湊在我眼前,斯文的氣息加上那一身華服,我立刻知道他非富極貴。
後來,就從那把傘結緣,我們逐漸熟識熱絡,可是我清楚知道總有一天,我必須離開這裡,我不能讓人發現我是個跟修羅交易的人。
還有一件事,不說沒人知道,其實我認識瑀燖的某位先祖,只是不過三、四年的時光我便隻身遠赴外地,我不老不死,要是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還不把人嚇死,以為我是殭屍。
我們在一起時,心情好就聊些詩詞文采,心情壞便一同醉生夢死,在我這兒,他可以暫時忘卻所有一切他想忘的事,我呢?我是陪他喝的,我沒有想忘的事,因為該忘的早忘了,不該忘的也忘了,就像現在,我怎麼也想不起,當初為何要用快樂去換生命?
今天他的心情顯然欠安,我讓水淵兒端來溫過的酒,這是前年冬天我親手釀的。我們一杯又一杯,他沒有說話,我也沒問他,我們一直都是這樣相處。
在水榭裡一待就是半天,酒也喝了幾壺去了,他放下青瓷杯,反斟滿我的杯中,而後一飲而盡。
「醉糊塗了?拿我的杯子喝。」我拍了拍他的臉,注視,調侃地笑著。
我的眼神這個時候是否也是涼的?我忽然這麼問自己。
他抓下我的手,貼在他的眼前,我感覺溫溼的液體從他的指縫滲到我的掌中。
「堂堂七尺男兒,哭什麼?」我問,我還沒看過哪件事能讓他難過至此。
他放開我的手,揚首,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又走到那水榭邊,背對著我擦了眼淚。
「皓月。」
「嗯!」我應聲。
「皓月。」
「嗯!」我再應。
「皓月。」
「什麼事?」我走過去扳過他的肩膀。「我不是應聲了?」我懷疑他是真的沒聽到我應聲,還是純粹想耍我。
就這樣他一連喊了我三次,才終於問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你要遠遊嗎?」就這麼個小事幹麼把氣氛搞得像是要離別。
「我是指離開這裡,離開江南,永遠不再回來。」他凝視我的眼神讓我喘不過氣,這下我已明白他的意思。
我作夢也沒想到,他對我,不只是知己。
「如果我要離開江南,只可能是我一個人,還有水淵兒。」我垂首閉上眸子,一隻手搖了又搖,不知想表達什麼。
「是啊!還是女子比較好,我何苦痴心妄想。」我沒看見他的神情,但他絕望的語氣似乎比他臉上的表情還生動。
我知道他是誤會了,但我不打算解釋,我的目的就是要令他誤會,我不會跟任何人在一起,因為我不行,我不行。
「要再喝杯酒嗎?」半晌後,我受不了這種岑寂的氣氛,這讓我一直產生某種錯覺,瑀燖會像冬君來的那天一樣,在一片沉寂中忽然消失身影。
他繞過我身旁自己斟了一杯酒,也為我斟了一杯,交到我手上,我們無言對飲。
酒已冷,彷彿跟著削弱香氣,瀰漫鼻間的只剩下圍繞水榭的池水氣味,透明的溼涼。
「這給你。」他從袖裏抽出一幅掛軸,擱在石桌上,人,走了。
我攤開掛軸,怔忡片刻,那畫裡的人是我,可是我想不出瑀燖哪時候偷偷繪了我的畫像,我細細打量,恍然明白過來。
這不是瑀燖所繪,掛軸和顏料都看得出來有段歷史,我如果沒猜錯,那是瑀燖的先祖畫的,瑀燖不知是從哪翻了出來,那麼他知曉這畫中人是我了嗎?
他知曉嗎?這個疑問我終其一生都不會獲得解答,因為我不會去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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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大約一個月,瑀燖沒再來我府裡,其實我早有預感,他不會再來了,我在想他是因為我拒絕他而不來?還是因為他發現畫中人是我而不敢來?
其實第二個猜測太過無謂,如果他害怕,他一個月前就不會來找我,又或他不認為畫中人是我,那他更沒有理由害怕。
江南以多雨多霧著名,然而今年異常的很,艷陽天倒多了起來,忽然少了習以為常的細雨糾纏讓人頗不習慣。
又是個晨光普照的好天氣,我在街上閒晃,遠處忽然鑼鼓喧天,聽那奏樂,八成是有人迎親來著。
實在是閒得發慌,我也跟著旁人湊熱鬧,看那迎親隊伍浩浩蕩蕩行進,終於到了我面前,然後我看見穿著喜服的新郎俊逸的臉龐,他也看見了我,只是很快地別開視線。
我暗罵,何必如此,新婚不請我也就罷了,雖然我拒絕了他,但朋友的情份難道也要跟著斷?
我沒再看他一眼,轉身回府去。
那一天夜裡,我坐在石橋邊,月光明亮照在水面,我往下跳,任自己仰浮水面,月輝便灑在我臉上、身上、髮上。
其實我很難過,我知道,我很難過,但我掉不出一滴淚水。
我失去了快樂,所以我無法愛他,沒了快樂哪來的悲傷?於是我連悲傷都不會,那促使我難過的只是殘存的古老記憶,我記得悲傷的感覺,卻因為失去快樂而麻木,變得無法表達,連淚水都忘了怎麼流出。
我無法真心去笑,也無法難過落淚。
我以為我只失去快樂,原來是更多。
我載浮載沉,飄過那一片浮萍。
「你做什麼?」赫然出現的冬君凌水渡波而來,那身態我沒見過比他更優雅的。
「冬君,你瞧這池湖水像不像我的淚?那樣冰涼。」真的是涼得刺骨,我的眼神在我笑的時候,原來也是這般冰涼。
他沒有回答我,頓足在我面前,想抱我起來,我斷然地阻止他。
「不要抱我起來,我想就這樣腐爛在江南水底,跟著那浮萍的根糾纏千世萬世。」
冬君蹲了下來,冰涼白透的手撫過我的臉頰。
我看著弦月,浸泡池水中,伸手想拉住那糾纏的浮萍根。
下一個千年我會在哪裡?能否還在這江南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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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又不見吧
這新聞台是鬧鬼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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