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猊香裊青臺案,
紗燈溢彩流朱衣,
九角玲瓏離苦海,
命卦道破萬丈塵。
畫橋迤邐、假山玉石,臨水伸出的曲廊盡頭,擺著一張花梨木打造的臥榻,榻上鋪細絲軟料,東方離天撐著頭橫躺上頭假寐,任朱紅綢衣散亂,瑞雪盈盈低降,在身上化為冰涼雪水,透了一身寒,也溼了拖至地上的寬長衣袂。
當今世道,盜賊四起、民窮官貪;入仕者不忠、為富者不仁、持貧者不義。有仗勢欺人、有賣女求榮。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句話道盡人世百態。
而東方離天,正是那朱門,喝得是瓊漿玉釀,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但他既非皇親國戚,也未封侯拜相,你說,他憑的是什麼?
人生在世,知足常樂點的只要求平安順康,野心悖悖點的就要九五之尊,看似天差地遠,但兩者都離不開一個字──命。
他擁有的正是能看盡三世因果、參透上天玄機的命卦。
想讓他算上一卦,難,也不難。
他不要金、不要銀,也不需要求卦者讓他看得順眼、看得順心、看得順意;什麼都不要,也什麼都要,到底能他卜卦的標準在哪兒?誰也不清楚。
這樣的張狂說不招來達官貴人的非議怨妒是誆人的,可誰捨得取他的命?他能讓你前刻氣得七竅生煙、無地自容,也能讓你下刻飛黃騰達、坐穩江山。
緩緩睜開一雙墨黑的眼眸,那是一雙漂亮非常的眸子,如有霞光滑入深潭,邃美瑩亮、勾魂攝魄。有悠然之聲響起:「下雪啦!又到了這個時節。」翻過身,揮起朱紅色的衣袂,一道圓弧曲線,如血,目光緩轉,落向廊上的冷白身影。「真不知是雪引來了你,還是你引來了雪?冬君,你說呢?」
身影行來,優雅似蓮,面容漸明;一頭白髮、素白衣著,連肌膚都白若透明,配上清雅的面容,猶如無聲落下的雪,寂靜的冷色俊美。
他開口反問:「雪即我、我即雪,有差嗎?」
「這可問倒我了。」東方離天斜靠軟榻,狀似思考,隨即又展了一抹笑。「不說這個,你來又是為了那件事吧?」
「你已錯過了上回的授印之典,帝釋天讓我來催催你。」冬君曲指輕拈,一片雪花夾在指腹,久久不化,轉腕翻掌,鬆手,一隻晶瑩剔透的冰雕蝴蝶飛出掌中。
「好漂亮的戲法。」東方離天眼似含笑,默了默。「告訴天帝,我不去了,永遠都不去了。」
「為何?」
「我找著一個故人,在該還的還完之前,不走。」東方離天信手抓了些塵埃,握拳吹氣,長指再逐一放開,有蘆花飛散,尾隨冰蝶而去,他抬眼望去,細聲道:「這樣好多了,旅途漫長,莫太孤獨。」
「還完之後呢?」
勾起嫣然一笑,有看不出的落寞。「之後?沒有之後了。」
冬君眉眼低垂,靜默了會,風起,白髮劃過他的面容,他開了口,低柔淡然。「如此,你且好自為之,雖然你道行已足,但沒上天庭接受印記,仍屬妖道,除魔法器亦可傷你。」
東方離天噤聲不語,睨著冬君半刻才道:「你也是,冬君,回天庭去吧!莫再私下凡間,也虧了天帝,才保全得了你。」
「我還沒找到我失去的。」
「失去的什麼?在忘川失去的?還是在夢川失去的?」東方離天依舊盯著他,許久,落下一聲輕嘆,似飄零的枯葉。「凌霄殿上,那雙期盼的眼你看不見嗎?何以似芸芸眾生執著地追尋一場夢?」
「你錯了,東方,我不曾執著,你既可用命卦得知我的過去,就不該不明暸,我在夢川失去了什麼,不過是……」冬君霍地收了聲音,視線遠遠地投向湖上曲廊的起點。
東方離天回首看向同一地方,不久,即聽到分屬不同人的腳步聲。
「你走吧!我有客人。」他離開軟榻,墨黑青絲垂瀉身後,直過腰間。
冬君回眸望他,素白的身形漸隱於雪景之中。「我會再來找你的。」
「別來了。」東方離天搖搖頭。「這生,我都不會為你算上一卦,告訴你那個人在哪裡。」
聽見他一襲話,雪中殘影的眼神清冷如昔,不興波瀾,但彷彿間,東方離天從他的眸底找到另一層影子,來不及細看其中之意,連最後淡淡的人影都消失了。
寒雪猶下,孤僻地籠下四方天地;百鳥不啼,百花不開。
「夢中夢,夢中影,虛中實來實中虛,一朝夢醒……呵……哪還有夢醒時……」俯仰痴笑。
「東方,你笑些什麼?」大老遠就聽見他的笑聲,上官秦大感狐疑。
「我有笑嗎?」回話時收歛了表情,拋向上官秦的眼神並無玩笑之意。
「些許是我聽走耳了。」早了解對方的反覆無常、恣意妄為,熟知如何應對進退的上官秦,一句話打住這再辯也辯不出結果的話題。
「當然。」東方離天附合道,視線偏了偏,定向跟在自個兒身邊多年的管家。「世羅,你晚些在書房等我,我有話跟你說。」
「好。」世羅點了頭,然後遞出懷裡的東西。「先生,傘。」
接過,打開紙傘,回過頭道:「上官,是你要他拿來的吧?」
默認的淺笑,往他衣上摸了一把。「衣裳都溼了,我還沒看過哪人同你一樣,愛在雪下擺張軟榻,偎在上頭。」
頭回發現東方那行為,納悶的他讓世羅拿傘來,世羅卻只回了一字:「免。」而後他才知曉,那是東方的喜好。不過一見東方讓雪水沾了一身冷寒,就是禁不住叨唸幾句,久了,東方慢慢肯在他來的時候,撐傘遮雪。
「那是你沒見過,有個人比我還愛,一年四季都像冰一樣的人。」東方離天自然而然想起冬君。
「聽你的語氣,似乎是知音,他是哪裡人?如果是臨皋一帶,讓他趕緊走,紀匪的軍隊聽說要往那兒打去。」
「看這情勢,京城淪陷只是時間早晚,世道已亂成這般模樣啊!」東方離天一頓,又道:「雖然你非太子,但論名望,皇子中卻是你最高,有幾位朝廷官員來找過我,想測你有沒有皇帝命?」
「你一定不為他們測卦。」上官秦肯定極了自己的推想。
東方離天饒富興味一笑。「你這回錯得離譜。」
「怎麼會?以前你從不幫他們測卦。」他記得他從不涉入社稷之事,聽說連他父皇派人來請過幾次都請不動。
「那是時機未到,我算卦從來只為一個人。」東方離天沒有給上官秦追問的機會,緊接道:「上官,來測上一卦如何?」
「東方,你今個兒反常啊!」上官秦仔細地打量他,想瞧出個端倪。
東方離天揚起清笑,未持傘的一手翻轉,指掌再朝上時,一顆碧體通透、瑩潤玲瓏的九角玉體現在掌心,連近在呎尺的上官秦都看不清玉從何來。
「測是不測?你不想知道太子會怎麼對付你嗎?」
上官秦搖頭。「我們相識這麼久,你當知我從不測卦,不準可一笑置知,要是準了,我會懷疑人生在世都操之在小小的命卦上,那何以我要勞心勞力活著?」
「也罷,談正事吧!你找我有何事?」
「來和你說一聲,我要督軍運災銀到梁州,你也知沒人壓陣,災銀還不到梁州大概也去了七、八成。」他雖想杜絕官員的貪贓枉法,但朝廷已腐敗至此,能做的僅有這樣。
「上官啊……」東方離天唇角微揚,卻是語重心長。「悲天憫人是好事,但用在亂世,往往不是遭人利用,就是引來殺身之禍。」
「我知亂世當用重典,可今時兵荒馬亂、民不聊生,我不興那套,也做不來。」
聞此,東方且笑不語。
上官秦曾經說過,世上沒幾個人擋得了東方離天一笑,他原先就俊得不像凡人,笑起來,眼神總有勾魂的魅態,當真是「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即便驚鴻一瞥,也敝生難忘。當初,上官秦會找上他,本就不是為了他的卦,而是他的笑。
上官秦撫上他的臉頰,蹭了蹭。「我得走了,今晚宮中又是大擺筵席,東方,你要和我一同去嗎?」
東方離天長長的眼睫一顫,微微掩下眸子,柔聲道:「六皇子慢走。」
「那好,東方,你也趕緊進屋,風雪似要大了。」
「世羅,送六皇子出去吧!」
一直保持沉默,像不存在的世羅一聽,立刻應聲道:「請。」
上官秦朝東方離天頷首示意,隨著世羅離去。東方離天仍撐著傘佇立原地,見他遠去,笑意慢慢收起,飄出似有若無的唇語。
「一點……都沒變呀!」凝視結了一層薄冰的湖畔。「差不多該通知太子可以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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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離天的夢裡,總凝聚不散的芙蓉花香,一個寂寞的身影,和那池桃粉色的芙蓉相疊。
那個身影總是望著遙遠的山巒那頭,像在等待著誰的歸來。剛成人形的東方離天常常躲在一旁偷看。
持續了一個年光,那人還是一個人靜靜的生活,沒望著山巒的時間,他為附近的人看病,或者醫治一些受傷的野兔、狐狸,這時他蒼白的臉上會露出笑意,有種溫柔的靜謐。
不知不覺間,東方離天有了人的感情──喜歡,他喜歡何楨。所以在一個霞紅滿天的黃昏,他弄傷自己,變回狐狸,一拐一拐地晃進他種著芙蓉花的院子。
何楨果然細心的為牠上藥包紮、餵食照顧,但常是好了這兒,又傷了那兒,害何楨總不自覺地微蹙眉頭,到後來,乾脆整天攜著牠,寸步不離,即使在他凝望山頭時。
東方離天喜歡讓牠抱在懷裡,他身上染著芙蓉的清香,和他給人的感覺一樣,彷彿不食人間煙火,有時,東方離天會有種他是天人的錯覺。
可是天人不會死,而他呢?卻頂著一張日益憔悴的臉龐,日日在芙蓉池前等待一個希望,寂寞如斯。
一年、一年,一年、一年……沒有盡頭的等待。
很想幫他做些什麼,可是東方離天微薄的道行,既無法找到他等待的人,也無法挽回他垂死的性命。
有時,何楨忙著診治其他人,會把他忘在一旁。
牠不是個可以忍住寂寞的人,起碼比起何楨差遠了,因此明知不對,牠還是會故意弄幾個傷口,讓何楨看見牠時心疼的直擰眉。
何楨偶爾會和牠說說話,牠一定仔細聆聽,想把何楨的表情和他說的一字一句都烙進腦海,永遠不忘記。
如果可以,這輩子他都變不回人也無妨,就用狐狸的模樣和何楨在一起,一生一世。
有一天,何楨抱著牠坐在芙蓉池邊,順著他灰白的毛皮。
「小狐狸,我幫你取個名字好嗎?」連聲音都化成一片溫煦柔軟。
東方離天高興地往何楨懷裡鑽。雖然牠有名字了,但怎樣也比不上何楨給牠的,牠要用何楨給的名字,和何楨一起生活。
我喜歡你,何楨,我喜歡你。牠時常在內心偷偷想著。
何楨給牠逗笑了,摸著牠的頭。「什麼名字好呢?我想想。」
東方離天喜不自勝地等待何楨替牠取名,耐著性子等,很久、很久……
何楨卻遲遲未語,牠抬頭往上看,何楨的嘴角還殘留一絲笑意,可無論牠如何嘶叫,何楨闔上的雙眸都沒再睜開,靜靜地、默默地靠在芙蓉池旁。
跳出何楨懷裡,東方離天退去獸形幻化為人,伸出顫抖的手捧著何楨的臉,幾近哀鳴的哭叫。
那一年,芙蓉花還來不及開,何偵也來不及給他一個名字。
原來,喜歡的人離去是這樣痛,好像不聲嘶力歇的哭吼,胸膛裡那顆心就要碎掉。
你等得太累了,何楨,來生,來生我一定找到你,為你圓了這生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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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闌人靜,東方離天從夢裡醒來,雪下得更大了,他未披外衣逕自走出房門,他的臥房外頭有一座小小的庭院,院內什麼花也沒種,只有一池芙蓉,四季皆開的芙蓉花。
目光滑過芙蓉池,長指斜劃,懾人的火光衝起,一大池的芙蓉花在烈火下燒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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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東方離天小時候(和何楨在一起的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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