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良著作集 作家總是喜歡編織一個文中世界，來自我陶醉一番。故事、小說，是人生「憶、夢、幻」的呈現——是在滿足自我。無論文中，發生什麼事——讀者朋友，總是當故事、當小說看的嘛！看了，當作看戲、當作消遣，也就好了！阿文是在‥「自得其樂、自我陶醉」——但把這個美夢，也讓大家一同分享，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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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阿文‥008

阿文老師‥
　　您相信‥真這麼巧嗎？最近，「要寫信給阿文老師」的念頭，一直在我心裡打轉，我感覺‥是該寫信給阿文老師的時候了。所以‥收到您的來信時，真是特別感到高興與巧合。
　　算一算，應該有一年半，沒給阿文老師寫信了。
　　記得一年半前，芳綺生日那天，阿文老師到我們家來，和我過生日，並吃豬腳麵線和紅蛋——那年，我特別高興，但老師！您知道嗎？那是我母親，為我準備的最後一個生日……
　　去年（民國九十一年）二月二十八日晚上，芳綺的母親——往生了。那是農曆正月十七日。
　　那天，過完除夕夜，大年初一，母親就有點不舒服，初五、初六，都去「三軍總醫院」看醫生；初七晚間，緊急動腦部手術，母親就一直住在醫院，這當中，她意識都清楚，只是很不舒服，頭很痛，一直嚷著‥「要回家看一看！」
　　聽到她這樣說，我真的很不捨媽媽這麼難受。我陪在媽媽身邊，幫她梳洗、餵她吃東西、陪她說話、安慰她，但是‥我的心好痛，媽媽是我最最最親愛的人呀！
　　媽媽的病情嚴重，癒後情形，非常不樂觀；當爸爸單獨陪著媽媽時，媽媽曾經試圖‥讓自己無法呼吸，以結束生命。（為了怕我和姊姊難過，此舉，她不曾在我們面前做過。）
　　我知道‥媽媽很痛苦……
　　有一位住院醫生，提醒我，他說‥媽媽的呼吸聲不太對，情況很不樂觀，如果要接她回家，就要快……
　　於是‥我們決定帶媽媽回家，越快越好，不要再讓她，在醫院受折磨，趁她意識還清楚時，讓她感受‥回家的溫暖。
　　二月二十八日早上，我向醫生護士，提出「請假一天」的要求，明天早上，再將媽媽帶回醫院。
　　醫生答應了。
　　其實‥我打定主意‥今天，讓媽媽安詳地，躺在自家床上——媽媽也許就這樣永眠了。如果能撐過今天晚上，明早，再帶媽媽來，至少‥完成媽媽回家走一遭的心願。
　　媽媽醒了，聽到我要帶她回家，她好安心。
　　「媽媽早……媽媽！妳要說‥小綺早啊！」
　　「小綺早！」媽媽賣力地，用氣音說出這三個字。
　　這是我和她，最後的對話——這是屬於我們兩人的默契。
　　幾天前，有一天早上，我睜開惺忪睡眼。
　　媽媽用愉悅的聲音，親切地說‥「小綺早！」
　　我還沒會過意來，只覺得‥媽媽很有趣，早上，還要這麼多禮。但是‥
　　媽媽接著說‥「妳也要說‥『媽媽早』啊！」
　　於是‥「媽媽早」和「小綺早」，變成了我們的默契，誰先發現‥誰起來了，就會向她問早。　可愛吧!?而且‥要用甜美、愉悅的聲音喔！
　　帶著事先預定的氧氣筒、護士磨好的藥，和我最親愛的媽媽，我們坐上救護車，朝著我們可愛的、溫暖的家出發。
　　只說得‥那天，天好藍好監、雲好白，是個大晴的日子。
　　在車裡——
　　我們跟媽媽說‥「媽媽！我們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妳高興嗎？今天，天好藍啊！妳張開眼睛看看嘛！」
　　媽媽張開眼，看了看，又滿意地，闔上雙眼。
　　終於‥到家了！爸爸和姊姊，已在家張羅好床、氧氣等事務。
　　媽媽躺在她的床上，很安詳。
　　爸爸告訴媽媽‥她栽培的蘭花，開得好漂亮。並且拿到床邊，讓她看。
　　媽媽看了看，又闔上雙眼。
　　我忘不了‥那株滿是耀眼的紫，開得好燦爛的蘭花。
　　這時，是早上十點多。
　　於是‥我們就在圍在媽媽身邊，輪流和她說話。
　　她不能回答我們，但我們請她用握我們的手，或是動動腳趾，來回答我們。
　　我和姊姊，為媽媽擦洗去醫院的藥水味，幫她擦香香的乳液，再換上乾淨的家居服，讓媽媽舒服地、安穩地，在家休息。
　　而媽媽，也許真的知道回家了，所以‥她不再吵著要回家，也不再感到不安，只是靜靜的躺著。
　　而我們則輪流和她說話，說感謝她的話，說請她放心的話。
　　那時，我已經忘記要哭了，一心只想請她安心與放心。
　　另外，我也趕忙打電話，給以前照顧媽媽的護士，請教她一些看護要領。
　　她認為‥我們把媽媽接回來，會很辛苦，也很冒險，因為‥我們不曉得如何照顧媽，只能幫她戴上氧氣罩。護士擔心‥在滴水未進，又沒打點滴的情況下，媽媽會脫水。
　　聽她這麼說，我開始害怕‥如果媽媽不是生病緣故，而是我照顧不周，所以往生，我該怎麼辦？
　　她只好安慰我‥「都已經回家了，先這樣吧！但要記住‥如果實在照顧不來，決定將媽媽帶去醫院，在搭救護車的過程中，如果發生意外，也要知道‥是為了媽媽好，我們才會這麼做，不要太自責啊！」
　
　　下午，三位永和的慈濟師姑，來看媽媽。
　　我們一同為媽媽唱「觀世音菩薩」，也對媽媽說話。
　　師姑提供一些錄音帶，並告訴我一些注意事項。
　　晚上，媽媽已經無法，對我們所說的話，做出回應，即使是動腳趾頭。
　　我已有徹夜不眠的打算。
　　晚上九點四十分，舅舅和舅媽，來我們家看媽媽，也討論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在房間照顧媽媽的弟弟，和我的男朋友，突然跑來客廳，說‥
「媽媽的痰，從嘴巴溢出來了……」
　　在醫院，護士會幫媽媽抽痰，但是‥回家後，我們沒有做這件事，沒有技術，也沒有設備。所以‥一聽到這樣，我們決定‥趕忙叫救護車來，至少‥利用車上的抽痰器，幫媽媽抽痰，不要讓媽媽嗆到，而無法呼吸啊１
　　我進房間，握住媽媽的手。她的手好軟，指尖涼涼的。
　　我突然好害怕‥媽媽就這樣，離我們遠去，趕快讓醫生救她吧！天啊！難道‥決定帶媽媽回來，是錯誤的嗎？我真的照顧不周啊！我只是想讓媽媽安心……
（後來，非常後悔‥當發現‥媽媽手已經涼涼時，應該不要再動她，讓她安息的，
　可是‥我們卻又將她帶離開家。
　這是我認為‥對不起她的地方，也是永遠的遺憾。）
　　到了門口，媽媽躺在擔架上，也許搬運過程，驚醒媽媽，上午就不曾再睜開眼的她，睜開雙眼，朝二樓我們家，看了一眼，就將眼睛闔上了。
　　我、我男朋友和弟弟，陪媽媽上了救護車；爸爸和姊姊，坐舅舅的車。
我雖然緊張，但是卻認為‥一刻都不能離開媽媽。
　　在救護車上，媽媽不喘了。
　　我感覺‥她不再用力吸氣，急忙問護士‥「她還有心跳、脈博嗎？」
　　護士說‥「車子跳動，量不準。」
　　我下意識地，看了看錶‥十點二十分。
　　送到急室，媽媽已經沒有氣息。
　　醫生、護士，準備急救、電擊。
　　我於大喊‥「我們不急救！我們不急救！之前，簽過同意書了！」
　　護士說‥「那就沒有心跳了。」
　
　　「三總」有「往生室」，可以讓我們待滿八小時。
　　之前，聽過親戚說‥「人往生後，再送回家，會有很多禁忌，而且‥要請檢察官，來開死亡證明書，比較麻煩……」
　　慌亂之中，我們決定‥讓媽媽到往生室安息。
　　我們聯絡慈濟的師姑們。
　　她們千里迢迢的，從永和坐車，來內湖三總，親戚也都陸續來了，幫媽媽誦經，直到午夜十二點多。
　　之後，爸爸和眾人，回去休息，剩下我、我男友、姊姊和弟弟，以及一位不認識的精舍志工師兄，帶領我們，度過漫漫長夜。
　　我們守著母親誦經，偶爾，也和她說話。
　　我請她原諒‥我當初沒有讓她在家安息，反而，驚擾她，將她帶來醫院，也對她說一些‥感恩的話，與請她放心的話。
　　就這樣，天亮了。
　　早上六點多，離開醫院，度過了‥一輩子，不會忘記的一晚。
　　回到家，看到佈置好的靈堂，我再也忍不住的哭了，我真的好想媽媽……
　
　　　　　　＊　　　　　　＊　　　　　　＊　　　　　　＊
　
　　去年七月，我終於畢業了，帶著我的碩士論文，去祭拜媽媽，希望她知道‥
我畢業了，完成她重病時，還念念不忘的一件大事。
　　不能早一點畢業，讓媽媽分享我的喜悅，是我心裡，永遠的遺憾與傷痛。
　　這幾年來，陪著媽媽，走過這些，是我最感傷，卻最甜美的回憶，我永遠忘不了‥這些笑中有淚的日子。媽媽對我說過的話，與開過的玩笑，將銘我心。
　　當然‥還有阿文老師，對我們的支持和鼓勵，都讓我萬分感激！
　
　　就這樣，過了一年半，我到現在，才能一點一滴，將心中最深刻的記憶，寫下來，告訴阿文老師。
　　雖然，還是流失了相當多「水分」，但是‥如果早些時候寫，我想‥我大概會因承受不住悲傷，而停筆吧！
　　這些日子以來，常常是流著眼淚睡覺——
「有一天，要再和媽媽相聚。」是支持我撐下去的動力。我要告訴她‥
媽媽出殯的那天，有多安詳、莊嚴，是微笑的，真的！她是這麼漂亮！
我一定要告訴她這些。
　　還要告訴她‥我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有什麼感想、有什麼疑惑，請媽媽為我解答；我也要分享媽媽的心事——如同以前一樣，聊好多好多。
　
　　阿文老師！我可以再遇到我媽媽嗎？
　　算了！你還是不要告訴我答案——
如果是否定的，我想‥我一定無法承受！　這是我唯一的、僅存的希望與寄託啊！
如果是否定的，請千萬千萬‥不要告訴我！
　　人往生後，到底去哪？　會記得以前的事或人嗎？
如果是否定的，也請不要告訴我吧！
　
　　去年七月，我回台北，教學實習，當初，是為了就近照顧母親，而申請台北的學校；誰知‥當我要回來時，竟是這個情況，心中百感交集。
　　就在前兩個星期，我考上了「新竹縣」的國中國文教師，九月份，就要開學了。
　　我想‥〔在這競爭激烈的考試中，我能脫穎而出，是神明和媽媽的保祐吧！〕
　　　　　　　　　　　　　　　　　　　　(92)2003.07.29.二　23:40:00
　
　　這些日子以來，常常為了許多事情而焦慮，也許‥之前常擔心媽媽的病情，她哪邊不舒服，我就緊張萬分——檢查、等報告、看報告……接受無情打擊，已讓我長期處在情緒的低潮；有時覺得‥好像忘記怎麼快樂了——這樣的情緒，從知道媽媽生病起，一直到現在，我知道‥要慢慢走出來，我也會努力的。
　　阿文老師，常教我要樂觀，可是‥遭遇這麼多挫折，有時，還是禁不住，就往壞的方面想。
　　一度，我還一直覺得‥在未知的不久，會有不幸的事發生（因為‥在陪媽媽兩年就醫的過程中，我們做過無數檢查，看過無數報告，常是‥今天高興，明天就有不幸的消息傳來；正常慶幸‥Ｘ光攝影，沒有異狀時，隔幾星期的超音波，又發現異狀；或是‥媽媽骨頭酸痛，骨科大夫說沒事，但是‥超音波檢查報告出來，卻已經大規模感染），導致我已不認為‥現在的開心或快樂，是真實的，因為‥或許日後，又會有不好的事。
　　或許，我相信‥冥冥之中，注定我不能太快樂——
「如果太快樂，將受到懲罰，會帶來不好的事。」
　　就拿我考上「教師」這件事吧！我不知道‥要如何表達我的開心，之前覺得‥如果考上，要大肆慶祝，現在，卻不這麼認為‥考上教師，值得那麼快樂嗎？
如果我表現得太快樂，會不會‥又有不好的事產生呢？
媽媽不在我身邊了，爸爸年紀大，我擔心‥他的身體狀況；
姊姊很辛苦，還沒考上老師；弟弟又很叛逆……我不知道‥我該高興什麼？
　　我知道‥這種想法很病態，但是‥這種焦慮的想法，常會困擾我，我都覺得‥要去看心理醫生了，這好像是焦慮症。
　　我有一個唸心理輔導的朋友，她說‥「焦慮是很多心理疾病的症狀，非一種單獨的病；而憂鬱症，則是要連續兩年，每天情緒都佷低潮，沒有值得快樂的事，想自殺……」
　　這點，我也還好。
　
　　阿文老師，聽我說這些，會不會覺得沉重呢？
　　除了自己不能太開心外，我還有一個很奇怪的想法喔！
　　我會為某些事情作歸納，例如‥我做過什麼事，就會有怎樣的結果產生。這麼說，很難懂，舉個比方‥我曾經安慰媽媽說‥「沒事的！應該不是擴散，不要擔心！」但是結果，卻和我說的相反。
　　自此之後，我再也不敢安慰我媽媽「好話」了！
因為‥事情的結果，和我說的相反啊！如果我再「烏鴉嘴」，那該怎麼辦？
我擔心‥我所說的話，而產生相反的結果。
　　又例如‥幾次喝奶茶，用「紫色吸管」，可是，我卻發現‥這幾天，特別有壞消息產生（那陣子，大概也跟媽媽的身體有關），所以‥我就會覺得‥是「紫色吸管」的關係，導致我現在，很排斥用「紫色吸管」，因為我覺得‥用紫色吸管，會有不好的事發生。
　　三年半前，從歐洲回來，過不到一個月，媽媽就檢查出生病了；半年前，去韓國滑雪，回來，就陸續發生‥令我好擔心、好心煩的事，甚至到了無法正常作息的焦慮。
　　前陣子想起，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想法‥為什麼每次出國回來，就會有不好的事發生？　那我是不是‥不要出國了？
可是‥我又好喜歡出國旅遊，這也是我當老師的動力之一啊！
可是‥出國回來，如果又會遇到‥這麼可怕的事情，那我怎麼還敢出國呢？
　　不過，我倒忘了‥小時候，去韓國，或是大學去美國，回來後，有沒有發生不好的事。
　　不過，話又說回來，至少這兩次出國經驗，回來都是這樣的啊！
　　我認為‥這可能是我「自以為聰明的歸納法」吧！就現有的幾次經驗，把它歸納出一個定律。　為什麼會有這種惡習產生呢？
　　還記得‥我曾經跟老師您提過‥「為什麼我對媽媽生病這件事，一點事，也不能做？　用功讀書，成績就會好；打掃環境，就會清潔……　唯獨對媽媽生病這件事，我無能為力。」
　　漸漸地，我開始有這種「歸納」的想法，例如‥我做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就會有什麼後果。這樣想，好像至少在某些程度上，我可以一事，用來阻止我不想要的事情發生，例如‥不要出國、不要用紫色吸管，但是‥這樣，好像把事情的起因，攬在自己身上了。
　　我有把這種想法，跟男友說。
　　他說‥「發生不好的事之前，妳也有吃飯、洗澡吧？那會不會‥以後，就不敢吃飯、洗澡了呢？」
　　可是，我認為‥這都是普通事物啊！會有影響的，應該是那些比較特別的事物吧？例如‥出國。
　
　　嘩啦嘩啦，說這麼多，有時覺得‥自己想法，很幼稚耶！
很難想像‥我是即將要當老師的人喔！
可是‥有時，就是會有這些奇怪的想法啊！
不過‥這些想法，讓我不快樂，增加很多心理壓力——
有些時候，覺得這種想法，很不科學、沒有根據，可是‥又不敢挑戰它。
　　我都分析出‥為什麼我會有這種想法了，但就是無法把它擺脫；有時，壓力就會很大，我好害怕‥因為我出國，又會發生什麼不幸的事。
　　從認識阿文老師起，老師就好像我的心理輔導師；我常告訴您‥我奇怪的想法，或是擔心的事，對於這些，老師有沒有什麼看法呀？
　
　　說真的，我真的覺得‥孩子都長大了，但是‥不在身邊，很悲哀；儘管學業、事業有成，還是應該多找機會，陪陪父母，不然，真是枉費父母的栽培！
　　所以‥阿文老師！您的母親，很幸福喔！
　　祝福‥
平安健康！
　　　　　　　　　　　　　　　　　　芳綺
　　　　　　　　　　　　　　　　　　　　(92)2003.07.30.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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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文整修，首舖於「新聞台」。2024.04.30.二　00:00:01
◎潘文良《魚雁千里共今緣》張芳綺_008-2。2003.07.24.四　20:5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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