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閱讀:王定國《誰在暗中眨眼睛》
書名:《誰在暗中眨眼睛》
作者:王定國
一九五五年生,彰化鹿港人,定居台中。十七歲開始散文寫作,十八歲後短篇小說陸續獲得全國大專小說創作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小說獎。之後轉戰商場,長期投身建築,封筆長達二十五年,復出後陸續出版小說集《沙戲》、《那麼熱,那麼冷》。並以《那麼熱,那麼冷》連獲2013中時開卷年度好書、2014台北國際書展大獎,以及2014金鼎獎優良出版品推薦等多項文學大獎肯定。
曾任職建築企劃業務主管、台中地檢處書記官、國家廣告企劃公司總經理、《臺灣新文學》雜誌社長,現為國唐建設公司董事長。
早期著作:散文集《隔水問相思》、《企業家,沒有家── 一個台灣商人的愛與恨》、《憂國──台灣巨變一百天》,小說集《離鄉遺事》、《我是你的憂鬱》、《宣讀之日》,自選集《美麗蒼茫》等書。
內容介紹:
明暗是人生場景,悲歡在一瞬之間
文字獨特迷人,手法精粹內斂,25篇短小說帶你潛入深海。
他透過迷濛、蒼涼的一瞬之眼,為世間男女留住動人畫面。
「他牽引讀者的眼睛,一步一步走進故事核心,總是在最後展現一刀斃命的絕活,直刺讀者的心。」——陳芳明
「王定國把我們帶回到現代小說之初始處,還原小說這份現在經常被遺忘了的功能──張開眼睛認知看似平凡的現實底下,藏著一點都不平凡的複雜遭遇與感情。」——楊照
「寫作對我而言確實也是這樣,一無所求的追尋,才發現它含有至高無上的價值;如同我們的閱讀,藉由每個段落凝聚一雙眼睛,在黑夜裡睜開,取代苦澀的吶喊,似乎才看得見溫暖或者飄忽的光。」——王定國
人生總有一些片段,發生的時候措手不及,事後永難抹滅。王定國精簡而詩意的文字,捕捉茫茫人世情感欲念的滄桑、悔恨、惆悵與困境,那些當下無能拆解又經歲月緊緊纏繞的命運繩結、無法碰觸卻遺忘不了的愛恨,凝轉為叫人無處躲藏的注視。他筆下的人物即是現世的折射,賣身的女子、失婚的男人、年老失智的小三、守墳青年、料理店學徒、跛腳的花店送貨員、開挖土機的女駕駛、富商情婦、走後門的律師、重病的母親、機要情人……,他們在各自的困局裡,進退兩難,茫然等待,或面無表情地轉身,或被多年前的一陣急雨蒙住了去路,但在老病衰微時刻,也許終將有「一抹苦苦的笑意慢慢閃出了淚光」。
二十五篇短小說,將世間男女無言以對的情愫,舒爽地一次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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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推薦序)
哀傷清麗之美 陳芳明
帶著陰影、被陰影帶著的台灣人 楊照
素面相見
有染
素人
蝴蝶
六月下午的家
本壘
逆草
妖精
春子
出境
斷層
女湯
小婦人
無曲
買
獨身
深秋
細枝
扶桑花
飛機
暮遲
老樣子
妹妹
機要情人
雨中的母親
(後記)
我想說卻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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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哀傷清麗之美
─—讀王定國短篇集《誰在暗中眨眼睛》
淡雅哀傷的文字,在王定國短篇小說裡處處可見。他每篇小說大約兩三千字,篇幅有限,餘韻無窮。很少看到如此晶瑩剔透的作品,每一種句式,好像都經過提煉。無論是多一字或少一字,顯然都經過仔細斟酌。在這講求浪費、鋪張、誇大的年代,王定國的自我苛求,好像是一個變種。他的故事與他的風格,彷彿來自另一個星球,需要一些通關密語,才容許讀者進入他的世界。他耽溺於精簡的筆法,為的是使故事說得更加乾淨明白。在這個時代,已經很少人如此經營短篇小說,與速戰速決的台灣社會完全背道而馳。
王定國應該是屬於我這世代的作家,在一九七○年代崛起文壇時,我已經遠離台灣。對於他早年的作品,我不甚了了。去年他出版短篇小說集《那麼熱,那麼冷》,使許多讀者瞠目結舌。他的書寫有一種復古風,不求炫技,不求流行;必須找到真實的感覺,才精確下筆。對於一位接近六十歲的作家,誠實地說,已經來日無多,時間不容許他慢火細燉。他還是選擇背對著社會,背對著年齡,忠誠而專注於構思他的小說。然而,細讀他每篇作品,總是使人回味。把那麼多的情緒與感覺,濃縮在一定格局的故事裡。讀完後,必須動用更多的想像來稀釋它,消化它,接受它。
復古,或懷舊,也許是後現代社會的某種品味。也許年輕作家可以模擬那種腔調,創造一種回頭看的藝術,卻不可能呼喚出具有深度的感情。王定國想必不是熟悉這樣的風尚,在他靈魂底層,沉澱著太多的傷害,挫折,羞辱。沒有體會過人性的醜惡,就不可能寫出如此深刻的人生。如果沒有超越負面的人性,也不可能完成如此精緻的作品。二○一一年以來,他發表的每篇小說,幾乎可以說是用生命寫出來。在許多故事的轉折處,總是讓人體會其中的蒼涼與滄桑。或許有某些情節,是他親身經歷,也或許是朋友的真實故事,讀來不能不使人感到驚心動魄,也不能不使人低迴不已。
他擅長使用平淡的語氣說故事,為的是讓故事與作者之間保持一種疏離。那種素描的方式,刻意避開濃烈的顏色,使生命本質浮現出來。因為是疏離,就好像在訴說別人的故事,但是某些刻骨銘心的場面,又彷彿暗示作者就在現場。他穿梭在每一個動人心弦的場合,旁觀別人的歡樂與痛苦。只有寫到故事終結時,作者的感情才真實融入。這正是小說最動人之處,讓讀者走在彎曲的迷宮,必須等到最後關鍵才揭開謎底。
人間有太多糾纏不清的情感,似乎不能用簡單的對或錯來判斷。生命的複雜,就在於不可預期,不容解釋,不能釐清。好像走在迷霧裡,看不見任何方向,沒有人可以判別前面是否為斷崖或絕路。生命只能持續走下去,直到霧散了,答案才終得明白。這部短篇小說集,都是屬於愛的故事,其中的恩怨情仇,顯然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交代清楚。不論是愛或恨,不論是得或失,都必須付出同等份量的情感。王定國以他穿針引線的工夫,在故事開頭埋下伏筆,寫的都是日常生活的瑣碎,以反高潮的手法平鋪直敘。他牽引讀者的眼睛,一步一步走進故事核心,總是在最後展現一刀斃命的絕活,直刺讀者的心。
〈妖精〉這篇小說可以寫得非常庸俗,也可以寫得精彩絕倫。這是一則父親外遇的故事,事情發生後,父母就始終處於對決狀態,如此過了一生。故事忽然有了重大轉折,情婦在晚年突然失智,被送進安養院。接到這項消息時,母親搖身變成了勝利者。為了表現勝利的姿態,母親邀請父親一起去探望,由孩子駕車前往安養院。故事是由孩子敘述,可以抽離各種深層的感覺。唯唯諾諾的父親,被抓姦後再也無法理直氣壯,也只能低頭跟著母親去看從前的情人。
情夫情婦顯然是敗北者,如今由母親來主導整個事件,自有另一番風景。直到在安養院相見時,小說生動地描繪了現場味況:
面對一張毫無回應的臉,在母親看來不知是喜是悲,也許很多心底話本來都想好了,譬如她要宣洩的怨恨,她無端承受的傷痕要趁這個機會排解,沒想到對手太弱了。她把手絹收進皮包,哼著鼻音走出了廊外。
這真的是令人難忘的鏡頭,一生的敵人,剎那間委頓下來,母親再度奪回了主權。但是安養院裡的那位情婦,果真全盤遺忘她的前生?並不全然如此。他們離開時,擔任司機的孩子卻看到那位失智的婦人,「悄悄掩在一處無人的屋角,那兩隻眼睛因著想要凝望而變得異常瑩亮,偷偷朝著我們的車窗直視過來。」故事到達這裡,忽然來了一記回馬槍,已經不是簡單的輸贏就可解釋一切。
王定國小說站在一定的高度,透視人間的墮落與昇華。在萬丈紅塵裡,他親歷了多少生與死,多少愛與恨,才臻於最佳狀態的智慧結晶。即使沒有經過真實的經驗,他所親眼目睹,或間接耳聞,都使他的靈魂負載一定的重量。在他的小說世界,人生不外乎是悽慘或淒涼。在寒冷中,他會適時釋出一些溫暖,或者讓人感受一點點救贖的希望。他的小說給出一個信息,即是所有庶民即使再如何平凡,都有可能創造扣人心弦的故事。
多少年來,我們已經很少獲讀這種觸探人情炎涼的小說。他是老派作家,具備了古典的風格。六○年代現代主義的隱喻與象徵技巧,他還是運用得游刃有餘。有些作品讀來非常危險,只要不慎失手,很有可能就變成俗麗的言情小說。王定國的精彩,往往在文字驚險的關口,及時轉化成為藝術的驚豔。他說故事手法,已是爐火純青。明明是陳腔濫調的新聞事件,在彈指之間,他點石成金。有些可能是不醒眼的故事,他添加幾筆素描,就使人眼睛為之一亮。世間愛情是最困難、也最具挑戰的題材,長年受到無盡無止的開發,可以說已到了羅掘俱窮的地步。王定國並不畏懼,深入凡夫俗子的世界,傾聽無數苦澀悲涼的聲音。沒有果敢的心懷,沒有博大的同情,小說就不可能釀造如此哀傷清麗之美。
二ま一四年九月十二日政大台文所
陳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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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帶著陰影、被陰影帶著的台灣人
王定國其人其作,在這個時代,令人無可逃躲地反映了台灣文學最悲哀的矛盾。
從一個角度看,以他的年紀、以他的資歷、尤其是以他這些年在商場上累積了的財富,他沒有理由要寫小說.然而,換從另一個角度看,以他的年紀、以他的資歷,尤其是以他這些年在商場上累積了的財富,他具備了再完整不過的寫小說的條件,不是嗎?
用前面的角度看,依照世俗標準衡量,寫小說不能帶給這個時候的王定國任何東西.他不是個「文青」,不需要摸索自己是不是要走上文藝追求的這條路,小說寫得再好,在文學藝術成就上獲得再高的肯定,都不可能提升他既有的社會地位,那就更不要說稿費、版稅,甚至獎金可能帶來的物質酬勞了,和他的財富、和房地產開發銷售能得到的相比,那真是杯水車薪。
但換從後面一種角度看,以文學創作的標準衡量,王定國的人生已經獲得了充分經濟保障,再也不需為稻粱謀,可以自由開闊地揮灑.從在法院當書記官,到轉行入房地產,他經歷過那麼多、看過更多,還有,他至今保有年輕時鍛鍊出來的一支筆,可以嫻熟地運用文字、鋪排情節、刻畫人物,這種人不寫小說,那誰該來寫小說呢?
然而事實是,我們只有一個王定國.這項事實再明確不過顯現了,在台灣,文學創作的標準如何卑微、而現實的標準相對何等強大.我們還需意外台灣文學創作一直走著歪斜、扭曲的路嗎?
台灣文學只能在非現實的領域綻放異彩.當代小說中有著各式各樣、光怪陸離的奇想,各式各樣、光怪陸離的文字表演,那是成就,但那是太過於朝向耽溺妄想偏斜的成就,那是缺乏現實感的成就。
我不是現實主義的基本教義派,絕非如此,但在我的文學閱讀中,我始終渴望比較多元、分散的刺激與感動來源.我可以欣賞想像力的縱放,但那不是文學的全部,畢竟還是有很重要的一塊文學價值,來自現實,來自對於現實的感動。
但現實如此艱難,或說,以文字探入現實的多元多樣,如此艱難.日常中我們能接觸到的現實,人、事、地、物,看起來多麼類似、多麼不起眼.成長、社會化的過程,就是要教會人如何隱藏、甚至取消所有看起來不正常的行為和情緒,變得和別人都一樣.圍繞著我們的現實,是漂白、消毒過的現實,是單一層次會讓人打呵欠的現實。
但是不管現實再怎麼被漂白、消毒,日常生活中卻總一定有靈光乍現的某些時刻,或驚駭或哀傷或振奮或背脊發涼地,我們意識到有些無法被漂白、被消毒的黑暗與瑰麗,在現實的表面之下跳著、晃著、掙扎著。
小說的功能,其中一項重要的功能,不就是藉由虛構之筆,去挖開那現實表面,將底下跳著、晃著、掙扎著的攝照出來嗎?小說賦予作者那麼大的虛構權力,讀者願意認真看待他們所虛構的,不就是因為我們畢竟不願意天真地接受這無趣的現實表面,本能地想要定睛看到、感受到底下那沒有死滅的跳著、晃著、掙扎著的甚麼嗎?
王定國把我們帶回到現代小說之初始處,還原小說這份現在經常被遺忘了的功能──張開眼睛認知看似平凡的現實底下,藏著一點都不平凡的複雜遭遇與感情。
王定國的小說,寫的是人,尤其是在台灣活著的人,如何難以承受不平凡的遭遇與感情,如何將不平凡的遭遇與感情壓抑為陰影,讓自己還原為一副平凡的面容.即便那不平凡是喜、是樂、是成功,總是倏忽變質而成為不堪的負擔,逼著他筆下的主角只能將之埋藏起來,藏成一片記憶的陰影。
每一個人,於是都是帶著陰影的人,或更精確地說,都是被陰影帶著的人.陰影之所以為陰影,之所以只能被埋藏而不能乾脆地拋棄,因為陰影中有著人僅有的不平凡,通常是不平凡的、失格的愛.有過但怯懦地逃開了的理想,為了一時方便而拋棄了的愛人,終日縈懷卻突然遺忘的夢與追求,當然,還有,殘酷的背叛與被背叛。
陰影不會消逝,弔詭地,因為被陰影帶著的生命,離不開陰影.他們努力地埋藏陰影,只為了未來時空中不可測的一刻,陰影會復仇般地浮上來,如老鷹抓小雞般將人騰空抓起.也為了未來時空中不可測的一刻,當沉入對於生命最虛無的懷疑時,必須自虐地將陰影挖掘出來,才能證明自己真實活過。
一篇篇的短篇,寫了一段段的埋藏與挖掘.王定國筆下,沒有一個真正心安理得、理直氣壯活著的人.雖然他對於台灣社會沒有我們一般熟悉的那種批判腔口,然而我們在他小說中讀到了一種無可懷疑的「台灣性」,是的,這些都是台灣人,這些都是會發生在台灣的事,因而讀完小說集,我們不得不憂傷地反省:由這些不能心安理得、理直氣壯的人組成的社會,是怎樣一個社會?又是甚麼樣的社會,甚麼樣的歷史,製造了那麼多帶著陰影、被陰影帶著的人呢?
楊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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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我想說卻說不出來
寫作這本書的原意,想用純屬官能感覺的幽微敘事,在匆忙腳印中留下飄忽浪漫的文體,像個畫匠臨摹小品,或像晚歸的醉漢臨危不亂地寫起漂亮的詩,簡而言之,我想起了三十歲時獨鍾於掌中小說的川端康成。
然而歲月畢竟不太允許,臨老探入花叢,就算寫得出一顆悸動的心,恐怕尋幽之路最後變成黃昏裡的呢喃自語。再者,從事建築多年,看著一磚一瓦搭蓋千戶人家,所見每樣東西都是實體,連飄在空中的泥灰都有它想要附著於梁柱牆板的願望;這樣,我能寫出多少意象文章應該只是空想。一個務實的人寫起小說,總想著這篇小說何以至此,那篇小說能有多少救贖,有沒有偷蹈他人文學影綽,甚至特別在乎這樣的寫作是否還有傳統價值。
細心的讀者可以發現,二十五篇所謂的短小說,剛開始頗有刻意把它寫短的意味,第一篇作為見面禮的「素面相見」兩千四百字,第二篇小小拉長了幾句話,寫到第三篇已快忍不住想要壓抑的快樂與哀傷,而第四篇若把那滿屋子的蝴蝶一起算進來,可就超出了每篇兩千六百字的自我設限。
我那麼計較這些無謂的字數,起於初始有個天真想法,以為把小說寫短,我不安的睡眠就能增長。其實不然,收斂的筆觸越多,延伸到夢裡的殘思就更亂,以致後來不得不稍作調整,像把勒在脖子上的領帶悄悄打開,這時梗在喉嚨裡的、難為情的、無言以對的,好像終於可以舒爽地說出話來。
也就是說,這本書的排序幾乎就是創作的時間,連字數也是由短而長,剛好可以見證我在深夜躡著腳尖走路的身影,一直走到後面幾篇,大概為了趕路,才稍稍放肆地跨出了大腿。
但也有些不得不說的插曲。為了防備自己又像過去幾年突然擱下筆來,去年秋天午後,我約了《印刻文學生活誌》的總編輯,在忠孝西路過了善導寺轉角的咖啡館見面。我請他給我一個短小說的專欄,每個月登出兩篇,還強調字數不會很長,不會佔用太多寶貴的篇幅……,我的態度簡直就是「請你逼我寫」的意味,那時我只想著一旦敲定了欄位,想要停筆偷懶也都來不及了。
然而事情的真相是,更多時候,我走出台北車站後,卻像個孤單的遊魂般穿越騎樓,過天橋,還沒看到善導寺就提前右轉了。那裡有一棟紅磚色的監察院,只要認出它還虛有其表地堵在那裡,旁邊那條逐漸讓我熟悉起來的中山南路,便一次次成為我抵達陌生台北後的折返之地。
我並沒有把話說遠了。短暫的去年以來,寫作的氛圍並不美好,就算關緊了窗戶,仍然聽得見兩百公里外傳來的強弱音:士官洪仲丘被凌虐致死,服貿條例在暗室中闖關,太陽花學運掀起驚濤駭浪,反核的林義雄在禁食的自我凌遲中倒數計時……;一篇小說來不及虛構之處,往往一瞬間荒謬而真實地發生在我們這樣的台灣,你不得不去聆聽那些憤怒的喉嚨如何掀翻拒馬、那些暗夜裡的太陽花在哀嚎中濺出了血光。
搭最後一班的高鐵回家,半夜裡洗澡,有一次順便剪了指甲,準備追趕當天的小說進度,才突然發覺一個字也打不出來。敲在字鍵上的指腹是沒有聲音的,它失去了指甲的依循,成為了沒有情感的肉體,一時讓我愕然盯著屏幕發呆,恍如滿腔血液凝固在孤寂的書房裡。
那時我才明白,原來我是藉著指甲寫作的,那幾乎就是我身上唯一剩下的觸點,倘若沒有了指甲,如同已經遠離三十年前街頭吶喊的勇氣,我真不知道我的空白頁裡還能填入多少像樣的聲音。
寫作對我而言確實也是這樣,一無所求的追尋,才發現它含有至高無上的價值;如同我們的閱讀,藉由每個段落凝聚一雙眼睛,在黑夜裡睜開,取代苦澀的吶喊,似乎才看得見溫暖或者飄忽的光。這些短小說或許沒有一篇寫到最好,但也總算說出了我想表達的人類困境、憂傷或者同情。讀者如果覺得篇幅太過簡短而意猶未盡,那是因為我們還共同擁有一種渴望,想把內心話一次說盡卻又覺得說不出來。
感謝天上的神讓我安於寫作。感謝陳芳明、楊照兩位先生同時為這本小書寫序,他們讓我感受到只有寫作才有的榮光。
二O一四年八月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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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有染
下午茶時間,憑窗可以眺望著靜謐的公園。
如果對方依她安排,她就直接約在這裡。若是遠地來客,不熟路況最好, 再麻煩也要設法帶他來喝杯咖啡,反正時間都從見面的一刻起算,半天的陪 伴就像一場郊遊,雖然最後還是要走進另外一個房間。
這裡喝咖啡的好處是四周敞亮,有人演奏鋼琴,無聲的水牆流瀉著音樂的 憂傷,男人在這晃漾的光影中通常不會太過猴急。倘若兩人有話說到無心, 還能望望迴繞在叢林步道下的湖水,盯著那水面由綠轉橙,然後慢慢變暗, 接著進入晚餐,彼此才開始盤算最後面的真槍實彈。
今天這個,年紀大多了,看來一副喪偶的寂寞呢。
「走嘛,我陪你進去公園划船。」她說。
男的有點為難,看著錶說:「還是去吃飯好了。」
去年第一次見面時就沒什麼話聊,記得他頭髮還不稀疏,嗓子也算嘹亮, 如今卻一頂帽子壓著粗沙的嗓音,一坐下就吃完水果,擦嘴後開始等著她。
幾天前她翻爛了備忘錄,有效的客源都用光了,新的不進來,舊的漸漸凋 零,只剩這個久未聯絡,只好扮演這樣一場彷如父女相認的戲碼。
好在她已經不會害羞了。客人都由她篩選,粗暴的不要,怪癖的謝絕,不必再忍受滿室的貪婪目光將她射穿。
那時她每天凌晨三點回家,先把酒客的稱謂特徵寫好再洗澡,再睡到中午,再出門洗頭做臉繪指甲,如此捱到酒店包廂坐滿三個月,成了現在的自由戶,才有機會和這個城市一起呼吸,每天只等幾個舊客賞識,萬不得已才拜託這些善良魔鬼介紹幾個像樣的天使。
這個老的突然說要提早吃飯,一問才知道他想跟她圍爐。快過年了,還說準備了一包壓歲錢要給她,可見他多寂寞,買春還要買個家。
兩人圍了一爐涮羊肉,她陪他喝了幾口五加皮。是快過年了,一臉的酒紅說不定會帶來喜氣,沒什麼不好,勾著他的胳臂走進附近的商務旅館時,撒嬌了起來,「別走太快呀,把我當女兒來保護嘛。」
她讓對方先洗澡,自己坐下來脫外套,正想著還有三個小時要她折騰,忽 然聽見尖銳的鈴鐺聲在窗外飛馳。
不出幾秒,前後又來兩部消防車急急跟上 了,接著是警車、救護車的聲音齊齊呼嘯著,紛紛停在一個看不見的街廓中驟然消音下來。
男的圍著半截浴巾跑出浴室,殘餘的皂泡掛滿了脖子胸膛。
「放心,不是我們這裡。」她說。
她撥開窗簾,只見一柱濃煙正在騰空飄散,烏雲的天際沒有半顆星。
你還沒洗乾淨耶,洗完再出來吧,她說。
沒必要說的是,那煙雲底下,說不定就是她三年前住過的地方。
他在趕寫論文,螢屏映出他的鬍渣,脖子一縮,看見了疲憊的眼睛。
發誓四十歲就要放棄博士攻讀,一晃三年,破了戒,夢卻愈來愈遠。
學位的競逐最怕這種無止盡的孤寂,然而也不能不孤寂,每晚必得守在燈下,閒人小兒嚴禁騷擾,最好任何一隻蚊子都能識相遠離。
偏偏在客廳織著毛線的妻子突然大喊失火。失火啦,好大的火啊。
她大概又是故意把電視聲頻調高了,那些咿喔不停的魔音瞬間塞進門縫,整個書房彷彿跟著燒了起來。
燒了也好。總覺得她毫不關心他的煎熬,就像幫他批改作文這件事,虧她念過中文系兩年,拿著紅筆亂點鴛鴦,跟著逗號點逗號,跟著句號圈句號,末了才塗上兩句輪流使用的評語,沒多久果然被學生家長抓出了把柄。
在那些胡亂的評語中,他尤其憎惡其中的一句:要好好的堅持下去喔。少女的筆觸嗎,還是媽媽給當兵的孩子寫家書,一點都不像他的評筆,恐怕只是她自結婚以來光說不做的台詞。白天忙打牌,家事雜物偷偷丟給朋友挪借過來的外傭,每天趕在黃昏前回來坐著,手裡圈著一年還沒織好的圍巾,看到大門打開才站起來伸個懶腰,藉機喊著這裡痛那裡痠,簡直就是抱病走進廚房,然後端來一杯熱茶熏著他臉上的疲憊,「要好好的堅持下去喔。」
書房靜不下來,火勢好像還在電視裡延燒著。他闔上電腦,衝出去就要破口大罵,忽然發現那螢幕畫面幾乎就是一片火海,濃煙瀰漫,紅燄沖天,連線的女記者邊說邊哽咽著慌張的鼻音。
「哪裡的大火?」他說。
「不就是你以前去過的嗎,那一棟真善美啊。」
果然,快訊字幕陸續跑了出來,三百多戶套房,生死未明…。
他把聲音轉小,想要專注地噤下來聽,手腳卻開始微微冷顫著。這漾過了半晌,才發覺旁邊的眼睛也在看著他,雖然她一眨就過去了,卻開始藉著手上那條圍巾默默地勾著,很快又把一股飄忽的宿怨勾了出來。
當年他就是從這個火場的樓上離開的。她叫來警察,親自帶著相機,房間裡面什麼都拍,連他光溜溜的屁股也不放過,洗出來的照片擱在他的書桌,讓他差一點熬不過那漫長冷冽的夏天。
他跑兩次廁所,回來還是走不進書房,字幕已經開始列出死亡名單,一個接著一個來到眼前,死亡突然變得那麼迫近,不像分手只是走得遠遠。
她放下毛線說:「應該沒有她,最好是搬走了。」
後來她乾脆把半截圍巾擱在椅背上,準備進房睡覺,猶豫了很久,終於回頭對他說:「我看…不如你到現場去問問吧。」
藏起來的驚慌是不能張揚的,沒想到她忽然這麼柔軟。不如到現場…,是沒聽錯,但也是存心看他把情緒釋放吧,想到這裡還是壓抑了下來。
他關掉電視,含著眼淚走進書房,整晚一直呆坐在黑暗中。
她把髮夾解開,兩根拇指穿入頸後的叢林,拋鬆後就像一匹黑瀑湍入窗玻璃的光影中,合著她光裸的乳身輕輕歡躍著。然後她的手一直橫托著,保持著一副投降女奴背對主人的模樣,直到慢慢感覺頸後一陣冰涼,便知道後面那雙眼睛正在圓滾滾轉動著,像支寂寞的箭,等著她轉身進入完美的射程。
失火那個地方,以前也有同樣的長窗。她就是這樣站在窗前,那時他說他喜歡看著她完全裸露的背影,既然無法把她一口吞下,那就讓他靠在床頭遠遠望過來,直到他的眼睛完全擁有她。
燒了也好。這樣他就什麼都失去了。
她曾經找過他,透過朋友,朋友的朋友。他卻沒有透過誰,事發之後乾脆像個戰犯脫逃下山,留下擄掠後的房間和一支來不及抽的煙斗。一個男人可以這樣輕忽自己的山盟海誓,叫她以後面對他人還有幾句真情可言。
她把窗簾拉上,最後一瞥的天空已經染出了一片紅光。
然而這才發現男的雖然褪盡衣物,卻已經歪躺在床被裡睡著了,那瓶五加皮在他眼袋下方塗了厚厚的胭脂那般。
她偎過去逗弄他的耳垂,沉重的眼皮還是沒有瞇開。
「哎,起來,你不能睡呀,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說著鑽進了他的被窩,上下摸索他的癢處,直到他遲遲翻過身來。
快過年了,我和你圍爐呢,能不能坐起來,你這樣壓到我了啦……。
書摘:蝴蝶
孀居的姊姊,忽然收集了很多人造蝴蝶,用黏土貼住它們長長的腳針,停在玻璃隔屏上,停在牆壁和一些室內植物旁,一隻隻如幻如真,有的縮著蝶翼採蜜,有的看似微顫在振翅中,隨時就會飛走的樣子。
他開門進來時,如果姊姊不在,他就坐下來看著,看見每次都有新的蝴蝶進來,連天花板也懸空了幾隻正在飛翔。他望著那些繽紛的斑紋就會開始恍惚,覺得整個屋子就要跟著飛起來。
她把女兒出嫁後的空房打通了,找了木匠架高底板,鋪上了榻榻米的藺草香,一個人經常坐在那裡喝著白瓷裡的清酒。有一天喝醉了哭著,打電話叫他過來,才知道她有心事,說著說著卻又說遠了。
「我睡覺的時候,就會有一兩隻會偷偷飛出去,天亮才回來。」
「妳要告訴我什麼?」
「沒有生命的都會溜走,何況你家那個清惠。」
不喝酒的時候就很清醒,叫他過來午餐,一路推著剩菜到他碗裡,直到他把碗底吃乾淨才行,「我給你一把鑰匙,以後你要買便當不如來這裡,我如果有事出門,也會把要煮的菜拿出來放在水槽。」
一個星期總有幾天她不在家。他就著水喉慢慢搓洗著一葉葉的青菜,切蔥剝蒜也都難不倒,失業後有段時間,他在家裡就是這樣親自下廚的。清惠很晚起床,下來的時候剛好趕上用餐,兩個人的話題愈來愈少,大抵就是聞到了空氣中的殘味,她才抬頭罵罵抽油煙機,然後冷冷看著他。
發現她在外面有了男人,黃昏時一失神就把指頭混在青蔥裡了。
姊姊原本就不喜歡清惠,聽到他們分居一點都不訝異,上個月還特地畫了位置圖給他,催他趕快去理髮。
「我經過那家新開的小店面,剛好她在擦玻璃,裡面整理得乾乾淨淨,就像她的外表給我的印象,你看了一定喜歡,如果清惠像她就好了。」
後來被她發現又在別處新剪了頭髮,嘮叨了一番。
最近只要碰到面,就先瞧著他的頭髮是不是又夠長了。
姊姊的憂心,其實也在反射著她自己。姊夫過世後,家裡愈來愈空寂,才換了這些蝴蝶進來,看來是熱鬧有餘,連她的穿著打扮也蛻變得花花彩彩。可是明知這些都只是假蝴蝶,竟然也會擔心它們偷偷地飛走。
事實上清惠才是真正的蝴蝶飛走了,而且天亮沒有回來。
他和清惠沒有小孩。也許婚後一開始她就打算沒有。
最有可能成為小孩房的,只有他們臥室的隔壁間,再過去就是樓梯了。自從那裡面堆積著她的衣物,他就知道她根本不想懷孕,才故意放了那麼多無關的東西。
然而為什麼她一直不想要,這個疑惑常常使他莫名地恐慌起來。
只好上網偷偷查詢成功受孕的各種指示,暗自記住了她的生理期。
有時便就來到了彷彿命中注定的時間。頂著六月豔陽,摩托車從公司樓下開始一路直衝,滿頭大汗上樓,正好碰上她飯後的午休。他沖完冷水出來,來不及穿衣,像個疲憊的獵人匍匐到一個貪睡的側影裡,沒想到還是趕不上她輕輕的翻身,狡兔般地逃開了。
「來陰的喔,你在樓下熄掉摩托車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清惠,我也是不得已,中午還沒吃飯…。」
自然是草草了事的光景,像一段失敗的旅途,走到一半就回頭了。
有了上次的警覺,她隨時對他防備著,連屋子裡擦肩而過都含著戒心。有時剛好算準了吉辰,只好在夜裡裝病,不到九點提早就寢,孱弱地喚她拿來冰水袋,在她面前乖乖地敷著額頭直到臉上發麻。
嗯,燒退了。他看見時機成熟,拿開了冰水袋自語著,趁勢伸手把她抓住,可惜那腰身靈巧得過度了,攬成了風中的柳枝那樣地飄晃著。
「你又來了。」她說。
他鑽出被窩時,她已溜到床的另一頭,看起來像是一雙怨偶隔空對峙著,卻又很像兩個愛侶站好了位置準備鋪床。那時他穿著內褲,而她那外商公司的灰制服還沒換下來,夠滑稽了,房裡的燈光有點亮,是有點太亮了,那畫面刺眼得直到現在還離不開腦海。
那男的闖進來,應該就是趁著彷如捉迷藏的瞬間,把她帶走了。
他記得被解雇那天晚上,竟然真的發著高燒,清惠低著臉貼住他的額頭說:「沒想到這次是真的喔。」
那是多久以來那麼接近她的眼睛,像雲層裡閃出來的星星。難得生病帶來了暖意,他一時不敢透露已經被裁員,想哭也忍住了,緊握著她的手,「清惠,沒關係,我們可以不要小孩了。」
但好像來不及了。他曾經跑到那家外商的停車場,守著對方終於發動的車子,跟了十幾座的紅綠燈,才發覺那部跑車是在跟他玩,一會兒催油加速,忽然又靠向路肩輕聲緩行,留出了最短的車距等著他。他原本可以撲上去的,卻跟著對方停了下來,只因那一瞬間他忽然明白,即使對方主動來到眼前,他也覺得自己早就被他們遠遠拋開了。
頭髮逐漸蓋住了耳朵,撥開耳翼還是垂下來,才想起了那家店。
他依著姊姊的圖示來到對街,看見裡面的兩檯座椅沒有客人,一個女的蹲在盆栽旁澆水,偶爾有車經過時,她才抬頭望著。看不清她的臉。
或者,如果看清了她的臉,秀麗而且雅致年輕,什麼都比清惠好,也不能證明清惠什麼都不好。但他還是走進去了,低著臉拔下眼鏡,她幫他擱在一塊橘色絨布上。先生要留現在的款式嗎?她說。
他點點頭,模糊地對照著鏡中模糊的臉,只知道兩隻巧手開始在他髮梢遊走,四處極度安靜,只有剪刀輕輕的聲音。也許逐漸適應了鏡子,眼前才又稍為清晰起來,浮出了一張姣好的臉。姊姊說對了。
她微躬下來,仔細剃著他頸後的寒毛時,鏡子裡自然出現了彷彿貼在他臉上的她的眼睛。他偷偷抓著扶手,兩眼閉起來,遲遲不敢睜開。
他記得有一次走進傳統市場,也是突然這樣湧起了不安。四十多歲的男人單獨買菜,難免想了太多背後的疑猜:他還很年輕不是嗎,太太那麼早就死了啊…。大約就是這種感傷的想像最難忍受,好像不在場的清惠無端被汙辱了,而他收拾著她留下來的殘局,一邊挑著菜,一邊心疼起來。
從鏡子裡驀然感受著那雙巧手的親暱,也算是對清惠的一種冒瀆嗎?
然而閉上眼睛之後,想到的卻是如果清惠有這樣的溫柔就好了。
他頂著一頭新髮來到姊姊家時,迎面撲來的卻是一片怪異的空靜感,那數不清的蝴蝶竟然都不見了,昨天還在四處飛舞著。
聯絡上了手機,那邊的姊姊語氣淡然,說得斷字斷句,好像沒把這件事放在心裡,「蝴蝶啊,昨晚給垃圾車載走了。」
聽完才知道,姊姊暗中交往的男人,原來是個專賣蝴蝶的廠商。兩個人突然分手也是因為蝴蝶賣不好的關係,吵架後就失蹤了。
本來還想透露他去那家店理髮的事,想想還是不說了。他找到藏在櫥櫃後面的穿衣鏡仔細端詳著自己,覺得新剪的頭髮還留著那雙巧手的影子,手藝真好,她在他逃躲的假寐中不發一語,卻把他最在意的鬢角原型全都留住了。
當他鎖門離開時,還是朝著空蕩蕩的客廳多看了一眼。蝴蝶是不在了。真的會有一隻兩隻偷偷飛回來嗎?否則他或是姊姊,還有清惠也是,有誰永遠度得過夜晚的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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