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系列:戲蝶與葬花,大觀園青春記事
文/蔣勳
【青春王國】
榮國府賈家嫁到皇宮去的女兒元春,在元宵節回家省親。見了從小帶她長大的祖母、母親、父親。然而,至親的父親、母親、長輩,此時卻全都跪在女兒面前。賈政進謁皇妃,稱自己為「臣」。坐在他面前高高在上的女子,已不再是「女兒」,而是尊貴威嚴的皇室元妃。他們的關係不再是可以親暱的「父女」,而是咫尺天威的「君臣」。
親人見面,泣不成聲,賈元春止住了哭,說了一句痛如刀割的話:現在哭,當初何必把我嫁到那不得見人的地方?
有學者考證,清代並沒有皇室妃嬪被允許回家探親的紀錄。那麼,是《紅樓夢》的作者用小說偽造了歷史嗎?文學或許並不關心現實歷史,文學關心的是人性的真實。後宮佳麗三千,十五歲上下的少女,她們的青春,像春天開得爛漫的一片花朵。然而,是被囚禁的青春,是被男性霸權壟斷糟塌的青春。《紅樓夢》的作者像要為上千年這些被漠視、被囚禁的青春吶喊出控訴。他顛覆了歷史,他讓賈元春從後宮走出來,見到親人,並且說出沉痛的指控:現在哭,當初何必把我嫁到那不得見人的地方?
《紅樓夢》的書寫溫柔委婉,然而卻可能是數百年來最具顛覆性的一本書。顛覆、革命,都並不止是語言行動的粗暴,相反地,作者堅信人性本質的善,可以對威權霸道無所畏懼,可以更知道堅持溫和委婉的信仰價值。
這一天,賈元春遊園,身邊有她最疼愛的弟弟寶玉、妹妹迎春、探春、惜春,有她極為賞識的表妹林黛玉、薛寶釵。都是十五歲上下的青春少年少女。他們在一年第一次月圓的上元節,共度了一次春遊饗宴。一起遊園,一起賞花,一起寫詩,一起題匾,一起為自己的青春留下美好的記憶。
賈元春與親人相見,匆匆來,又匆匆去。回到皇宮,她還能擁有美好的青春嗎?
清代改琦為小說畫的插圖,賈元春是背對畫面的,鳳冠霞披,看著一樹盛開的宮花,彷彿發呆,彷彿心事重重。「宮花寂寞紅」,皇室威儀,即使寂寞,她是不能有表情的,沒有愛恨,愛恨也不能被看到。
因為賈元春十幾歲嫁進皇宮,失去了燦爛美好的青春。因為她回家省親,家人為她建造了省親別墅,她親自改別墅的名字為「大觀園」。
這一處花園,自從她來過之後,皇妃「臨幸」,一座美麗的花園就此封閉了起來,其他人都不能進入。
賈元春回皇宮後,左思右想,過了元宵一個月了,正是節氣的春分前後,花開爛漫,這樣美好的春天,一座美麗花園,卻被封閉著,像被囚禁的青春,豈不可惜。
賈元春因此在宮中下了一道諭旨,要她的妹妹們──迎春、探春、惜春、寶釵、黛玉都搬進大觀園居住,她說「不可禁約封錮」,這個花園應該是自由開放給青春的花園,她並且特別想到賈寶玉這個青少年,從小跟姐姐妹妹一起長大、一處玩耍,怕他「冷清」,元春也特別疼愛這個弟弟,因此下令也讓寶玉搬進去一同住。
大觀園是青春王國,是失去了青春的賈元春,用皇室的威權,為一群青少年們張起的一張保護傘。
舊曆二月二十二日,大約今曆的三月下旬,正是春分前後,大地回暖,春光明媚,這些十五歲上下的青春少年少女就搬進了大觀園。賈寶玉住進怡紅院,林黛玉住進瀟湘館,寶釵住進蘅蕪院,探春住進秋爽齋,迎春住了綴錦閣,惜春住進蓼風軒,李紈,一個青春守寡的女性,負責帶領管理弟妹生活,就住進了稻香村(23回)。
住進大觀園的人是有福的,大觀園是一所美好的青春王國,在失去童年、失去青少年美麗歲月的現實社會,《紅樓夢》的作者建造了一所青春的避難所,收容了這些對青春還有嚮往的美麗生命。
【偷看禁書】
搬進大觀園,最開心的就是寶玉。這個十三歲左右的青少年,像今天國一學生,每天被做官的老爸賈政逼著讀書,讀教科書,讀考試要讀的書,讀做官要讀的書。他厭煩考試做官,他把父親官場那一批熱衷做官的人稱為「祿蠹」,「祿」是「功名利祿」,「蠹」是吃書的蟲。
《紅樓夢》作者鄙視一頭鑽進讀書考試的知識分子,覺得他們像一種蟲,埋頭吃書咬書,鑽營升遷,貪名貪利,除此之外,現實人生沒有一點關心。
《紅樓夢》作者看穿了華人社會的科舉制度,讀書人滿腦子考試作官,心性腐敗,墮落成蟲。他婉轉從一個青少年的口中,創造出「祿蠹」一詞,批判了人性流失品質的主流社會。
賈寶玉,一個青少年,每天被爸爸逼著考試做官的功課,終於在做皇妃的姐姐保護下,住進了青春王國大觀園。他住的院落叫怡紅院,院子裡種紅色海棠與綠色芭蕉,紅綠是強烈對比色彩,題匾是「怡紅快綠」,因此稱「怡紅院」,他也自稱「怡紅公子」,
他要強烈的色彩,吶喊出他青春的愛恨。他不要自己的生命重複「祿蠹」的悲劇,好像從來沒有年輕過,活著,除了考試作官、鑽營名利,沒有任何愛恨嚮往。
23回說,賈寶玉「十二、三歲」,接近今天國一的學生吧。他住進大觀園大概快一個月了,大觀園都是姐姐妹妹,就他一個男生,他忽然有了不可解的憂愁心事。《紅樓夢》的作者寫得極好:「靜中生煩惱,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悶悶的──」
這幾句,寫青少年的百無聊賴,寫青少年的無端孤獨之感,比現代小說還要現代,更甚於《麥田捕手》、《徬徨少年時》,更甚於《少年維特之煩惱》。
賈寶玉男孩的心事,女孩子們無法分擔,他的書僮茗煙看出來了,想逗他開心,就跑到外頭書坊找了一堆「禁書」給他消遣。
所謂「禁書」,就是考試不考的書,跟做官科舉無關的書,可能會滿足青少年生理發育年齡好奇的書,如「飛燕」、「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外傳」是野史,也多少參雜著肉體情慾的描寫吧,在今天也許就叫「黃色小說」。所以書僮茗煙也害怕,叮囑小少爺藏好,別讓人知道。茗煙說:「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
賈寶玉選了幾套「文理細密的」,藏在自己睡覺的床頂,沒有人就偷偷拿出來看。
許多人看到這一段會心一笑,因為年輕時或許都幹過一樣的事,偷偷藏著「禁書」。
「禁書」是父母老師不准看的書,然而好奇,總想辦法要看。
看「禁書」的年齡,就是不愛看教科書,賈寶玉看禁書,讓我們想:如果教科書像禁書呢?
賈寶玉看禁書上了癮,有一天,舊曆三月中旬,過了清明,快近穀雨,他就帶了一本禁書,獨自一人,找到花園沁芳閘橋邊,流水湯湯,他坐在一樹盛放的桃花樹下,獨自一人看著《會真記》。
啊會真記》怎麼會是禁書?
《會真記》是唐代元稹寫的《鶯鶯傳》,描述紅娘引介小姐崔鶯鶯與張君瑞私下戀愛幽會的故事。這大概是傳統禮教壓抑下最早歌頌青年自主愛情的文學吧,書中有「會真」詩三十韻,因此也叫「會真記」,也就是在民間影響廣遠的戲曲《西廂記》的來源。
今天唐代的《會真記》,大概是中文研究所碩、博士生的論文研究課題吧,很難想像三百年前,一個青少年,必須偷偷讀,當成犯罪的「禁書」來讀。
那一天,這個青少年在盛放的桃花樹下讀《會真記》,讀到「落紅成陣」,一陣風把桃花吹落,他一身一書都是落花,他望著落花發呆,好像看到的是他自己的青春。
【手帕】
大觀園的青春,似水流年,不止是王孫公子與大家閨秀的青春,也有賈芸的青春,紅玉的青春。
賈芸十八歲上下,父親早逝,母親單親養大,家裡無財無勢。賈芸找不到工作,跑去找開中藥店的舅舅幫忙。舅舅卜世仁,慳吝苛薄,假借料理喪事,把賈芸家的一點田產房子都誆騙了。如今也不給親外甥好臉色,錢不肯借,東西也不肯賒帳,還把賈芸侮辱教訓一頓。賈芸走投無路,僥倖碰到街坊鄰居混賭場的倪二,慷慨借了他銀子,他才買了冰片麝香去賄賂王熙鳳,因此謀到一個在大觀園種花的差事,有了收入,也得以進入青春王國大觀園。
青春王國花開花落,有的盛豔華麗,耀眼奪目,有的默默開在不起眼的角落,沒有人理睬,沒有人眷顧。
紅玉是賈寶玉怡紅院的丫頭,然而王孫公子,丫頭太多了,紅玉只是在外頭院落裡提水擦地的丫頭。有一天,她闖進賈寶玉房裡,給寶玉倒茶,寶玉竟然不認識她,懷疑她是不是自己院裡的丫頭。紅玉聽了當然心酸,冷笑一聲:「認不得的也多,豈止我一個──」。
這樣被冷落遺忘,青春也還是青春,十七歲的紅玉遺失了手帕,給十八歲的賈芸撿到了。賈芸把手帕藏起來,用自己的手帕交還,紅玉心知肚明,也收下了。
大觀園裡,許多青春的心事,可說,或不可說,像春光裡一片花開爛漫,彩蝶展翅翩翩,陽光耀眼,或者,落花隨涓涓逝水而去,各人看到各人的風景。
【戲蝶】
那一年,舊曆四月廿四日,芒種節,大約是我們今日的五月下旬了。春末夏初,大觀園裡奼紫嫣紅,花開到如火如荼,然而花瓣開始紛飛飄零了。
芒種節這一天,花神退位,大觀園的青春的少女,都聚齊了,來送別花神。她們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用彩色絲線繫在花樹上,要送花神走。許多纏綿眷戀,然而春天過完了,他們住進大觀園的第一個春天。
那一天,所有人都到齊了,讀缺了林黛玉。薛寶釵說:「你們等著,我去鬧了她來!」
寶釵一路跑到瀟湘館門口,忽然看到寶玉進去了,她便有了心事,覺得不便打擾這一對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兄妹,便抽身走了。
寶釵在回來的路上,看到一對玉色的蝴蝶,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她著迷了,取出扇子,想要撲蝴蝶,追著蝴蝶跑,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她迷失在花叢裡,彷彿追著自己滿是繽紛迷夢的青春。
薛寶釵,十五歲的少女,追著蝴蝶, 一路到了「滴翠亭」。亭子在水池中央,亭子四圍有紙糊的門窗。她忽然聽到亭子裡有人「嘁嘁喳喳」說話,是小丫頭墜兒拿了賈芸手帕還給紅玉,問她:這一條,是你掉的嗎?紅玉說:就是這條。
大觀園各人有各人的心事,青春百無聊賴,時光這樣繾綣迷離恍惚。紅玉拿著一條陌生男子的手帕,心思無限悠長,一條手帕上有她一生最難遺忘的體溫與氣味吧。她又拿了自己的手帕要墜兒交還給賈芸,「算謝謝他的吧」,大觀園裡的青春,無論貧富貴賤,各自尋各自情感的出路。
撲著蝴蝶,追趕著蝴蝶的寶釵愣住了,她無意間偷聽到別人這樣祕密的心事,覺得不妥,瞬間反應,便大聲叫出:顰兒,往哪裡藏?
「顰兒」是林黛玉小名,寶釵衝口叫出,驚動了亭子裡說悄悄話的兩個丫頭。
寶釵看到兩個被嚇壞了的丫頭,即刻說:「你們把林姑娘藏在哪裡了?」
寶釵解釋:遠遠看到林黛玉在亭子邊,她趕過來要嚇唬她,剛剛到,就不見了人影。
兩個丫頭魂不附體,與男子的私情,若被別人聽到,傳了出去,命都要沒有了。
撲蝴蝶的寶釵走了,留下兩個心中一肚子狐疑的丫頭。她們必然開始防範林黛玉,猜忌林黛玉,害怕把柄握在林黛玉手中,要加害於她們,林黛玉無端變成她們的敵人。
寶釵金蟬脫殼,解脫了自己的麻煩,然而她為什麼衝口叫出的名字是「顰兒」,為什麼不是別人?那只是幾秒鐘的反應,甚至快到只是潛意識一剎那的反應,這個從不得罪人,沒有敵人,圓融可愛的十五歲少女,或許在撲蝶的繽紛裡也起了微妙的心機嗎?
《紅樓夢》一段一段小事,耐人尋味,而作者從來不會明講,如同眼前一片春花爛漫,他相信,每個人看花都有每個人自己的領悟吧。
大觀園裡,彩蝶飛舞,有人用盡心機,讓生命繁華富貴。也有人一清如水,無思無想,看著落花,埋葬落花,都是那一個春天的故事吧。 (上)
【葬花】
賈寶玉偷看「禁書」那一天,看到發了呆,恰巧林黛玉也到花園來。寶玉被林黛玉看見,慌慌張張正要把禁書藏起來。黛玉眼尖,已經看見,便問寶玉:「什麼書?」寶玉想瞞過去,說謊騙黛玉:「不過是《中庸》《大學》。」林黛玉聰明,知道寶玉最恨讀這些書,哪裡會帶了這些書在桃花樹下讀得津津有味。就逼寶玉說實話,寶玉不得已,拿出《會真記》給黛玉,還說了一句:「好歹別告訴人去,真真這是好書!」
他們有前世的緣分,不會有現世世俗的禁忌,黛玉那一天就和寶玉一起並肩在春天的花園裡讀起大人的禁書《會真記》,分享了他們的青春嚮往。
那一天,寶玉樹下看書,身上都是落花。他怕花掉在地上,被踩壞了,便用衣袍兜著,走到沁芳閘,把花撂在水裡,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隨水流去。
黛玉看了搖頭,說:「撂在水裡不好。」她提醒寶玉,這水在花園裡乾淨,一旦流出園子,什麼髒的臭的都有,還是把花糟蹋了。
林黛玉告訴寶玉,在這花園的一個角落,她有一個「花塚」,把落花都蒐集了,裝在絹袋裡,拿土埋了,「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這是林黛玉的「葬花」,第27回,上半段寫薛寶釵的「戲蝶」,下半段就是林黛玉的「葬花」,是《紅樓夢》最重要的畫面。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葬花詞〉是《紅樓夢》青春悼亡的核心,是花的悼亡,是青春的悼亡,是林黛玉自己的悼亡。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青春華美,只是堅持一種潔淨,不被汙染,不落塵俗骯髒。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葬花」是林黛玉對花的悼亡,也是自己的預知死亡記事。
《紅樓夢》是所有年輕過的生命共同的青春輓歌!「大觀園」是潔淨不受汙染的青春王國,林黛玉的「葬花」是自己死亡的預告,她不要走出大觀園,她不接受大觀園外面世俗現實的汙染。
《紅樓夢》的讀者,數百年來,上千上萬,都在「葬花」一段動容了。因為年輕過,曾經有過潔淨的青春嚮往。或許,日後長大,生活在世俗中,與現實妥協了,然而,心裡還惦記著有一個已經死去的自己吧。大觀園裡有一個祕密的花的墳塚,每一個人心中,也都有一個祕密的青春的墳塚。
「葬花」讓所有老去的生命,在墳塚前站一站,知道自己曾經如此孤獨自負,如此寧為玉碎,不落泥淖。
那一年的春天,第一個大觀園的春天,有人告別花神,有人戲舞翩翩彩蝶,有人獨自葬花,都在那一季的繁花前認了自己的前生。
【金釧、齡官、賈薔】
林黛玉葬花的時候,遠遠聽到梨香院唱戲的女孩子們正在練唱。「笛韻悠揚,歌聲婉轉」,她聽到的是「原來是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她聽到的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她聽到了「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心痛神癡,落下淚來了。
那遠遠唱戲的女孩,不知是不是齡官?
因為元春回家省親,家宴要看戲。皇妃身分,不方便請外面的戲班子,所以由賈薔到江南買了十二個女孩。女孩多是九歲到十一歲左右,家裡養活不了,賣出來學戲。她們豢養在梨香院,有專業教習老師教唱,生、旦、淨、末,各有角色。
齡官是其中傑出的一個,元妃看戲,曾經特別誇獎賜賞齡官。要齡官隨意選幾齣戲再唱,賈薔安排了曲目,但齡官覺得那不是自己本工戲,不肯為討好皇妃硬唱,小小年紀,已有心性高傲的堅持。
齡官是青春王國裡的另一個黛玉,不肯與世俗妥協。齡官憂愁感傷,也像林黛玉。她與戲班的管理者賈薔相戀,在大觀園裡,也留下她美麗的青春記事。
賈薔十八歲上下,長相俊美,曾經跟堂兄弟賈蓉要好,同出同進。因為長相漂亮,引起多事人八卦,賈蓉父親賈珍就要賈薔搬出去住,以避嫌疑緋聞。
端午節前,已經入夏了,賈寶玉還是悶悶的,隨處亂逛。母親王夫人午睡,這青少年看母親睡熟了,丫頭金釧在榻上給王夫人捶腿,天氣炎熱,也瞇著眼,在打盹兒。
小男孩頑皮,躡手躡腳,跑上前去逗金釧,碰碰她的耳墜子,拿一粒香雪潤津丹放在金釧口邊。
小男孩以為母親睡熟了,便說要金釧來怡紅院服侍他。
王夫人沒有睡著,她對丫頭有潛意識恐懼症,覺得丫頭都是狐狸精,勾引她丈夫,也會帶壞兒子。
那樣盛暑的午後,身體裡彷彿都是高亢的蟬嘶,王夫人突然暴怒,翻身打金釧耳光,罵金釧「娼婦」,把少爺都教壞了,即刻命令人趕金釧出去。
金釧被趕出去,眾人指指點點。華人社會,可以用「禮教」殺人,人閒無事,見不得別人好,侮辱詬罵,逼金釧活不下去,金釧便只有跳井自殺了。
金釧也是那「花塚」裡作者細心放進的一朵落花嗎?一個青春如此受辱消亡,多少珍惜,多少惋嘆,多少作者的內疚心痛,多少贖罪的懺悔。
那一個夏天,端午節前,作者記憶中「赤日當空,樹蔭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
從母親房裡逃出來的青少年,失魂落魄,走到薔薇架下,花葉茂盛,他彷彿想躲一躲,卻聽到了哭聲。
隔著茂密的花葉,他看到唱戲的齡官,蹲在花下,流著眼淚,用頭上的簪子在地下寫字。
她寫了一個又一個的「薔」,賈寶玉以為她要作詩,在薔薇花架下,寫「薔」字開頭的詩。
然而她不是要寫詩,她只是重複又重複寫著「薔」這個字。
一座春天的花園,每一個青少年,每一個少女,每一個摸索著成長的年輕生命,各自有各自的心事。
炎夏三伏天,忽然一陣暴雨,蹲在花下寫「薔」字的女孩,渾然無覺,衣裳濕了,水滴從頭上流下來,然而她無知無覺,沉湎在自己的心事裡。
男孩心疼,叫出聲來:「不用寫了,下大雨,身上都濕了。」
女孩發現心事有人偷窺,嚇了一跳,花葉濃密,雨水傾盆,看不清楚,她以為也是個女孩兒,就提醒這偷看的「姊姊」自己也被雨淋濕透了。
【蔣玉菡】
端午節前,一個將軍的兒子馮紫英宴客,請了賈寶玉、薛蟠,請了戲班裡的美少年蔣玉菡,還有錦香院的妓女雲兒。
蔣玉菡在戲班的藝名叫「琪官」,長得美,舞台上反串唱小旦,男扮女裝,性別在曖昧處,傳統官場富豪,有權有勢的人,就常包養這樣的戲子,養在家裡作男寵。
蔣玉菡有點像今日社會的「第三性公關」吧,必須仰仗財勢者包養,才能生活下去。
寶玉很喜歡蔣玉菡,當天初次見面,私下就解下了身上扇子上一塊玉珮相贈。蔣玉菡一時無禮物回贈,就撩起外衣,把一條繫內衣的大紅色汗巾子解下來,說是「茜香國」女王的貢品,北靜王送給他的,第一次用,就解下來做見面禮物。
汗巾子是繫內衣的私密物件,蔣玉菡解下來送給寶玉,沒有東西繫內衣,就要寶玉把內衣繫的汗巾子給他。
兩個少年私下交換了繫內衣的汗巾子,都還帶著體溫。一條大紅色的,繫在寶玉身上,一條松花綠的,繫在蔣玉菡身上。
北靜王也是不到二十歲的少年,書中也說到他的「俊美」,他為什麼要送私密汗巾子給一個戲班的少年?
《紅樓夢》的作者還是不明說這些少年們微妙的關係,他們像大觀園一個盛夏的花葉,搖晃扶疏,迷離恍惚,偶然風來雨去,若即若離,彷彿也只是前世緣分,不可究詰。
蔣玉菡和寶玉一次見面,作者沒有多寫,卻要到第33回才爆發成寶玉被父親幾乎打死的大禍根由。
第33回,兩件事一起爆發,一件事是忠順親王府忽然派人來找賈政,因為老王爺包養的男寵蔣玉菡失蹤了,據說是和寶玉在一起,老王爺沒有了蔣玉菡,茶飯無心,王府長官就央求賈政,一定要讓寶玉還人。
這件事賈政氣壞了,賈政做官,戰戰兢兢,最怕得罪王府,他因此叫來寶玉,告誡兒子,怎麼無端去引逗老王爺的愛人,「如今禍及於我」,賈政知道這件事惹惱王府,他的官位就要受連累。
作者透露了當年藝人戲子受王府包養挾制的現實,蔣玉菡與北靜王、賈寶玉交好,卻受忠順老王爺挾制。
第一件事未了,第二件事又火上加油,是金釧丫頭投井自殺的消息恰好傳來。
一向忌妒寶玉的異母弟弟賈環添油加醋,告訴父親賈寶玉是逼姦金釧未遂,金釧羞憤自殺。
青春王國,可以「質本潔來還潔去」嗎?
賈寶玉,被父親加上兩條罪名──「在外流蕩優伶,在內姦淫母婢──」
漢字太優美了,這兩句看起來不像罪名,像是格律對仗工整的詩句,文人要陷人於罪,還要咬文嚼字,造作一番。
這兩句話翻譯成白話,也就是:在外面勾搭男優戲子,在家裡姦淫媽媽的女傭。
兩條父親口中的大罪,《紅樓夢》的作者都沒有辯白,他讓小說的故事真相呈現在讀者面前,讓閱讀者自己判斷。好的文學如此謙遜,絕不霸道壓迫讀者只接受作者自大主觀的結論。
十三歲的青少年,因為這兩條罪名,被父親押在條凳上用門板打。打到苦痛哀叫,打到昏厥休克,奄奄一息。旁觀的僕人看情況不對了,怕打出人命,偷偷通報王夫人、賈母。母親、祖母趕來,救下了這少年的命。他已經兩腿癱瘓,不能動彈,用藤編的抬床抬回大觀園──可以庇護青春的花園。
【淚痕詩句】
寶玉捱打,下半身不能動,趴在床上。王熙鳳、薛寶釵,許多人都圍繞著關心、慰問、照顧。
然而他前世的知己林黛玉沒有來,她在自己房裡哭,哭紅了眼睛,哭腫了眼睛,不敢見人。等在怡紅院外,找沒有人在旁邊的時刻,悄悄溜進去,坐在床邊,無聲哭泣。寶玉夢中醒來,看到黛玉滿臉淚痕,他肉身上如針挑刀挖,疼痛難忍,然而他安慰黛玉,騙她身上不痛,是裝出來的。
黛玉說:你從此都改了吧!
少年卻堅持回答: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他說的「這些人」是蔣玉菡、是金釧,男優和奴婢,細小如塵土的卑微眾生。
因為聽到王熙鳳要進來,黛玉哭著,不想讓人嘲笑,趕忙從後門溜走。
小男孩趴在床上,禮貌敷衍所有訪客的應酬。然而他心裡記掛著黛玉,記掛著她這樣日夜哭著,如何是好。
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不知怎麼辦,貼身丫頭襲人會跟母親打小報告,他要等到襲人不在身邊了,才支使熱心腸的晴雯去瀟湘館。
晴雯說:去做什麼?
寶玉說:看看林姑娘。
晴雯口直心快,說:沒事去看人家幹嘛,到底說句話,或送件東西。
寶玉想一想,就拿兩條手帕要晴雯送去。
晴雯納悶:「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不成個禮物。
寶玉說:妳放心,她自然知道。
晴雯帶著手帕到瀟湘館,黛玉睡在床上,不見客,問晴雯來做什麼?
晴雯回答:送手帕。黛玉說:一定是上好的,留著送人吧。
晴雯說:「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
黛玉即刻懂了,那少年知道她日夜要哭,特地送手帕來。
黛玉是絳珠草轉世,前世得石頭澆灌甘露,因此這一生要用眼淚還報。
青春王國,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也要了各人的因果。
這兩條手帕上,重重疊疊,都是淚痕,林黛玉提筆,在絹帕淚痕上面寫了詩──
「眼空蓄淚淚空垂──」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它點點與斑斑──」
沒有多久,賈探春在入秋時節發起組織了海棠詩社,大觀園的青春記事,除了淚痕,也多了詩句。
青春無端感傷,彷彿離死亡很近。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被父親毒打了,養傷期間,襲人勸他要「上進」求功名,講起古今聖賢,寶玉卻不屑那些歷史上「文死諫、武死戰」的「忠臣」,他還是只想回來做真實的自己。
這個十三歲少年說起死亡的嚮往:「我此時若有造化,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得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我想這是近現代世界文學裡寫死亡最美的句子吧!
戲蝶,葬花,惆悵纏綿,只是大觀園一個春天到夏天的青春記事。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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