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列系列:瑪莉蓮.羅賓遜《家園》
書名:《基列系列 II:家園》Home
作者:瑪莉蓮.羅賓遜 Marilynne Robinson
瑪莉蓮.羅賓遜至今出版過三部小說。《管家》獲得美國筆會/海明威獎,並入圍普立茲文學獎決選名單,如今此書已成當代文學經典;《遺愛基列》獲得普立茲文學獎及美國國家書評獎;《家園》則獲得柑橘文學獎。
她也出版過散文作品《祖國》(Mother Country)及《亞當之死》(The Death of Adam)等。瑪莉蓮.羅賓遜文學創作量極少,每一著作皆備受矚目,更被認定為美國當代最好的作家之一,2012年因其「優美、智慧的書寫」榮獲美國國家人文獎章。目前她任教於愛荷華大學的寫作工作坊。
譯者:姬健梅
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德國科隆大學德語文學碩士,輔仁大學翻譯研究所中英文組。從事翻譯多年,文學類譯作包括:杜倫馬特《拋錨》、卡夫卡《審判》《變形記》、施奇皮奧斯基《美麗的賽登曼太太》、馬丁.瓦瑟《一個戀愛中的男人》、托瑪斯.曼《魂斷威尼斯》等。
內容介紹:
把我們交還給我們所愛的人,也把我們所愛的人交還給我們……
人心的孤獨與隔閡,最終帶來的是傷害還是救贖?
「一部豐美得不可思議的新小說。」──《舊金山紀事報》
「柑橘文學獎」得獎小說
「美國國家書評獎」及「洛杉磯時報小說獎」決選入圍
葛洛莉.柏頓回到基列鎮來照顧衰老的父親。不久之後,她哥哥傑克──這個離家二十年未曾歸來的浪子──也回家了,為了尋找一個棲身之地,也想與他充滿痛苦與折磨的過去和解。傑克聰明迷人、討人喜歡而又任性倔強,他和葛洛莉重新建立起深厚的兄妹情誼,並且努力試圖與他的教父約翰.艾姆斯建立起友好關係。傑克的歸來,是他父親最大的期盼,父子之間疏離卻又強烈牽絆,悲傷、不捨、憐憫、懊悔、罪惡感……種種由往事堆積而成的複雜情緒包裹著他們,尋求和解卻不得其門而入。
作者以超強功力喚出人物內在複雜幽微的情感,創造出傑克和葛洛莉這兩個美國文學中最令人難忘的人物。家人生活中的日常點滴,稍不留意便會切出傷口,人與人心靈的孤獨與隔閡難以跨越,我們只能面對,並選擇原諒、接納、理解,或放棄。在理解和尋求理解的過程中,我們獲得安慰或傷害、滿足或失落、尊嚴或羞辱、和解或決裂;因而流浪與歸家,便成為反覆循環出現的主題。
這是一本能夠療癒人心的動人作品,談的是家庭、家庭的祕密以及世代交替,還有愛、死亡與信仰,細膩溫柔地書寫日常瑣事,萃取出隱藏於表面之下的強烈情感。《家園》具體描繪出人類最深刻、最普世的情感,令人難以忘懷。
「基列」是《聖經》中的地名,原意為「見證之堆」。該地乳香名聞遐邇,山地上林木密布,被視為富庶的象徵,它是牧羊之地,也是逃亡者隱藏之處。瑪莉蓮.羅賓遜以此作為小說中美國農村小鎮的虛構地名,在此展開優美細膩的史詩敘事。作者已完成〈基列系列〉第三部《萊拉》(Lila)書稿,中文版預計2015年出版。
得獎與推薦紀錄
★ 2009年柑橘文學獎
★《新聞週刊》當代五十大傑出作品
★ 美國國家書評獎決選入圍作品
★ 洛杉磯時報小說獎決選入圍作品
★《紐約時報書評》年度注目圖書
★《華盛頓郵報》年度最佳圖書
★《舊金山紀事報》年度最佳圖書
★《出版者週刊》年度好書
★《圖書館學刊》年度最佳圖書。
★《環球郵報》年度好書
★《基督教科學箴言報》年度最佳圖書
★《聖安東尼奧快訊》年度最佳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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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無家可歸的靈魂
花了幾天時間重讀《家園》英文原著。這是本緩慢的書,適合緩慢地讀。這裡得強調,我說「讀」,不是「看」,讀書和看書不一樣。像《家園》這樣的書只能用心讀,不能消遣式的看。即使慢慢讀都可能錯過許多,更不用說蜻蜓點水式的看了。
老實說,二○○八年《家園》剛出版時,我並不太想看,覺得是《遺愛基列》的續集而興趣缺缺。然而多方書評一致讚好,最終我還是讀了,果然不失所望,起碼可以媲美《基列》,可能在有些方面更有過之。
《家園》其實並不是《基列》的續集,毋寧是姊妹作。兩書的人物和時空大多重疊,不少細節重複出現,然角度不同,主題也不同。全書圍繞三人進行:三十八歲失意歸來的高中教師么女葛洛莉,斷絕音訊二十年回家的四十三歲浪子傑克,以及餘年無多的垂垂老父柏頓牧師。沒有故事,只有日常作息。通常葛洛莉在廚房忙,傑克在菜園裡忙,有時講講話透露一點訊息,更多的是沈默和猜測,日子就這樣過去。表面上看好像沒甚麼事發生,其實許許多多事在交互進行:關切和期待、隱藏和祕密。在底下,在背後,在心裡。因為愛,大家都戒慎恐懼,用心良苦。
《基列》通過艾姆斯牧師日記的方式,以第一人稱進行。這裡,作者改用第三人稱,通過葛洛莉的觀點來敘述。大多時間我們看見她眼中的一切:充滿回憶擠滿家具物事讓人窒息的老屋,陌生難解的哥哥傑克,脆弱需要照顧保護的老父……
無疑,書的中心人物是傑克,真正的神祕在他身上,真正亟需解決的疑難是他的,真正讓人動容掉淚的也是他。他是個問題重重的人物,是落落寡合的浪子,是動輒得咎的異端。從小就和家人格格不入,大錯小錯不斷,讓父母操心,給家人蒙羞。老父最鍾愛他,日夜憂心只願他安全無恙,終於盼到他歸來卻仍無法安枕。
傑克回家不是因為想家,走投無路是一個理由,尋找終極家園是另一個。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麼淪落,只隱約聽說他流離在外的片段遭遇。但我們知他遠非惡徒——異乎尋常並不就等同惡。他是個靈魂受苦的人,無法在人世安身,也無法在自己深處安身。他並不了解自己,徒然為內在意願所驅策。每當老父要求他解釋自己,他總老實回答不知道。只因他討厭說謊,不善說謊,儘管有時說謊可以脫困(最後他也確實嘗試)。他和葛洛莉說:「我不是個偽君子。」相對,偶爾在和老父爭辯時,虔誠正直強硬的老父和傑克對照起來儼然就是個偽君子,譬如在談到種族問題時。當然,對傑克來說,黑人問題並不是抽象的種族平等議題,而是切身的,關係他自己的幸福,不過這我們要到最後才會明白。
故事在幾對兩人互動中展現了引人的張力:傑克和葛洛莉,傑克和老父,傑克和乾爸艾姆斯,老父和艾姆斯。最動人的是傑克和葛洛莉的「靈魂之舞」,兩人從各懷祕密相互提防開始,漸漸取得彼此的了解和信任,最後兩人親到可以互相嘲笑有如知交,在老父前包庇對方彷彿共犯。
羅賓遜筆下雖淡,但人物個個生動,傑克我們尤其如見其人——討人喜歡,引人同情,讓人著急。貫穿全書他一次次雙手遮臉,彷彿無以見人。(有一次老父也以手蒙面,我們才豁然醒悟。)然似乎不管傑克再怎麼竭力討好世界,還是難免得罪天下人。他熟讀《聖經》隨口引用,比誰更深思裡面的章節片段。儘管不盡信仰上帝,他關心自己的靈魂,唯恐萬劫不復。他告訴葛洛莉:「靈魂是那個你無法擺脫的東西。」可見感切之深。
兩人都離家後再度歸來。但家是什麼?葛洛莉曾想:「家園。地球上還有什麼地方比它更親切的,然而為什麼對他們每人來說都好像是放逐?」確實,凡是離家過的人都熟悉這種矛盾。「她記得, 除了傑克以外,所有的哥哥姊姊都喜歡回家,也記得他們隨時樂於再度離開。」最後這樣安慰自己:「可是每個靈魂找到自己的家,如果根本上有家的話。」
《家園》和《基列》可以分開讀,但最好並讀,好像一門的兩扇,雙雙打開以後,我們才能比較清楚看見室內全景。比較起來,《基列》文字樸質詩意,畫布比較大,並偶有喜劇點綴。而《家園》文字更加收斂,在生活日常點滴間深入挖掘,每一句話都可能出錯,切出更深的傷口。字裡行間是無盡的關切和憂傷,失望乃至絕望的可能盤旋空中,難得一二鬆緩時刻。最接近快樂的一刻應該是傑克出門回來帶了一堆龍葵野菇那次。老父最愛吃龍葵,見到那麼多菇心情大好不由談起當年種種,忽然往日閘門打開,過去一大家人的熱鬧歡樂湧了出來。讀到這裡我不禁期望接下來作者會給我們一個真正開心的龍葵晚餐,可是沒有,那個閘門才剛打開即又闔起,故事緊接就回到了原來的僵局裡去。
《新約聖經》路加福音裡浪子回頭的故事,老父歡天喜地接納歸來的浪子,是圓滿結局。《家園》的故事比較複雜,問題在於家人相處從來就是件麻煩的事,光是愛並不夠。問題在怎麼處理真相,面對真相。傑克發現,老家是個無法面對真相的地方。因此老父儘管至愛傑克,不忍見他孤獨無歡,竭力包容原宥,就是越不過兩人思想性情間的鴻溝。他不解為什麼傑克一意孤行,為什麼他不愛家人(甚至當面問過他)。他自覺是個失敗的父親,唯獨失敗的癥結並非如他以為那樣。
一次晚餐前老父祈禱:「主啊,替我們揭去時間和憂傷的面紗,把我們交還給我們所愛的人,也把我們所愛的人交還給我們。我們的確渴望他們──」無疑道出了在座三人最深心事,可惜難免失望。老父後來一度神智不清,甚至不肯握傑克的手。而對葛洛莉和傑克來說,回家或者離鄉在在事與願違,讓人歎息。
我已經說得太多了。如果你竟而讀到這裡,便請進入書中,細細品讀,慢慢回味。
張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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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充滿憂慮和混亂,得要應付老人家的期望和焦慮,再應付他的失望,每一次失望都令他焦躁不安,睡不著覺,脾氣不好。那些日子裡她得哄父親吃飯。冰箱和餐櫥裡塞滿了他自認為記得傑克愛吃的東西,而他疑心葛洛莉會太早放棄,以避免浪費為藉口,把東西全吃了。因此他除了一碗燕麥粥或一個水煮蛋之外什麼也不肯吃,雖然奶油派的派皮不再鬆脆,萵苣也萎軟了。她擔心萬一傑克永遠不來,這些東西該怎麼辦。想到要坐下來和心碎的父親一起面對一桌不新鮮、被羞辱的盛宴,這個念頭令人難以忍受,但她還是不免去想,以提醒自己她有多生氣,又多麼有理由生氣。事實上,她計畫過在夜裡把食物偷偷拿到屋外,以鄰居的狗所能吃的份量,因為若要送給鄰居,那些食物已經太不新鮮,沾染了痛苦和悲傷
,他們多半也會拿去餵狗。
葛洛莉練習過發作怒氣,預期著他將到來。你以為你是誰!你怎麼能夠這樣不顧別人!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這些話變成了:你怎麼能夠這麼卑鄙,這麼殘忍,這麼邪惡……諸如此類。她開始希望他會來,好讓她能把心裡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嗯,她當然生氣,聞著那幾條香蕉麵包在餐櫥裡熟到發臭。你憑什麼!她在內心怒吼,明知道她父親唯一的祈禱是傑克會回來,而且會留下。
「他信上說會『待上一陣子』!一陣子可以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在收到那封「大函」之後,他們有了傑克的地址,那封令她父親流淚顫抖的信。她父親又寄了一封短信和一張小額支票,以免第一封寄丟了。他們等待著。傑克的信攤開來擺在早餐桌上,也擺在晚餐桌上、檯燈桌上和莫里斯安樂椅的扶手上。當艾姆斯牧師來跟他下棋,他把信摺起來收走過一次,大概是不希望有一道疑惑的目光落在信上。
「是的,他一定會來。」他會這樣推斷,彷彿眼前的不確定只跟那封信的措辭有關。兩個星期過去了,然後又過了三天。接著來了那通電話,而她父親果真跟傑克講了話,果真聽見了他的聲音。「他說他後天到!」她父親的焦慮變成了痛苦,但始終沒有失去耐心。「我相信一定是某種嚴重的麻煩導致了延遲!」他說,藉著讓自己擔心受怕來安慰自己。又過了一個星期,然後是第二通電話,再度告知他將在兩天後抵達。
在那之後又過了四天,他回來了,站在後門門廊上,一個身穿棕色西裝的瘦削男子,用帽子拍著褲管,彷彿拿不定主意該去敲玻璃窗,還是轉動門把,還是乾脆再離開。他看見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惱人的事物或是一個障礙,用那種忘了隱藏的直率看著她。她是他意料之外的麻煩。他沒有料到她會在這兒,她想:他不高興看到我。
她開了門。「傑克,」她說:「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進來吧。」她懷疑自己是否會認出他來,假如她在路上跟他擦肩而過。他臉色蒼白,沒刮鬍子,眼睛下面有個疤痕。
「嗯,我回來了。」他聳聳肩膀。「我該進去嗎?」他似乎在詢問她的意見,也在請求她的許可。
「當然。你想像不到他有多擔心。」
「他在嗎?」
他還能在哪裡?「他在,在睡覺。」
「很抱歉我遲到了。我想去打通電話,結果巴士扔下我開走了。」
「你應該打個電話給爸爸。」
他看著她。「那具電話在一家酒吧裡。」他說。他說話很小聲,不露感情。「我本來想要梳洗一下,可是我裝刮鬍刀的袋子掉了。」他有點擔心地摸著下巴上的鬍渣,彷彿那是個擦傷。他對這種事情一向過度講究。
「沒關係。你可以用爸爸的刮鬍刀。坐下來吧,我替你倒杯咖啡。」
「謝謝。」他說:「我不想給妳添任何麻煩。」她沒有說他現在開始擔心這件事已經太遲了。他的態度疏遠、恭敬而躊躇。至少在這一點上,他仍舊像她記憶中的那個哥哥。她知道自己一個嚴厲的表情就可能把他趕走,使她所有的禱告都白費,更別提她父親的禱告,他從不曾停止禱告。如果他在父親睡覺時來了又走了,她會告訴老人家他來了又走了嗎?她會告訴父親是她的怒氣趕走了他嗎?這個瘦削、疲倦、未經梳洗的男子,這個甚至不願踏進門裡的人?而他走到廚房的後門來,這是他們從小養成的習慣,因為母親幾乎總是待在溫暖的廚房裡等著他們。他想必是按照舊日的習慣,不假思索地這麼做了。像個鬼魂,她想。
「不麻煩,」她說:「我很高興你回來了。」
「謝謝,葛洛莉。我很高興知道這一點。」
他說出她的名字時猶豫了一下,也許是因為他不太確定眼前是哪一個妹妹,也許是因為他不想顯得太親暱。或許親暱需要努力。她開始把水加進過濾式咖啡壺裡,但他說:「不好意思,──我可以躺一會兒嗎?」他用手遮住了臉。這個手勢,她想。「這種情況不該發生的。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事。」
「沒問題,你去休息吧。我去拿阿斯匹靈。」她說:「這就好像舊日時光,偷偷拿一瓶阿斯匹靈上樓去給你。」她說這話是在開玩笑,但他向她投來受驚的眼神,讓她為自己說了這句話而感到抱歉。
接著他們聽見床的彈簧聲,聽見父親喊道:「我們有客人嗎?葛洛莉!我想是的!太好了!」然後是穿著拖鞋的腳步聲和柺杖的篤篤聲。
傑克站起來,把頭髮從額頭上撥開,把袖口甩下來,等待著。接著老人出現在門邊。「啊,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太好了!」
她看得出父親的驚訝和遺憾。他的雙眼盈滿淚水。二十年是段很長的時間。傑克伸出手,說:「先生,」而他父親說:「喔,握手很好,可是我要放下這根柺杖──好啦,」他說,把柺杖鉤在桌緣。「來吧,」他說,擁抱了他的兒子。「你回來了!」他把手掌放在傑克的衣領上,摩挲著。「我們好擔心,好擔心。現在你回來了。」
傑克小心地伸手摟住父親的肩膀,彷彿被老人的矮小和虛弱給嚇到了,也可能是感到尷尬。
他父親後退了一步,再度看著他,擦擦眼睛。「真是的!」他說:「我有好幾天都打著領帶,醒著睡著時都一樣,葛洛莉會告訴你,而你卻撞見我穿著睡衣!而且是在什麼時間?將近中午!唉!」他把頭擱在傑克的衣領上一會兒,然後說:「葛洛莉會幫我的忙。我要穿上鞋子,梳梳頭髮,要不了多久,你就能認出我來!可是剛才我知道我聽見了你的聲音,等不及要來看你一眼!太好了!」他說,拿起柺杖,開始走向門廳。「葛洛莉,如果妳能稍微幫我一下。等妳把咖啡煮上。」他動身前往他的房間。
傑克說:「在這麼多年以後,我猜我宿醉的時候他還是知道。」
「嗯,咖啡會有幫助。現在他很興奮,不過,午飯過後他會休息,那時候你就可以睡一會兒。」
傑克說:「午飯。」
二十年的時間足以把一個人變成陌生人,哪怕是比這個哥哥更熟悉的人。此刻他在她的廚房裡,面色蒼白而且侷促,完全沒打算接受為他準備的好意,等待著他享受的好意,那番好意甚至凋零了,僵住了,成為「午飯」這個字眼可能表示的最糟的意思。「午飯」反正是個難聽的字眼。
「我去幫忙爸爸刮鬍子,然後我會把刮鬍刀拿給你。杯子都放在老地方,湯匙也一樣。所以,等咖啡煮好,你就自己倒來喝吧。」
「謝謝。」他說:「我會的。」他仍然站著,帽子依舊拿在手裡。他就是這樣。恭恭敬敬,規規矩矩,當他知道自己大概是惹了麻煩。一副無辜相。她曾經聽過有人這樣說他,那是教會裡的一個女人。他清了清嗓子:「有給我的信寄到這兒來嗎?」
「沒有。」她去幫忙父親穿襪子,刮鬍子,替他扣好襯衫的鈕釦,而一如經常,她心想:至少我知道現在需要我做些什麼,而這是件值得感謝的事。她幫忙他打上領帶,穿上外套,替他的頭髮分線,直直地梳向一邊,他自己向來是這樣梳的。欸,無所謂,反正剩下的頭髮也不多了。
等她忙完,父親說:「現在讓我來看一會兒報紙。我知道傑克也想梳洗一下。」
她聞得到咖啡有點煮過頭了,而她突然以為他也許走了,但他在那兒,在廚房水槽旁用一塊洗衣肥皂洗手洗臉。這屋子裡一向都有薰衣草和鹼的香味,她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他把外套和領帶掛在椅背上,鬆開了衣領,正用一塊擦乾杯盤用的布用力擦洗他的臉和脖子,是他們的祖母在晚年為之繡上星期一、二、三……的那些布當中的一塊。欸,無所謂。
他擰乾了那塊布,開始把自己擦乾,然後察覺她在房間裡,轉過來看著她,由於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她看見而感到尷尬,她想,因為他把捲起的袖子放下來,扣上扣子,把頭髮從額頭上撥開。
「這樣好一點了。」他說,接著他把那塊布抖開,掛在水槽上方的橫槓上。那塊布上繡著星期二。
「你該把咖啡喝了,如果你打算要喝的話。」
「喔,對,我把咖啡給忘了,對吧?」他再把外套穿上,把領帶塞進口袋。
他們一起啜著煮壞的咖啡,父親坐在窗邊的安樂椅上,讀著有關世界局勢的新聞。他們兩個相差五歲,中間還有泰迪和葛莉絲,而他從不曾對她流露出太多興趣,除了偶爾會弄亂她的頭髮。當一切發生之時她剛好在家,這並不是她的錯。當她看著他,他似乎感到尷尬,這個愈來愈令她想起她哥哥的男子。她很難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雖然明知道他會希望她不要看著他。他用雙手捧著杯子,但杯子仍舊在搖晃。他把咖啡灑在袖子上,讓他氣惱地縮起身子。她想她父親真是體貼,給他一點時間來恢復精神。她說:「非常歡迎你回來,傑克。你不知道你回家來對他來說意義多麼重大。」
他說:「妳這樣說很好心,葛洛莉。」
「事實如此啊。」
看吧。她的想法是她也許可以不要那麼擔心,擔心她的聲音裡是否摻著一絲尖銳,擔心她是否有一分鐘失去了耐心。
他說:「謝謝妳的咖啡。我去刮鬍子。」
他把行李袋提上樓,再下來時下巴刮乾淨了,頭髮梳過,聞起來有她父親帆船牌刮鬍水的氣味。他一邊還在扣上袖口的扣子。看見那塊布,他點點頭說:「今天是星期二嗎?」
「不是,」她說:「這塊布有點超前了。今天還是星期一。」
他臉一紅,但是笑了。報紙折起的聲音從另一個房間傳來,然後他們聽見柺杖聲,還有正式的皮鞋重重踩在地上的聲音,那雙鞋擦得很亮,將不會在這世上磨損。父親出現了,眼睛裡帶著淘氣,當他覺得精神抖擻時向來就會有這種眼神。
「好了,孩子們,我想午餐時間到了。葛洛莉一直在忙著準備,她說你不喜歡奶油派,可是我很確定我記得你特別愛吃。因為我這麼說,她就還是做了,雖然她有所保留。」
「那個派現在已經又老又硬了。」她說。
「你看,她想要讓你對那個派產生偏見!你會以為我們打了賭之類的!」
傑克說:「我喜歡奶油派。」他瞥了她一眼。
「無論如何,那是打算在晚餐時吃的。」她說,而她覺得他看起來鬆了一口氣。「傑克很可能太累了,還沒有食慾。昨夜他是在巴士上度過的。我們應該替他做個三明治,然後讓他去休息。」
「我沒事。」他說。
他父親看著他。「你臉色蒼白。是的,我看得出來。」
「我很好。我一向蒼白。」
「嗯,你反正得要坐下來。葛洛莉不會介意替我們服務一次。對吧,乖孩子。」
她說:「這一次我不介意。」
「在這裡她讓我忙得半死。我不知道要是沒有我,她該怎麼辦。」
傑克樂於配合地露出微笑,用手撐住額頭,當他父親坐下來禱告。「要感謝的事情太多了,言語不足以表達。」──老人陷入像是睡眠的狀態,然後說:「阿門。」振作起精神,又有了淘氣的眼神,拍拍傑克的手。「真好,」他說:「真好。」
葛洛莉帶傑克上樓,到她替他準備好的房間,他們仍舊稱之為路克和泰迪的房間。當她告訴他,她沒有把他安排在他小時候住的那個房間,他說:「妳很好心。」這跟她父親沒有讓她去住小時候所住的房間是出於相同的善意。半個小時後,當她拿著幾條毛巾上樓來給他,傑克已經把衣服掛起來,把五、六本書放在五斗櫃上,夾在用林肯雕像做成的書擋之間,把原先在書擋之間擺了兩代之久的那十冊吉普林堆在衣櫥一角。他從他的老房間拿來一張裝了框的照片,擺在五斗櫃上,在他那些書旁邊,照片上是一條河和樹林。看來他像是住進來了,如果「住進來」是他做得到的事。
房間裡沒人,門開著,於是她走進房間裡,只為了把毛巾放在五斗櫃上,但她的確停留了一會兒,注意到一些事,這是真的。當她轉身,他從走廊上看著她,向她微笑。假如他說出心中所想,那就會是「妳在找什麼?」不,可能會是「在找什麼嗎?」因為他以為他逮到她在窺探。
「我拿了些毛巾來給你。」
「多謝了。妳真好心。」
「我希望你覺得舒服。」
「我是的,謝謝妳。」
他的聲音輕柔,向來如此。他從不曾提高嗓門。在他們小時候,他會偷偷溜走,離開捉人的遊戲,離開屋子,而誰也沒注意到他不在,因為他是那麼安靜。然後會有一個兄弟姊妹說出他的名字,頭一個注意到他不在的人,而遊戲就會解散。喊他是沒有用的,他要回來的時候就會回來。但他們會去找他,彷彿這會兒玩的遊戲變成了去找到正在淘氣的他。就連他們的父親也會去找,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查看樹籬和籬笆後面,還有樹上。可是淘氣的事已經做了,在大家放棄尋找之前,他又回到家裡。有一次,傍晚的一場槌球遊戲因為他不在而結束,偏偏那一次她正要贏得比賽,讓她又氣又惱。等她知道他回家了,她咚咚咚地跑進他房間大喊:「你憑什麼這麼奇怪!」
他對她微笑,把頭髮從額頭上撥開,什麼也沒說。但她知道她惹惱了他,甚至傷了他的感情。那時候她大概是九歲或十歲,仍然是他戲弄或忽視的小妹。她問的那句話在她聽來很成熟,也許在他聽來也一樣。那句話聽起來並非全無惡意,這把他們兩個都嚇了一跳。從那時起,他對人的提防就也把她包括在內──一個小小的改變,毫無疑問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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