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閱讀:向田邦子《父親的道歉信》
書名:《父親的道歉信》ちちのわびじょう
作者:向田邦子
一九二九年生於東京。實踐女子專科學校國語科畢業。曾任職電影雜誌編輯、廣播劇本作家,活躍於電台與電視界。劇本類代表作有:《蘿蔔花》、《七個孫子》、《寺內貫太郎一家》、《宛如阿修羅》、《隔壁女子》等劇本。一九八○年,初試創作短篇小說〈花的名字〉、〈水獺〉、〈狗屋〉,便榮獲第八十三屆直木獎的殊榮,開始積極的寫作活動,卻於一九八一八月因發生在台灣的墜機事件而猝逝。
著有《父親的道歉信》、《無名假名人名簿》、《靈長類人類科動物圖鑑》、《女兒的道歉信》、《回憶撲克牌》、《雙獅情緣》等作品。
譯者:張秋明
張秋明,淡江大學日文系畢業。現專職翻譯,譯有《成功的決策》、《那條奇怪的街》、《優雅的普羅旺斯假期》、《柳美里-男》、《100個歐洲庭園》、《永遠的仔》、《老師的提包》、《旅人之木》、《托斯卡尼酒莊風情》、《創造企業新財富》、《流浪狗太郎的故事》、《夢十夜》、《單車日記》、《模仿犯》、《燃燒的臉頰》、《繼父》、《向田邦子的情書》等。
內容介紹:
直木獎作家
大和民族的張愛玲
日人永難忘懷的傳奇女作家
散文最高傑作
比起太過完美的回憶,多少存在些人性缺點的記憶會更令人懷念。──向田邦子
晚宴歸來臉頰通紅的父親、對著母親頤指氣使的父親、在餐桌上高聲怒斥後躲到廁所偷笑的父親、半夜硬是叫孩子起床吃宴會剩菜的父親、朝長官俯首行禮的父親……
幾十年來遺忘的往昔在一瞬間湧上心頭:
那段物質不甚豐富的昔日,
深藏你我心中的嚴父典型、令人懷念的家庭氣氛,
詼諧、犀利、餘韻悠長的回憶躍然紙上……
一個活出自我的生活家不平凡的生活隨筆
一部比諸小說不遑多讓的精采散文集
本書是作者第一本散文集,作者以幽默的筆調寫出心目中的父親與懷念的家庭氣氛,書中每篇散文皆有出人意表的開頭、不會過分渲染也不會不足的情境描寫、驚險的情節鋪陳、巧妙的心理描寫和卓越的結束,各有其巧妙、新鮮、獨到之處,並將平凡無奇的小康家庭,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日本生活樣態給活靈活現地描繪出來。此外,書中每篇文章都充滿了視覺性。以穿插的方式說故事,不管所描寫的是人是物還是風景,皆能精確掌握所描述對象的表情、色澤、味道等細節,於是隨著她敘述的筆調,那些人、物與風景便輕而易舉地呈現出影像在讀者面前。作者雖然身為日本知名劇作家,但她絕對不是那種譁眾取寵的「編劇」高手,文字下勾勒的是豐富人生歷練與細膩女性情感的完美組合。
大學為她設立研究所、電視台每年為她推出年度大戲、出版社為她設立電視劇本獎;逝世二十餘年後,經典劇本仍一再重拍、相關著作不斷推陳出新,無論她的生活、說過的話、內心世界、劇作、小說、散文……都是關注的焦點。社會大眾崇拜她,學者專家試圖剖析她,向田邦子擁有歷久不衰的無窮魅力、是美好優雅的永遠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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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前不久的深夜裡,有人送來一隻龍蝦。
就在工作告一段落洗完了澡,心想難得能和一般人一樣於正常時間就寢,正好整以暇地攤開晚報時,門鈴便響了,是朋友差人將剛從伊豆專車送來、裝在竹籠裡的龍蝦放在我家玄關地上。
這隻龍蝦生食切片足夠三、四個人吃,頗具分量,而且還很生猛活跳。
「龍蝦會跳動,開火時千萬壓緊鍋蓋。」送龍蝦來的人臨走前交代。對方人一走,我便將龍蝦從竹籠裡放了出來。心想反正牠也活不久了,不如賞牠些許的自由吧。龍蝦晃動著美麗的長鬚,步履艱難地行進在玄關的水泥地上。不知道牠黑色的眼珠看見了什麼?牠那吾人認為是珍饈美味的蝦黃,如今又在思考著什麼呢?
大概是七、八年前的歲暮吧,一位關西出身的朋友不滿龍蝦的騰貴,於是提議直接到產地購買,並答應分我一些。
那些塞滿在竹籠裡的龍蝦放在大門口走廊上,因為沒有屋內隔間,半夜裡龍蝦爬到了客廳。牠們大概想沿著鋼琴腳爬上去吧,隔天我登門造訪時,黑色噴漆的鋼琴腳已經慘不忍睹,地毯上也沾滿了龍蝦的黏液,就像是被蛞蝓爬行過的痕跡。記得當時我還取笑朋友「貪小便宜,反而吃了大虧」,想到這兒趕緊將放在玄關地上的馬靴收進鞋櫃裡。
關在屋裡的三隻貓或許是聽見了龍蝦擺動螯腳的聲音,還是聞到了氣味,顯得騷動不安。
我有種想讓貓咪看看這些龍蝦的衝動,但終於還是打消了念頭。儘管說捕獵是動物的天性,但畢竟身為主人,眼看著自己的寵物做出殘忍的行為還是於心不安。
我擔心繼續看著這些龍蝦會起移情作用,於是將牠們放回籠子裡,收進冰箱底層後回到臥室。總感覺能聽見龍蝦蠢動的聲音,搞得自己難以安眠。
像這樣的夜晚肯定會做噩夢的。
七、八年前,我曾經做過貓咪變成四方形的夢。
現在所養的柯拉特(Korat)公貓馬米歐剛從泰國送來時,跟家裡之前養的母暹邏貓合不來,因此在牠適應前,我將牠養在寵物專用的方形箱子裡。
之前曾經在電視上看到關於「方形青蛙」的報導,說是江湖藝人事先將青蛙塞進方形箱內,然後用詼諧有趣的說辭將壓成方形的青蛙賣出去。買了青蛙的客人回到家打開一看,發現青蛙已恢復了原狀,而江湖藝人早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當時我也覺得這則新聞有趣而跟著大笑,但笑聲裡總存在著一絲難以抹去的哀傷。
夢境中,馬米歐變成了灰色的方形貓,我抱著貓咪放聲大哭,直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後來被自己的哭叫聲而驚醒時,眼角淨是淚水。我立刻起床探視貓籠,貓咪正蜷著身體睡得香甜。
關上電燈看著天花板,盡量讓自己不要想到那隻龍蝦,腦海中卻突然浮現出瑪琳‧黛德莉(Marlene Dietrich)的面容。
那是電視上播放老電影《羞辱》(Dishonored)的片尾鏡頭。飾演妓女的瑪琳‧黛德莉因叛亂罪將被槍斃,軍官一聲「射擊」令下,幾十個並排的士兵同時開槍。那設計真是聰明,發號施令的人認為不是自己下的手,開槍的士兵也能安慰自己「這一切不過是聽命行事罷了」。而且我還聽說,在那種情況下,士兵也不知道誰的槍枝裡裝進了實彈。
說到這裡,不免覺得一個人獨居也有不便之處。
決定要吃龍蝦的人是我,得動手宰殺的人也是我。一想到還在冰箱裡活蹦亂跳的碩大龍蝦,心情便很沉重,半睡半醒之間竟已經天色大白了。隔天上午我抱著還有生氣的龍蝦跳進計程車,選了家中有年輕氣盛大學生的朋友家當作禮物相送。
玄關還殘留著龍蝦的氣味和濕黏的體液污漬。點燃線香除臭,趴在地上清洗水泥地板時,我邊怪罪自己:連隻龍蝦都不敢處理,難怪在電視劇中也不敢安排殺人的情節!
小時候,曾經在玄關前遭父親責罵。
擔任保險公司地方分公司經理的父親,大概是參加完應酬,三更半夜還帶著酩酊大醉的客戶回家。因為母親忙著招呼客人、收拾外套和帶客人進客廳,從小學時代起,幫忙排好皮鞋的工作自然落在身為長女的我身上。
然後,我得再趕到廚房燒水準備溫酒、按照人數準備碗盤筷子。接著又回到玄關,將客人皮鞋上的泥土刷乾淨,若是下雨天還必須將捏成團的舊報紙塞進鞋裡吸乾濕氣。
那應該是個下雪的夜晚。
媽媽說她負責準備下酒菜就好,於是我便到玄關整理鞋子。
七、八個客人的皮鞋都被雪水沾濕了,玄關玻璃門外的地面也因為雪光而照得亮白。或許是縫隙鑽進來冷風的關係,連舊報紙摸起來都覺得冰冷無比。由於以前曾有將印著天皇照片的舊報紙塞進濕鞋裡被罵的經驗,我用凍僵的雙手搓揉報紙,一邊仔細檢查報紙的內容,此時,父親哼著歌曲從廁所走向客廳。
父親天生五音不全,是那種能將〈箱根山天下險要〉的歌曲唱得跟念經一樣的人。像這樣嘴裡哼歌的情形,幾乎半年才會發生一次。我一時興起,開口問:「爸爸,今天來了多少客人?」
「笨蛋!」冷不防便被怒斥一句。
「不是叫妳幫忙整理鞋子的嗎?難道妳認為會有一隻腿的客人嗎?」
只要算一下有幾雙鞋子就能知道客人人數,我實在不該明知故問的。
說的也是,我心想。
父親站在我背後好一陣子,看著我將塞好報紙的鞋子一雙雙併攏放好。像今天晚上人數眾多就算了,如果只有一、兩位客人時,我就會被念說:「那樣子擺是不行的。」
「女客人的鞋子要併攏排好,男客人的鞋子則要稍微分開。」
父親坐在玄關上親自示範,將客人的鞋子順著鞋尖微微分開放好,「男客人的鞋子就是要這樣子擺。」
「為什麼呢?」看著父親的臉,我很直接地反問。
父親當時不過三十出頭,為了讓自己看起來顯得穩重威嚴而留了鬍鬚。這時他一臉困惑,沉默了半晌之後,有些惱怒地丟下一句「妳該睡覺了」便轉身往客廳走去。
我至今仍沒有忘記在問客人人數之前先數清楚鞋子有幾雙的庭訓,但是對於何以男客人的鞋子得稍微分開擺好則是多年之後才弄明白。
父親為人潔身自好,認真老實,唯有脫鞋子的方式跟常人一樣粗魯,總是胡亂將脫下的鞋棄置在玄關前的石板地上。
由於家裡常有來客,所以父親對於我們如何收拾客人鞋子,和孩子個人的脫鞋方式管教得十分嚴格,然而自己做的卻是另一套。趁著父親不在時,我不禁開口抱怨,母親才告訴我其中緣由。
父親生來不幸,從小是遺腹子,母子倆靠著針黹女工勉強過活,懂事以來都是寄宿在親戚朋友家。
因為從小母親便告誡他必須將脫下的鞋子盡量靠邊放好,少年得志的父親有了自己的房子住,自然想隨心所欲地將鞋子脫在玄關正中央。這是新婚之際父親對母親說的。
藉由脫鞋的方式將十年———不止,應該是二十年的積怨表現無遺。
但父親卻有一次難堪的脫鞋經驗。那也是一個冬天的夜晚,戰況日益激烈,東京即將遭受猛烈的空襲。
穿著卡其布國民服、裹著綁腿、頭戴戰鬥帽的父親難得酒醉夜歸。當時的酒屬於配給制,即便是晚宴也幾乎不供酒,或許他喝的是黑市的酒。因為燈火管制的關係,父親在罩著黑布的燈光下脫鞋,可是他居然只有一隻腳穿著鞋子。
原來是經過附近軍用品工廠旁邊的小路時,養在工廠裡的軍犬放聲吠叫。一向討厭狗的父親怒吼:「吵死人了,閉嘴。」並舉起一隻腳作勢要踢出去,結果鞋子順勢飛出,掉到工廠圍牆裡。
「難道沒有綁緊鞋帶嗎?」母親質問。
「因為穿錯了,穿到別人的鞋子。」父親怒吼般大聲回答後,便轉身回房睡覺。那隻鞋子的尺寸果然比父親的大了許多,是別人的鞋子。
隔天一早,我踩著結霜的泥地趕到現場。在狗叫聲中爬上電線桿朝工廠裡窺探,果真在狗屋旁看到類似鞋子的東西。這時正好有人出來,我向對方說明原委後,對方才將鞋子丟出來,說:「妳是他女兒嗎?辛苦妳了。」
鞋子雖然有被狗咬過的痕跡,但我心想反正它也很破舊了,應該沒什麼關係,還是將鞋子拿回家去。在那之後的兩、三天裡,父親就算和我四目相對,也會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那時候流行〈別哭泣,小鴿子〉這首歌,所以應該是昭和二十二、三(一九四七、八)年吧。
當時父親轉調到仙台的分公司服務。弟弟和我則留在東京外婆家通學,只有在寒暑假才回到仙台的父母身邊。當時東京嚴重糧食缺乏,仙台卻是個米鄉,所以偶爾回家,會覺得那裡的物資豐盛,宛如另一個世界。位於東一番町的市場裡燒烤鰈魚、扇貝的攤販櫛比鱗次。當時最好的待客之道就是請喝酒。
保險業務員之中不乏愛好杯中物的人。光靠配給,當然是不足以解饞,於是母親也學別人釀起濁酒來。先將米蒸熟,再加入濁酒麴,放進酒甕裡發酵,不時得蒙上舊棉襖或被子檢查發酵情況。到了夏天還得冒著被蚊蟲叮咬的可能,鑽進棉被裡,附耳在甕上傾聽。
聽見「咕嚕咕嚕……」的聲音就表示釀製成功了,否則整甕的濁酒便壽終正寢。
這時,母親就會從儲藏室拿出湯婆子(註)到井邊清洗乾淨,然後用熱水消毒過後,裝滿熱水,綁根繩子,放進濁酒之中。經過半天的時間,濁酒便又咕嚕咕嚕地恢復了生氣。
但是如果溫度太高,濁酒會沸騰而變酸,如此便不能拿出來待客,只好用來醃漬茄子、小黃瓜,或當作小孩子的乳酸飲料,我們暱稱它是「孩子們的濁酒釀」。酸酸甜甜帶點酒味,對於喜好酒飲的我而言,是最棒的點心了。我還曾經聯合弟弟、妹妹多放了幾個湯婆子進去,而被父親罵說:「你們是故意釀失敗的吧!」
來客多時,準備下酒菜也是一件大工程。有時除夕夜趕夜車回家,才進門就得到廚房幫忙剝除墨魚皮,分量多得手指幾乎冰冷得失去知覺,剝好的墨魚還得切絲醃製成滿滿的一桶醬菜。當時正值幣制改革,家中經濟困難,而我卻還能到東京的學校就讀,內心自然有股虧欠感,所以也的確很認真地幫忙做家事。
幫忙做家事,我並不引以為苦,討厭的是酒醉客人的善後。
仙台的冬天酷寒。那些保險代理店、業務員等客人,冒著風寒沿著雪路,從營業單位來到家裡,聽著父親慰勞的話語,一杯又一杯地將濁酒灌進喉嚨,要不喝醉才是奇怪呢。尤其是業績結算日的晚上,家裡總是飄散著酒香。
有一天早上起床,感覺玄關特別寒冷。原來是母親打開玄關的玻璃門,將熱水倒在地板上。仔細一看,竟是喝到凌晨才離去的客人吐了滿地的污穢,整個在地板上結成了硬塊。
玄關吹進來的風,或許夾帶著門口冰凍的雪花,吹得我額頭十分刺痛。看見母親紅腫龜裂的雙手,我不禁氣憤難平。
「我來擦吧。」不理會母親「這種事情我來就好」的說辭,我推開她,拿起牙籤刮除滲進地板裡的穢物。
難道身為保險公司分公司經理的家人,就必須做這種事情才能過日子嗎?對於默默承受的母親,以及讓母親做這種事的父親,都令我怒火中燒。
等我發現時,父親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身後的地板上。
他大概是起床上廁所吧,穿著睡衣、拿著報紙,赤著腳看著我的手部動作。我心想他應該會說些「真是不好意思」、「辛苦了」之類的話來慰勞我。但儘管我有所期待,父親卻始終沉默不語,安靜地赤著腳,直到我清理完畢,還一直站在寒風刺骨的玄關前。經過三、四天,到了我該回東京的日子。
在離家的前一個晚上,母親給了我一個學期份的零用錢。
本以為那天早上的辛勞會讓我多拿一些零用錢,結果算了一下,金額仍舊一樣。
父親一如往常送我和弟弟到仙台車站,直到火車發動時,才一臉木然地說聲「再見」,再也沒有其他的話語。
然而一回到東京,外婆卻通知我父親來信了。紙卷上寫著毛筆字,文章比平常還要正式,告誡我要我好好用功。書信的結尾,寫著一行我至今依然記得的句子———「日前妳做事很勤奮」,旁邊還加註了紅線。
那就是父親的道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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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好久沒有受傷了,雖然只是輕微的擦傷。
零錢掉在玄關前的水泥地上,彎腰下去撿,起身時一不小心頭撞到了門把。左邊太陽穴附近留下了三公分長的傷痕,就像是貼了一條胭脂紅的毛線在上面,害我約十天必須瞇著眼睛走路。
四十年前,同樣的部位也曾受過傷。
那是剛上小學時的一個冬日傍晚。因為全家要出門,我感到十分興奮。雖說是出門,其實不過是出去吃頓簡單的西餐和布丁,回程路上再買個玩具而已。但能穿上外出服,就是件令人高興的事了。
我已經先換好衣服,並將所有人的鞋子拿出來擺在玄關前。玄關的天花板很高,上面掛著一盞鈴蘭花形狀的黃色吊燈。
由於新買的長襪束帶很緊,我坐在階梯上,將腳伸進父親的大皮鞋裡調整束帶的位置。紅色寬幅橡膠束帶上用兩條黃線縫著一道咖啡色的皮革。父親的皮鞋旁是母親的和服夾腳鞋,厚實的軟木鞋底貼著藺草鞋面。玄關正前方有衣帽架,上面那頂有著紫色蝴蝶結的灰色氈帽是我的,另外還有弟弟的黑帽和父親的呢帽。因為搆不著,我不斷地向上跳,想取下帽子。好不容易抓到了,卻將整個衣帽架扯下來,割傷了我的眼角。之後的情景我便完全沒有印象了。
倒不是說我當時昏迷失去了意識,但就是完全記不得。像這種情況,父親一定會怒火衝天,而且會斥責母親或拿祖母出氣,然後我會被送去就醫,那一晚的出門盛事肯定在慌亂中告終。但如今留下來的,就只是衣帽架滑落時的鮮明記憶,以及我不時用食指撫摸左眼角上一個小小疤痕的習慣。
我因為跳上跳下而受傷,小我兩歲的弟弟也曾因為跌倒,在相同部位受了傷。
弟弟五歲那年,父親為他在庭院裡挖了池塘。從小輾轉投靠其他人家過日子,出生便是遺腹子的父親,大概很想給長子一個池塘,來放養自己釣來的鯉魚和鯽魚。
連地點也選在迴廊邊,好讓弟弟坐著攀住欄杆便能俯視。
父親汗流浹背地揮動鏟子,挖出一個相當大的洞穴,並用水泥加以鞏固,而且還很講究造型,邊緣呈自然的曲線設計,池邊還有水泥堆砌的小小假山。父親對手工藝一向很不拿手,現在回想起來,那應該是個做工粗糙的池塘。但是大家都知道一旦取笑他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我只記得不管母親、祖母還是進出家裡的人,都一致稱讚父親的作品。
然而就在水泥凝固,即將灌滿水的時候,坐在迴廊邊觀看的弟弟竟然跌了下來,頭顱撞到池邊的假山,腫起了一塊大包。
不知道弟弟的腦袋瓜裡裝了什麼,天生就很大。翻閱當時照片,穿著和服、套上圍兜的弟弟,一臉活像是福助襪套的廣告玩偶似地,笑著坐在迴廊邊。難怪他會頭重腳輕地栽跌下去。
對於弟弟跌到之後,家裡呼天搶地的亂象我不復記憶。但我卻清楚記得半夜起床上廁所時看到的景象:
客廳裡燈火通明,弟弟睡在待客用的被窩裡。額頭上貼著好大的一塊馬肉。好像是聽說馬肉能夠驅熱消腫,專程去買來的。父親坐在弟弟枕畔,雙手盤在胸前,神情凝重得彷彿世界末日已然到來。
我躡手躡腳地爬上二樓,卻看見祖母忍著笑,跪在佛龕前念經。那本經書封面燙金,上頭畫著濃淡有致的粉紅色蓮花,打開來就像手風琴一樣。
盛怒的父親竟連夜將池塘給掩埋了。直到今天,當我享用馬肉沙西米或馬肉火鍋時,總會想起「父親的池塘」。晚年身材肥胖的父親,挖掘池塘的當年則很瘦削。眼前不禁交錯浮現擊碎水泥石塊時父親青筋浮突的白皙小腿,和弟弟額頭上貼放著的偌大馬肉塊。
人說吃馬肉身體會發熱,果然是真的。
我們四個姊弟妹,連受傷都有連鎖反應,最小的妹妹臉上也曾受過傷。
我記得是祖母過世後辦喪事時發生的事。因為小妹覺得和尚念經很好笑,於是家裡給她牛奶糖,讓她一個人在庭院玩耍。
剛好那一天園藝師傅也來家裡幫忙修剪假山上的松樹。似乎是小妹站在梯子附近,園藝師傅的裁樹剪刀掉了下來,劃傷了小妹的眼角。
小妹的哭叫聲驚動了所有的親戚,大家都站起身來。
「不得了了,和子的眼睛受傷了!」
母親幾乎是一把推開叉著腿站在一旁驚叫的父親,只穿著襪套便衝到庭院抱起小妹,二話不說地往隔壁的外科醫院跑。所幸小妹傷勢不嚴重,如今也沒有留下疤痕。不過這卻讓我發現:一旦發生緊急事件時,父親不是呆立一旁就是只會大呼小叫,母親則是豪不猶豫地當機立斷採取行動。這或許就是父親與母親、男人與女人的差別吧。
行動力一向比母親遲鈍的父親,倒是有一次為了孩子而付出。
我所就讀的女校是四國高松縣立第一高女,入學沒多久,便因為父親調職,在第一學期結束後必須參加東京目黑女中的插班考試。
考試日期正好是我剛動完盲腸手術後不久,因此我跟校方提出了免除體育考試的申請。
考試當天清晨,母親發現睡在一旁的父親居然冷汗涔涔地呻吟著,趕緊搖醒他。原來父親做了關於我插班考試的夢:儘管我提出申請,校方還是沒有免除體育考試的項目,要求我跑步,於是父親挺身而出拜託校方:「這孩子剛病癒,請讓我代替她跑吧。」
結果父親夾在一群參加插班考試的女學生中,萬綠叢中一點紅地站在起跑點上。槍聲響起,他努力地往前跑,偏偏兩腳像是生了根一樣,不管心裡多焦急就是無法前進,正在緊張慌亂之際就被母親給喊醒了。
這件事是在慶祝我通過插班考試的晚餐桌上,聽母親提起的。
「妳能順利考上,都要感謝妳爸爸。」母親一邊盛著紅豆飯,一臉感動地如此表示。
祖母也在一旁附和,「邦子有這麼好的父親真是幸福。」說完,她背著父親用裝筷子的木盒戳我的屁股,低聲催促「還不趕快說聲謝謝。」
我心想:何必在夢中幫我跑步,還不如平常少點拳打腳踢與嘮叨責備。但如果我真的說出這番話,肯定要吃排頭的。明知道很不合情理,但我還是必恭必敬地伏在榻榻米上,在飯桌旁磕頭道謝。愛笑的弟弟則是忍著笑,在一旁晃著他那福助玩偶般的大頭。
就以前的人來說,父親的身材算高大,玩起棒球或乒乓球,一群小鬼頭都不是他的對手,偏偏他就是不會騎單車。關東大地震時,父親跟朋友借了輛單車避難,事後卻怎麼樣也無法再騎回去歸還,迫不得已只好將單車扛在肩上,走一天的路物歸原主。
或許因為自己不拿手,他便很討厭女孩子家騎單車。
「那種東西不是女生可以騎的。那麼想要的話,就去開汽車或騎馬!」
那可是三十年前的往事,說什麼開汽車或騎馬,根本就是天方夜譚。妹妹她們好像都偷偷在學,唯有身為長女的我聽信父親「萬一被我發現妳在騎單車,小心我當場把妳給拖下車」的警告,至今仍不會騎單車。
可是當我開始上班之後,竟流行起騎車郊遊來,公司同仁發起結伴同行。我這個人平常就很多事,又愛說話,自然被選為幹事。等到計畫妥當,決定了郊遊日期後才猛然發覺,我根本完全忘了自己不會騎單車。
請柬都發出去了,怎麼能取消呢。我只好假借擔心當天的天氣不好或可能有突發狀況,想打消出遊的計劃,但事與願違,最後還是不得不開口承認實情取消活動。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只要有人一提到「單車」這個字眼,同事們都會看著我竊笑不已。
礙於父親嚴厲的視線,我雖然不曾跨騎在單車鞍座上,倒是有兩、三次坐在後座讓別人載的經驗。那是動完盲腸手術,剛出院不久的事。
因為體力還沒有完全恢復,走路會有點精神恍惚,加上剛考過插班考試,心想今天就算被父親看見也沒什麼關係,於是我大膽地緊抓著要好的同學肩膀騎車出遊。就在經過祐天寺附近的馬路時,被行軍的隊伍給攔了下來。現在當兵沒什麼了不起,但那時可是「軍隊通過,閒雜人等讓開」的時代。
旁邊和我們一樣被攔下來,看著這一群汗臭味薰天的卡其色隊伍走過的,是一輛滿載兔子的三輪車。後座行李台上放著大鐵籠,上面蓋著一張鐵絲網以防兔子逃脫,網眼中伸出白色的兔耳朵來。
從小生長在都市裡的我,從來沒有那麼近距離看過兔子,不禁伸出手來摸摸兔耳。不料就在這時行軍的隊伍走完,三輪車立刻快速前進。一隻兔子就這麼硬生生地被我拉著耳朵從網眼給拖了出來。
我一隻手提著拚命掙扎的兔子,立刻和同學一路追趕,但畢竟騎的是台破腳踏車,和三輪車的距離越拉越遠。經由路人的幫忙好不容易追上時,我們已經是筋疲力盡了,而三輪車的主人卻疑惑地看著我們。
我們不過是抓了一下兔子的耳朵,卻引來路人的圍觀,最後只好莫名其妙地道歉,將兔子歸還給主人。在圖畫或照片中看到的兔子,有雪白的皮毛,圓滾滾的很可愛、很溫馴,但實際提在手上卻不是那麼回事。
兔子頗具重量,反抗的力道也很強、動作很粗魯,而且想像中十分柔軟的皮毛觸感卻很是粗糙。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兔子的耳朵有些冰冷,以及當時牠居然沒有發出任何叫聲。
送回兔子,正準備好好喘一口氣時,我突然覺得腹部有些不太對勁。因為剛剛手上提著兔子追趕三輪車時,右腹部就有種撕裂的感覺。
躲在電線桿後頭檢查了一下,果然盲腸手術過後縫合的部位,從中間裂開約一公分寬的傷口,滲出了透明的液體。
我心想糟了,卻不敢跟家人提起。偷偷背著母親塗紅藥水,提心吊膽地過了兩、三天後,傷口總算癒合了。
現在只留下一道像是用肉色蠟筆輕輕劃過般的傷痕。傷痕中間可以感受到蠟筆劃過的力道,就算是對三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我隨意抓兔耳朵的懲罰吧。
提到了耳朵,還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小學六年級的暑假,我們住在四國的高松。從海水浴場回家後,右耳因為進了海水始終很不舒服。當時我記得在少女雜誌的附錄上看到可以將豆子放進耳內吸取水分,趕緊到神龕去找,果然找到立春拜神時用的炒豆子,於是拿起一顆塞進耳裡。似乎還真的有效!剛剛拍打頭部時,發出的是彈西瓜般的噗通聲,豆子塞進去之後才有敲打自己頭殼的感覺。
可是這會兒又出現了新的問題,吸飽水分的豆子竟拿不出來了。不管是用牙籤戳挖,還是將右耳朝下用力搖晃也都無效。我害怕得整晚睡不著,望著漆黑的天花板,腦海裡浮現的淨是傑克和豌豆苗不斷長大的畫面。
結果隔天一早還是坦白跟母親說明原委,便立刻被帶到耳鼻喉科,用鑷子給取了出來。原本曾將那顆漲得發白的豆子留下來做紀念,但不知何時已散落不見了。
櫻花凋謝的時節,正是豌豆和蠶豆當令好吃的時候。
剝開豆莢,裡面總是並列著三顆或四顆的豆子。不管是三顆還是四顆,只要所有豆子都同樣大小、沒有被蟲啃蝕過,我就會有種幸福的感覺。
如果末端的那一顆瘦弱乾癟,就像分不到養分的老么一樣時,我的心情就會很悲傷。明知道雖然乾癟還是能吃,卻又很想順手丟棄———看來連剝豆莢這種小事,做起來也很傷神。
豆莢一迸開,裡面的豆子便四處散落。我們家四個姊弟妹如今各自生活,難得四個人一碰頭,自然會聊到兒時的種種。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父親和母親小心翼翼地呵護著我們長大,但是小孩子卻總是出人意外地有了擦傷或身上腫了一塊。弟弟的額頭被頑皮小鬼用算盤敲出四個盤珠的凹洞、妹妹眼角的傷口在母親的和服上留下血痕……這些往事除了在記憶之中,早已不留任何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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