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閱讀:倉央嘉措《不負如來不負卿》
書名:《不負如來不負卿:當活佛遇上愛情,達賴六世倉央嘉措的情、詩與人生》
作者:
蘇纓
著名作家,出版作品有《納蘭詞典評》、《納蘭容若詞傳》、《王國維點評紅樓夢》、《納蘭典評宋詞英華》、《一生最愛納蘭詞》等,對古典詩詞有深入淺出的鑒賞能力,更擅於以感性溫婉筆法,用古典詩詞詮釋現代愛情。
毛曉雯
畢業於南京大學資訊管理系,出版作品有《納蘭容若詞傳》、《唐詩的唯美主義》。
內容介紹: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六世達賴 倉央嘉措
打開報紙,每天都有殺妻弒夫的新聞,不然就是玉石俱焚的慘劇,現代人的愛情怎麼了?沒有方向,失去典範,於是有人提起了一個300年前的人寫的詩: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二最好不相識,如此便可不相思。」
淺顯的文字,深遠的意境,彷彿清流撫慰了現代人的愛情焦慮。
他的名字叫倉央嘉措,是一位轉世活佛,卻用文字解剖了愛情,道盡了相思與甜蜜。
每個人都在懷疑愛情的紊亂年代,我們閱讀倉央嘉措,終於再次找到信仰愛情的勇氣。
電影《非誠勿擾2》上映後,許多人都在傳頌那首名為<最好不相見>的詩,並且說,作者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後來人們才知道,這首詩只有前4句是300年前的倉央嘉措寫的,其餘都是後人加的,卻這樣把倉央嘉措炒熱了,每個人都在問:倉央嘉措是誰?為什麼出世上師會寫出纏綿悱惻的入世情詩?
倉央嘉措是西藏最著名的詩人之一,卻也是各世達賴喇嘛中,身世最撲朔迷離的一位。當他第一次出現在人們面前、認證為轉世靈童,已經是15歲少年;直到24歲死於被押解的北京途中,他短暫的一生被世人流傳的,是離經叛道想還俗的喇嘛,也是放蕩不羈寫情詩的僧人。
本書從倉央嘉措的「前世」談起,因為達賴有了活佛轉世的信仰,才把倉央嘉措這位15歲少年推上了舞台;而「今生」則深入描寫倉央嘉措24年的人生,包括對於信仰的懷疑、對於愛情的渴望,以及高處不勝寒的寂寞;最後的「後世」則收錄中英對照的三大中文譯本,還原倉央嘉措的詩作原貌。
倉央嘉措用西藏民歌體紀錄思緒,300年來成為他與追隨者共同創造的文體;那一半禪意、一半風月的寓意,一半出世、一半入世的情懷,在在撫慰了愛情路上的人,便是一種救贖了。
許多人都在讀倉央嘉措,卻讀不周全;只有這本倉央嘉措,讓你看見了他的前世、理解他的今生,也懂得了他的後世。如果你不認識倉央嘉措,請從這本開始讀起;如果你對倉央嘉措一知半解,這本會讓你理解全貌;如果你對倉央嘉措已然熟悉,更不能錯過這本理性考據、感性書寫的《不負如來不負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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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自序:叛逆是一種高貴的姿態
楔子:「假活佛」的死亡或消隱
第一部 入定修觀法眼開,乞求三寶降靈台:前世
第一章 至誠皈命喇嘛前,大道明明為我宣:活佛的前世今生
1.一波才動萬波隨:佛教初傳
2.墀德祖贊和金城公主的時代
3.進退失據:墀松德贊的時代
4.蓮花生的鬥法之旅
5.桑耶寺與七覺士:密教之種
第二章 須彌不動住中央,日月遊行繞四方:光榮的荊棘路
1.頓漸之爭:摩訶衍與蓮花戒的鬥法
2.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
3.從知識到力量:佛教從西藏底層的興起
第三章 弦望相看各有期,本來一體異盈虧:活佛轉世伊始
1.噶舉派的創始與祕術
2.第一位活佛
3.被斬斷的轉世之路
第四章 十地莊嚴住法王,誓言訶護有金剛:格魯派(黃教)的活佛
1.從宗喀巴開始
2.達賴活佛
3.五世達賴:倉央嘉措的前身
第二部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今生
第一章 浮雲內黑外邊黃,此是天寒欲雨霜:一個沒有活佛的時代
1.五世達賴的圓寂
2.桑結嘉措的難題
第二章 我與伊人本一家,情緣雖盡莫咨嗟:倉央嘉措不為人知的童年和少年
1.寵幸與狐疑:倉央嘉措的童年時代
2.語詞之光的發現:倉央嘉措的少年時代
3.吉祥天女的佛法與戀情
4.撲朔迷離:風吹來的少女
第三章 夜走拉薩逐綺羅,有名蕩子是汪波:二十歲之後的叛逆
1.拒絕受戒:倉央嘉措的第一次叛逆
2.衝突:命運、責任與自由
3.山雨欲來:所有倉央嘉措看不見的事情
4.活佛與蕩子在晝夜交替
第四章 不久與君須會合,暫時判訣莫傷情:生關死劫
1.真相撲朔迷離
2.從暗戰到明爭:桑結嘉措與拉藏汗的決裂
3.是假活佛還是迷失菩提?
4.從囚徒到囚徒
5.無人知曉的結局
第三部 與卿再世相逢日,玉樹臨風一少年:後世
第一章 恰似東山山上月,輕輕走出最高峰:青海湖的餘波
1.天有二日
2.拉藏汗之死
3.譜系的糾結
第二章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倉央嘉措情歌的流傳
1.倉央嘉措情歌的漢譯
2.歌聲的誤傳
附錄Ⅰ:倉央嘉措詩歌全編
(一)于道泉白話譯本與英譯本
(二)劉希武五言古體詩譯本
(三)曾緘譯七言絕句體六十六首
附錄Ⅱ:托名曾緘譯本的偽作五首
後記:一場朝聖之旅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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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序:叛逆是一種高貴的姿態
薛西弗斯的所作所為觸怒了眾神,眾神懲罰他的方法,是讓他將一塊巨大的石頭推上山頂。巨石的重量加上山體的陡度,使得他每一次都會在接近山頂的地方失手,眼睜睜看著巨石沿著自己努力過的軌道滾回山腳,落在同一個位置,分毫不差,精確得令人憤怒。每個清晨,薛西弗斯都從那個起點推動著巨石向唾手可得的勝利進發;而每個黃昏,薛西弗斯又只能對著回到起點的巨石嘆息,心和太陽一起沉到山的另一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三百年前,康德在哥尼斯堡小城裡為他的學生們講述了薛西弗斯的這個故事。他說這故事其實是對人生的一種隱喻,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抗拒過一些不可抗拒的東西,留戀過一些始終挽留不住的東西,我們的努力常常給我們造成一個幻覺,讓我們以為負累就要被擺脫掉了,讓我們以為目標就近在咫尺了,但生活每每會以最弔詭的方式開著我們的玩笑。一個人如果不常常自覺或不自覺地用一些虛假的安慰和寄託來麻痺自己,就終將承認生命的徒勞的本質。
講到這裡,學生們紛紛點頭,敏感的人甚至長吁短嘆起來,似乎是被什麼過於真實的東西打倒了似的。但康德突然話鋒一轉:「當我們想通了這個道理的時候,薛西弗斯其實早就想通了。我們因為想通了這個道理而畏縮,但薛西弗斯仍然每天都在用十足的力氣推著那塊巨石——他知道自己在命運面前完全地無能為力,但他還是每一天都會擺出那副不屈的姿態。薛西弗斯的故事,不是一個哀嘆命運的故事,而是一個讚美英雄的故事。」
是的,縱然無力改變命運,至少可以擺出反叛的姿態;縱然贏不到任何的實利,至少可以為自己贏得一份尊嚴。
那麼,如果我說這本書的傳主--六世達賴倉央嘉措,也是一個薛西弗斯一樣的勇士,你會不會感到詫異呢?--這個問題如果拿來問幾年前的我,我一定不會理解。在我那時候的心裡,倉央嘉措不過是一個披著袈裟的蕩子,一個不修佛法的活佛。在他那些被廣為傳唱的愛情故事裡也看不出有多少真摯的情愫,反倒盡是些荒唐放蕩的浪遊和豔遇(在這一點上,如果給納蘭容若100分的話,我至多只給倉央嘉措20分),所有故事中的女主角的姓名之所以要麼根本無傳,要麼無法確考,我頗為惡毒地認為那是因為連倉央嘉措自己都不記得,甚或根本就沒有問過。
但這些年來和倉央嘉措有了太多的因緣——呼朋喚友地在青藏高原上漫游,聽當地的喇嘛講述歷代活佛的事蹟,在興趣越來越濃之後又不斷討教於校內搞宗教研究的老師,翻閱了大量的史料、專著和論文。對倉央嘉措的瞭解每多一點,對他的好感和同情就增加一點。
不過,直到今天,在倉央嘉措的愛情一項上我仍然只打20分,但我終於明白了,雖然是一個緋聞纏身的名人,他追求的卻根本不是愛情本身。令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難以想像的是,去愛,去被愛,這些之於倉央嘉措只是一種叛逆的姿態,他也像薛西弗斯一樣,被無法抗拒的命運困鎖著,被高高在上的諸神無休無止地懲罰著。他是黃金囚籠裡最高貴的犯人,雖然有芸芸眾生對他頂禮膜拜,卻沒有一個人憐憫地拋給他囚籠的鑰匙。
諸神把世界託付給了他,他卻只想要回他自己。
要回那個最真的自己。
於是,我們才看到他那種種驚世駭俗的做法——以六世達賴之尊卻跪求還俗,拿佛門的修辭技巧寫作旖旎風流的情歌,以俗人的裝束浪遊在拉薩的大街小巷,和貴族女子幽會,和酒家女子狂歡……
他的結局注定是一個悲劇——他明明知道,但他仍然在每一天都擺出薛西弗斯式的叛逆的姿態。
所以,我不相信他的涅槃,但我相信他的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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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撲朔迷離:風吹來的少女
風啊,從哪裡吹來?風啊,從家鄉吹來。
我童年相愛的女伴啊,風兒把她吹來。
——倉央嘉措情歌
故事究竟是怎樣發生的,已經沒有人說得清楚。在所有互相矛盾的傳說當中,最美麗的版本是從一齣藏戲開始的。
一部叫做《諾桑法王》的藏戲在八廓街上演了,這是藏地最有名的一齣戲了。人們不知道已經看過了多少次,有職業戲班演的,也有藏民們自娛自樂地排演的,但無論看過了多少次,總還想要再看一遍。
少年倉央嘉措擠在這人群之中,穿著一襲普通的僧衣,略微遮著臉,沒有人認出他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藏戲,第一次從頭到尾地感受了一番別人的愛情。
散場了,他並沒有走上臺去和雲卓仙女的扮演者說上兩句話。攔住他的不是他心中的佛法,不是他身上的僧衣,而是一條粗壯的手臂。少年倉央嘉措愕然抬頭,童年女伴的幻影頓時破滅,妙音天女也匆忙把他的第一首情歌打亂成散亂的字符。恍惚稍住,他看到的是老師江央扎巴那雙焦灼而微帶慍色的眼睛。
回到布達拉宮之後,江央扎巴老師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單獨挑選了幾部佛經,遞給了少年倉央嘉措。倉央嘉措一時不明白老師的意思,只知道這幾部佛經都是之前不曾學過的,有《獅子師本生鬘》,有《菩薩本生如意藤》,有《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藥事》,有《樹屯本生經》……有的是經書全文,有的只是單獨的一卷。老師不講,只讓自己細看。
大約一個多月之後,倉央嘉措少年仍然著一襲普通的僧裝悄悄走出了布達拉宮,只是這一次出行是由江央扎巴老師祕密安排的。關於那一天,倉央嘉措在餘生裡時常想起。那一天就停駐在他身體裡,他時常一個人,靜靜地、不斷地重溫,反復地經歷。
這次,她扮演的是赤美滾登的妻子。
她是適合在舞臺上的,倉央嘉措曾經不止一次這麼想。她的辮子那麼黑、那麼長,臉色那麼紅潤,聲音又那麼響亮,一里以外的牛兒也能聽到她的吆喝。她要是演藏戲,一定又神氣又好看。倉央嘉措在放牛的時候不止一次這麼想。妳要是演藏戲,一定特別好看,倉央嘉措小聲地說,說完將頭埋得很低很低;她仔細地聽,聽完便將下巴抬得老高老高,笑咪咪的。
而此刻,她就在舞臺上,她扮演赤美滾登的妻子,她望向他。不知道是不是劇情需要,但她望向他。
倉央嘉措總是被人望著。他是達賴,是活佛,藏民們滿腔期待地望著他;怕他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達賴,他的老師和輔臣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希望找到合適的機會將他手中的權柄奪下,他的政敵死死地望著他。他總是被人望著。幾年後,他拒絕接受沙彌戒,五世班禪和桑結嘉措驚恐地望著他;再過幾年,他被押解出藏時,藏民們眼眶中噙著淚水,無可奈何地望著他。他願意被望著,以前和她一起放牛,總是他望著她,偶爾她也望著他,他便會激動得臉都紅了。他願意被望著,如果這些目光的目的地真的是他,而非他尊貴的身分。因為這個尊貴的身分,他們的目光囚禁了他從十五歲往後的全部時光。
但此刻,舞臺上的她望著他,目光柔和,像一條溫暖的河流向冰封的島。她望向他,時間很長,有好幾秒。
幾年後,失去達賴身分的倉央嘉措,被曾經跪在他腳下的士兵押解著走過風沙瀰漫的青海湖時,想起的正是這道目光。士兵們跪倒在他腳下,不是他的選擇;士兵們捆綁他的雙手,也不是他的選擇。不過,這世界上也許根本不存在「選擇」這回事,「選擇」只是命運之神將人們玩弄於股掌時使其心頭寬慰的假象,劇本早就設定好,不管你選擇何種角色、哪句臺詞,生活的本質是沒有改變的。倉央嘉措坐在囚車裡,路面崎嶇,他就隨著車搖搖晃晃,他想起那道目光。囚車冷冰冰的,就像布達拉宮一樣。
不過現在,他一點不感覺寒冷,他擠在臺下,而她就在咫尺以內的臺上,整個拉薩都有了心跳和呼吸,連布達拉宮也打開了窗。
有一段時間,倉央嘉措時常靠在布達拉宮砌死的窗口,閉上眼睛,做出眺望的姿勢。沒有風,也沒有光,窗口已被磚封死,但倉央嘉措迷戀窗的形狀,那形狀給了他關於風和光的想像。他閉上眼睛,用手細細摩挲窗櫺,小心翼翼地避開砌磚的部分,做出眺望的姿勢。有時,以眺望的姿勢,靠著窗口睡著了,便會做關於飛翔的夢。倉央嘉措願意做這樣的夢,就算要被醒來後的失落所懲罰,他還是願意。醒來後,窗口依然封得死死的,一點也看不到外面發生了什麼,於是倉央嘉措可以盡情地假設,每道窗戶的背後都有著一道那樣的目光。
窗口依然封得死死的,一點也看不到外面發生了什麼,於是倉央嘉措才可以在餘生裡當作她還活著,依然有著那樣的目光。
少年倉央嘉措最後一次見到他的雲卓仙女是在大昭寺的講經大會上。那一天,佛學已經卓有小成的他在盛大的華蓋與經幢的簇擁下,以法王之尊為僧俗兩眾講經說法。遠遠在人群的外圍,他隱隱瞥見了那張美麗而虔敬的臉,恍惚之間,他卻只想把世界顛倒過來,任由自己走下這尊貴而冰冷的寶座,跪伏在雲卓仙女的腳下。
沒人知道,當她膜拜著他的尊貴的時候,他卻在心底深處膜拜著她的美麗。
在試圖以佛經驅散思念的那些日子裡,少年倉央嘉措對佛法開始有了一些自己的思考。
佛經上說,世間一切皆苦。生是苦,老是苦,病是苦,死是苦。與所愛的人別離是苦,是謂「愛別離苦」;與所憎的人相會是苦,是謂「怨憎會苦」。少年倉央嘉措益發迷惑著,如果自己不得不走完這條活佛之路,也就不得不承受著與所愛之人的別離,不得不整日陷入那些煩人的宗教與政治事務當中,不得不遺忘戀愛的感覺而精心計算於稅收的數字,不得不把雲卓仙女永遠地關在布達拉宮的大門之外而心煩意亂地應對那些稅務官和使臣們,不得不扼住妙音天女的歌喉而整日說一些場面上必不可少的官話……那麼,愛別離苦與怨憎會苦豈不是永遠與自己如影隨形麼?難道,這就是佛法所要追求的結果麼?
記得老師講過,要追求至高的佛法,就需要勘破世間一切皆苦,萬事萬物皆無自性,永遠在輪迴的大海中遷流不息,不得解脫。但是,世間一切何曾皆苦呢?家鄉的草原和天空是那樣美,美得沒有半分的苦澀;妙音天女的聲音是那樣美,美得沒有片刻的喑啞;雲卓仙女更是美麗得不可方物,那美麗可以燃燒起沉沉的死灰,可以波瀾起古井的死水……這一切,何曾是苦!
他見過修「不淨觀」的僧人,他們打坐入定,仔細觀想自己的身體,為的是看明白這副臭皮囊無非是一些白骨、血液、內臟、毛髮的合成物而已,沒有美麗,只有醜惡,自己的身體如是,他人的身體如是,老翁老嫗的身體如是,俊男美女的身體亦如是。有些修行者甚至要對著死屍觀想上好幾個日夜,終於在他們的眼裡,每個人的身體都不過是一些骯髒零件的聚合,不過是臭皮囊,是紅粉骷髏,不值得多看一眼。
不淨觀,白骨觀……他永遠也不能理解這些古老的修行法門。雖然他也知道,在那個古老的印度,有無數的高僧借著這樣的艱苦修行而證得了羅漢果位,但他就是無法相信妙音天女的聲音是啞的,雲卓仙女的容顏是醜的。
於是他困惑,他疑惑,他思考:既然是美,為什麼不該勇敢地追求?既然是束縛,為什麼不該勇敢地擺脫?終於,他在一個最重要的場合裡做出了一件最驚世駭俗的事情……
無人知曉的結局
這月去了,下月來了。
等到吉祥白月的月初,我們即可會面。——倉央嘉措情歌
達賴活佛被人擄走,所有的藏人都不曾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正如他們無法想像太陽會在哪一天被惡魔擄走一般。
這是1706年5月,無數的藏人被蒙古軍隊的刀槍隔絕在了世界的邊緣,眼睜睜看著他們的達賴活佛漸行漸遠。他們對著蒙古軍隊齊刷刷地拍起了手掌——多年之後,第一支侵入西藏的英國軍隊在拉薩也目睹過這樣的儀式,他們以為藏人是在鼓掌歡迎自己,卻不知道在藏人的習俗裡,這其實是一種驅逐魔鬼的動作。
離開拉薩,年輕的倉央嘉措並沒有太多的恐懼。自從十五歲那年,他的命運便不再屬於自己了,今天的遭遇,也不過是操縱著自己的命運之手換了一隻罷了。沒有留戀,便不怕失去。縱然是八廓街的酒,縱然是妙音天女所歌唱的女子,又何嘗真正地屬於自己呢?
隊伍經過哲蚌寺的時候,突然衝出來一隊僧兵,硬是從蒙古大軍的手裡搶下了倉央嘉措,但隨即便不得不應對起對手那潮水一般的圍攻。
倉央嘉措本人卻對正在發生的一切並不上心,是呀,無論是被黃教的僧兵搶到哲蚌寺裡,還是被拉藏汗的軍隊押解到北京,到哪裡不是囚徒呢?
但是,三天三夜,死傷枕藉。算了吧,不要再死人了。倉央嘉措淡淡地走出了哲蚌寺,不顧所有僧人的阻攔,徑直走進了蒙古軍隊的刀光槍影裡。
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隊伍繼續開拔,一路向東。直到這一天,在青海湖畔,他們遇到了康熙帝的使者,帶來了一份沒人能看得懂的諭旨。
康熙帝的這道諭旨,歸根結底只是提了一個問題:你們把倉央嘉措給我送來,是想讓我怎麼處置呢?
為人辦事,最怕指令不明,而往往越是高官就越喜歡發布一些不明的指令,因為很多話不便說透,必須要人家去悟。那麼,康熙帝的這道諭旨,到底想讓人悟出些什麼來呢?
治西藏史的學者們對這件事做出過種種猜測,畢竟從表面上看,把倉央嘉措弄到北京對康熙帝是最有利的,因為到那個時候,或廢或立全在康熙帝的一念之間,他既可以冊封新的達賴活佛以治理西藏,也不妨在籠絡住倉央嘉措之後再將他護送回去。這樣一來,康熙帝自然就成了倉央嘉措與黃教的恩主,這也是拉藏汗最為忌憚的事情。
但康熙帝也有自己的顧慮。一來,他發現之前對事情的判斷過於理性了,疏忽了倉央嘉措不拘禮法、我行我素的性格——若論施恩,黃教奉他為活佛,讓他有君臨全藏的地位,他卻無動於衷,一心想要做個凡人;若論施威,以桑結嘉措和拉藏汗這等強橫人物都無法迫他就範,被逼急了的時候,他甚至拿出過利刃和繩索以示死志,而君主的馭人手段無非恩威二字,縱然他來到北京,又如何能被駕馭呢?二來,從拉薩到北京,至少到進入清朝西寧駐軍的控制範圍之前,這一路太不安穩,虎視眈眈的準噶爾部一定會傾盡全力搶奪倉央嘉措,這可是他們對抗拉藏汗的最佳的政治籌碼,若倉央嘉措真的被準噶爾部搶去,將來一定會生出太多的麻煩。
於是,對康熙帝最有利的情況便不再是由著倉央嘉措被蒙古軍隊執獻進京,而是讓這個飽含著太多不確定因素的麻煩的源頭從此消失,這應該也是拉藏汗樂於接受的。只是,這樣的話當然不便明講。在詩歌與美酒裡醉倒的年輕活佛呀,縱然躲得過重重的目光,也終於躲不過重重的心機。群眾眼中的神祇,在強人的手心裡不過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便有了本書楔子裡那青海湖畔蒼涼的一幕。在最嚴格的意義上說,倉央嘉措的故事到此就算終結,至於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真相已經無從探究,只流傳著各種撲朔迷離、真偽莫辨的傳說,不下二三十種之多。康熙帝的諭旨到底發揮了什麼作用,拉藏汗到底有沒有調整原先的策略,倉央嘉措到底有沒有被押解到北京……所有的問題,我們只能從那些互相矛盾的傳說當中勾勒一個大概的輪廓了。
第一種說法是,倉央嘉措就在行經青海湖的途中「合時合宜」地病死了,而依照藏人的習俗,行為悖亂之人在死後會被拋棄屍骨,所以倉央嘉措這個「假活佛」的屍骨也照此辦理,要麼被隨隨便便地棄置路邊,要麼被丟進了青海湖裡。倉央嘉措短短二十五年的人生,十年的活佛生涯,就這樣冷清清地結束了。
第二種說法是,倉央嘉措的東行路上,先是有哲蚌寺僧兵的營救,隨之而來又有蒙古準噶爾部伺機劫奪,拉藏汗生怕夜長夢多,也因為有了康熙帝那道不清不楚的諭旨,便急急地在一個叫做納革芻喀的地方將他殺害了。
第三種說法增添了一些細節,說倉央嘉措在被押解的途中懷念一名叫做仁增旺姆的情人,寫下一首詩,托一名藏兵轉交給她:
在東山的高峰上,滿眼是雲煙繚繞,
是不是我的仁增旺姆,又為我燒起了神香。
不久之後,倉央嘉措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便給愛戴他的人們留下了一個詩體的預言:
白色的野鶴啊,請借給我飛翔的本領;
我不會飛到遠處,不會耽擱很久,只到理塘作片刻的停留。
倉央嘉措用這首詩為人們指出了自己即將轉世的地點:理塘。隨即,達賴活佛這一世的生命便被拉藏汗結束在了美麗的青海湖畔。
第四種說法認為,當欽使為康熙帝那道不清不楚的諭旨而左右為難的時候,倉央嘉措主動解決了這個難題——他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遠遁而去,從此周遊印度、蒙古、尼泊爾,欽使則以倉央嘉措途中圓寂對康熙帝回報。對於那些精明強橫的政客而言,一個惱人的麻煩就這樣令人皆大歡喜地自行消失了。
第五種說法認為,倉央嘉措在途中施展密術神通,在千軍萬馬之中輕易地脫身而去,此後隱姓埋名,遊歷各地。他甚至到過北京,在一天經過安定門的時候,還遇到了桑結嘉措的子女和臣僕們被拉藏汗的使者押解而過。這些人從西藏帶來的一隻狗遠遠地認出了倉央嘉措,飛跑過來,叼住倉央嘉措的衣角歡蹦亂跳。倉央嘉措感慨萬千,而在這一面之緣以後,便再沒有了他們的消息,只有桑結嘉措的女兒托人交給他一枚戒指,請他為自己死後的亡靈超度。
倉央嘉措就這麼四處雲遊,最後在今天內蒙古的阿拉善旗圓寂。直到「文革」之前,阿拉善旗的廣宗寺裡還保存著倉央嘉措的肉身寶塔,而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廣宗寺的住持還為人出示過倉央嘉措的遺物,其中還有女人的一束青絲。很多人相信,倉央嘉措在布達拉宮的時候確實是「迷失菩提」,整日整夜地在美酒、情歌與女人當中放縱自己、麻醉自己,徒勞地對那些強加在自己身上的東西拚命抗爭。而當他從蒙古大軍中逃脫之後,卻終於在佛法中找回了自己,於是在後半生裡,雖然隱沒了六世達賴的頭銜,卻一改二十五歲之前的性情,變成了一位偉大的弘道者。
第六種說法認為,倉央嘉措確實被押解到了北京,隨即便被康熙帝祕密軟禁在五臺山上,後來便死在那裡。多年之後,十三世達賴到五臺山禮佛的時候,還親自尋訪到了倉央嘉措閉關坐禪的那間寺廟。
倉央嘉措在各種相互糾纏、矛盾的說法中潦草地死去。
故事還未充分展開,帷幕已不容商量地急速落下,燈光熄滅,道具拆除,跌宕起伏的情節隨之埋葬。而意猶未盡的人圍著舞臺,不願離場。誰都明白,對於一個已經死亡的人來說,唯一的續集便是更為漫長的死亡;但死亡如此漫長,讓人不禁揣測,這時間充裕到足以醞釀出一些情節。那麼,關於倉央嘉措的死亡,我還能告訴你們什麼?他在另一個世界,有著怎樣的感受?
那感受,是如約翰‧蓋的墓誌銘一樣嗎?一切都表明,生活是個玩笑,我曾經這樣認為,現在徹底瞭解;還是如川端康成般決絕:死亡等於拒絕一切理解……我猜想,倉央嘉措會採用亨利‧詹姆斯在《一位女士的畫像》中的話來回答:死雖然好,但死中沒有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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