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虂閱讀:夜歸
文╱周丹穎
其他住學校的同學都繼續去夜唱了,不是自己騎車,就是天亮再一起搭捷運回宿舍──就只有她這個住台北的,得像灰姑娘一樣趕午夜馬車!她在無人的站牌等接駁公車,越等越心慌……
剛上車的女乘客要郭再榮載她到幾個路口外的捷運站。
女孩才坐定便撥打了手機,對電話另一頭說:「我現在在計程車上,要回去了。應該還趕得上最後一班捷運。」
午夜前五分鐘,郭再榮按了車表,從照後鏡看了後座一眼。女乘客直盯著他的駕駛員證,眼神很是警醒。雖然已經沒什麼話和家人說了,手機仍一直保持通話狀態。
郭再榮在心裡嘆了口氣,很想告訴這個一副大學生樣的女孩:「我不是什麼壞人。我女兒應該是妳學姊,現在人在國外讀書。」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他還是一聲沒吭,默默地開他的車。停過了一個紅燈,在只剩零星幾輛車的新生南路上筆直前行。
女兒還在台灣念書的時候,他曾是日夜接送的。女兒念大學時,有時候跟朋友聚會到兩三點。他已和衣睡下,床頭邊的手機振動起來,驚醒了他。被吵醒的妻子埋怨女兒不懂事,玩這麼晚,還吵醒全家。郭再榮聽清楚了地點,用睡意濃重的聲音回覆:「妳跟妳朋友等我半小時,我開車去接你們!晚上坐計程車危險。」
不是女兒不懂事,是他千交代、萬交代不管幾點,都要打電話叫他去接,不然他不放心──雖然他自己也是開計程車的。
想到這點,郭再榮對女乘客防衛的動作也比較釋懷了。電話另一頭,想必也是擔憂的父母。電視新聞常常在報這匹狼、那匹狼的,景氣就已經很不好,沒人叫車了;什麼狼再上社會新聞,更是沒生意了。
當初會把工作辭了來開車,是因為看不慣職場逢迎拍馬的生態。認真做事的人不見得會升遷;逢年過節去送禮的、把主管哄得服服貼貼的馬屁精,一路平步青雲。郭再榮做人有那麼一絲不合時宜的驕傲跟頑固。某天他沒跟妻子商量,就把辭呈遞了。妻子對這件事一直很不諒解。她認為她很稱職地當個家庭主婦,把小孩照顧得好好的,老公有一份固定的薪水,生活本應如此──然而這個穩定的家庭基礎,竟一夜之間大崩盤,就因為他郭再榮對現實社會看不過去。
他是愚昧?還是過於天真呢?
這許多年來他耳邊不斷問自己這個問題,雖然他對自己行為的辯解總是:
「我要自由。」自由是指,沒有每天上下班要打卡的束縛?不用再跟只會阿諛奉承的假面人共處一室?還是指在一方小小的車廂裡,他是自己的主人──就算降低了職業等級,也有他的尊嚴?他其實不知道。「司機先生,可不可以請你開快一點?我要趕捷運!」女孩見他在無人的車道上慢吞吞地開車,終於打破沉默,道。
「好好……」郭再榮稍微催了油門,回頭對女孩說:「雖然都沒有車,但是喔,十次車禍九次快,我開車開那麼多年,車禍看到都會怕了!」
女孩敷衍地點點頭,看了一下表,十二點零三分。不知道捷運末班車開走了沒有,誰有心情聽計程車司機講古?女孩對電話那頭的家人說:
「你看啦,你要是辦iphone給我,我就可以馬上查到了,不然你趕快幫我上網查啦!」
女孩的語氣中充滿不快。其他住學校的同學都繼續去夜唱了,不是自己騎車,就是天亮再一起搭捷運回宿舍──就只有她這個住台北的,得像灰姑娘一樣趕午夜馬車!她在無人的站牌等接駁公車,越等越心慌。等了一陣子等不到,只好改搭計程車去趕捷運。一路擔心受怕,弄得整個人緊張兮兮的,和朋友聚會完的歡樂氣息一下子都散光了!
「什麼啦!你叫哥哥查啦,去捷運公司的網頁查啦,什麼?可以google啊!齁……」女孩很不耐煩地說:「叫他先不要打電動好不好?﹗等你查到捷運都關了!」
女孩看到又是紅燈,計程車表因夜間加程已經跳破了一百,電話那頭似乎又拿google沒辦法,手機通話費這個月已經超過月租費很多了……
多方交逼之下,女孩的焦慮轉成了焦躁,開始對電話中的家人發脾氣。
「小姐,不然我直接載妳回去比較快啦!」郭再榮目睹了這個快要導致家庭失和的狀況,插進來說。
郭再榮見女孩猶豫了一下,就要開口拒絕,他連忙補充道:「就收妳到捷運站的錢啦,現在跳到一百一,就收一百一。」
「可是我家很遠耶……到捷運終點站以後還要開一段路喔!」女孩有些動搖了,但她覺得還是跟司機講清楚比較好。
「沒關係,啊我就答應妳了,這樣卡穩當啦!」郭再榮在照後鏡中對上女孩仍是充滿戒心的眼神,又說:
「妳要是怕的話,跟妳爸爸媽媽說我的車牌號碼和名字。看到椅背後面寫的了喔?我叫郭再榮。」
郭再榮轉過頭,讓她有時間對照執業許可證上的照片。是他本人無誤。只不過以前比較胖一點,頭髮也比較沒那麼灰。
女孩遲疑了幾秒,還是把郭再榮說的話重複給家人聽了。看樣子女孩的家人是同意了這個做法,抄完了姓名和證照號碼後,只吩咐她要把手機拿在手上,可隨時按一鍵重撥。女孩這才掛上了電話。郭再榮右轉忠孝東路,見女孩的神色稍微平靜了一點,他終於才忍不住說:
「妳應該念台大吧?我女兒是妳的學姊,她現在在國外讀書……」
●
郭清澐提著兩個可分解的塑膠袋,走出超市。這間超市離她家教的地方不遠,剛好在回家的半路上。坐地鐵回去,不過是三、四站的距離,走路則得要二十幾分鐘。郭清澐為了省一張地鐵票,拎著大包小包慢慢在寬廣的人行道上走著。巴黎的天氣已經冷了好一陣,大街上的梧桐葉早落光了,裸著枝椏,樹皮敷著一層斑斑的灰白。郭清澐走沒多久,便覺得耳朵和指尖凍麻了。她揀了一張沒有鴿屎的墨綠色街椅,將兩袋食物安在長木板間,確定不會倒後,才拉起連衣帽,蓋住了耳朵,然後從外套口袋掏出兩只手套戴上。
郭清澐搓了搓手,向手心呵了呵熱氣。五點剛過,巴黎的天色已經全黑。她停下來的地方沒有店面,古典住宅大樓門戶森森。百合花鍛鐵、霧面厚玻璃大門後的前廳,因無人進出而浸在一片黑暗中。
郭清澐提起沉甸甸的袋子,繼續往外環道路的方向走去。她租的小套房在外環道路另一頭的郊區,區不能算差,但跟她來家教的這一區一比,頓時相形失色。有時候她抬頭看一眼華美的十九世紀公寓建築、獨棟的宅邸,一種遙不可及的欽羨便會油然而生。這可能是許多巴黎旅人共通的心情,然而在郭清澐身上,另外還滋生了一種錯覺,讓她覺得自己在那電光石火的瞬間,彷彿與小說裡描繪的盛宴男女和他們的後裔,拉近了一些距離。台北的豪宅對郭清澐倒起不了這樣的作用。從前她晚歸的時候,坐在爸爸的計程車後座穿越台北新都心,目光高度正及監視螢幕重重的警衛室,她卻也從沒抬頭多看那些嶄新的豪宅幾眼:沒有可能的東西,看它要做什麼呢?然而這個讓郭清澐能「忠於自我」、「安於現實」的標準,在面對另一個
更不可能抵達的世界時,卻因文字能給予的想像而悄悄鬆動了。
郭清澐在某棟特別吸引她的私人宅第前不自覺又停下了腳步,隔著頂端如花藤捲起的柵欄往內張望了一陣,玄關的燈還是沒有亮起。不遠處的街燈仍是白濛濛黯淡的一團,偶有從斜交的街上竄出的車燈刺了她的眼,像逮住現行犯似地,將她奇怪的行徑短暫聚焦、停格。郭清澐這才發覺自己的舉動一點道理也沒有──她是在等什麼?為了看一眼漂亮優雅的宅第主人?還是潔白如玉的大理石台階和紅毯?這些,她在家教學生家的前棟樓就看得到了,應該差不多是那個樣,只要在想像中再往上晉一級就是了……不過,郭清澐又想:這玄關兩側會和某些布爾喬亞公寓一樣,有類似莫泊桑小說裡讓主人翁一照再照、越照越覺得自己衣冠楚楚的光潔壁鏡嗎?
胡思亂想了一陣後,郭清澐最後認定,還是去網路上、書裡找找照片和敘述就夠了。她唯一能實際登堂入室的可能,恐怕是去應徵清潔婦吧──拚了命也要拿到的學位怎麼可能會領向黃金屋呢?不管念幾個文學博士都是不可能的。「黃金屋」這種早就過時的講法,只有太過單純的台灣父母才會相信,遲早也是要幻滅的。郭清澐在心裡對這事實輕哼了一聲,一下子又覺得有「忠於自我」的可能了,於是快步走過這一段讓她充滿幻想的陰沉區塊,心無旁騖地向大街尾端、較有人煙的地鐵出口走去。
這是出巴黎市區前的最後一站了,不同線路的公車也在此地交會。幾間花店、咖啡店、速食店和書報攤貼著地鐵出口排列;一桶桶特價花束、帶暖爐的露天座位和得來速櫃台占了三分之一的人行道,讓空間頓時顯得逼仄,而人群又一下子從地鐵裡湧上來了。郭清澐和人們擦身而過時,開始覺得自己不到住處附近的超市採買,是個錯誤的決定。兩個提袋勒住她手套下仍是冰涼的手指,幾乎讓她的末梢神經沒了知覺。她等這波人潮散去,才慢慢踱到地鐵入口的最上一層台階:暖烘烘的空氣一縷縷從地下冒出,彷彿勾著千萬隻細小的指頭召喚她往下走。郭清澐猶豫了一會兒──就剩下一站的距離,要再浪費一張她原本就不想浪費的地鐵票嗎?
這「更顯浪費」的理由最終還是說服了她。她嘆口氣,決定繼續走回家,但不禁覺得自己成天在雞毛蒜皮的事裡打轉,整個人也變得十分瑣碎。這些細瑣的問題在台北原本都不存在,就算同站進出要付二十元也算不了什麼,郭清澐想,只有爸爸那種「省小失大」的人才會斤斤計較……
說時遲那時快,郭清澐左手提著的袋子斷了耳,從上往下撕裂了一個大洞。罐頭和蔬果撒了一地,兩顆小橘子一前一後滾下了地鐵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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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再榮一邊慢吞吞地在紅燈前停下,一邊開了嗤嗤作響的廣播,來來回回搜尋著某個午夜電台。整個已經進入睡眠狀態的城市之音,接二連三地與夜歸人道了晚安、斷了訊;頻道與頻道間偶爾出現專為他們設想的低柔人聲和輕音樂,卻因車開進了城東收訊不良的區塊,讓郭再榮再怎麼前後尋找,也抓不出一個完整悅耳的節目。他的鍥而不舍只換來了惱人的噪音,比先前對話中出現的空白更讓人感到壓迫。
郭再榮的年輕乘客方才聽說了他女兒是她學姊,就只淡淡「喔」了一聲,沒有任何想聽下去的反應,也極力避免和他的目光再次在照後鏡裡對上。這讓郭再榮尷尬地收回了話頭,硬生生關起原本想開啟的話匣子。女乘客的反應彷彿是告訴他:她對他的「攀親帶故」一點興趣也沒有,要他專心開車就好。郭再榮為了化解自己的尷尬,朦朦朧朧想起了一個以前常聽的電台,夜間時段播放的音樂都很悅耳,或許能緩和一些氣氛;然而遍尋不著的同時,他的心思卻不知不覺飄到了遠在國外的女兒身上。巴黎和台北現在時差七小時,郭再榮看看儀表板上的時間,不經心地想:女兒不知道上完課了沒有……其實女兒在法國的作息時間他完全不清楚;法國大學長什麼樣子,他一點概念也沒有,因此女兒披星戴月走出學校的模樣,全取自於當年的印象,只不過她身後的背景畫面變得模糊了,像噴上了霧。奇怪,那一台怎麼不見了……
綠燈了,無車的雙線道上就棲著這麼一輛有些風塵僕僕的小黃,遲遲不肯開動。
「司機先生,已經是綠燈了。」後座的女孩忍不住提醒道。
郭再榮這才抬起眼,放下手煞車,以極低速繼續往前開。他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仍堅持要找到正確的頻道才肯罷休。明明應該就在這幾台附近啊……郭再榮蹙著眉想。
女孩那頭則在心裡直犯嘀咕,不知道這個奇怪的阿伯到底是要聽什麼,這麼堅持。她又累又餓,剛買沒多久的高跟鞋直磨著她的腳後跟,讓她想趕快甩開。她心想要是趕上了最後一班捷運,說不定早就到了,還用得著在這車上忍受這些。她打了個呵欠,眼角滲出幾滴眼淚,下眼線跟兩頰上的妝彷彿都快花了,回家的路卻還莫名其妙地遠──這樣無奈的心情,讓她不得不傳簡訊向正在夜唱的同學們傾訴自己有多麼衰小和可憐。她從名單上的第一個同學開始傳,沒有回答,想必是歡唱聲蓋過了手機鈴聲;她換傳其他人,一樣得不到及時回答。她恨死自己不能上網的手機!在這麼煎熬的時刻,耳朵一直被嘁嘁嚓嚓的聲響進逼,到家的時刻又遙遙無期,好朋友卻只顧自己享樂,她還不能上臉書發洩……她越想越覺得委屈,越覺得自己是受害者,身為乘客的權益嚴重受到侵害了:
「這樣很吵耶!可不可以請你不要弄了?」她爆發似地對郭再榮吼了兩句。
郭再榮的手縮了一下,從照後鏡裡迅速看了女孩一眼,便順手把廣播給關了。無話可說式的沉默湧回了封閉的車廂。女孩本來話一出口還有點後悔的,擔心司機一生氣,就叫她半路下車或把她給怎麼樣的,但見他一聲不吭地繼續開車,也就放了心,覺得自己的抗議乃屬正當行為,繼續低頭傳她的簡訊。一瞬間郭再榮以為自己載的是自己剛從補習班下課的女兒,前一秒和一群穿著制服的同學還有說有笑的,上了車就板了張臉,每一個才剛起頭的問句都構成了考生的干擾。(上)
郭清澐狼狽地沿著階梯撿回散落各地的東西,盡可能地塞進已經扣不緊的書包,邊撿邊不由得想起了父親「省小失大」的最誇張案例:傷了腳的父親為了不多付一段公車票,在分段點提早下車,情願拄柺杖、拖著打了石膏的腳走回家。這件往事發生在郭清澐念大一的時候,事後若被提起,除了被引為笑談,通常還帶了點對他死腦筋的評判,居高臨下的那一種。平常自己開車的父親,因腳傷坐公車到醫院複檢,卻不知道醫院前的站牌剛好落在了分段緩衝區外──就因為這麼一站的距離,得多付一段公車票錢。任何一個思想正常的人,都不會為了那十五塊錢提前下車,讓已經行動不便的自己,將最後十分鐘的車程用兩小時走完。父親要是想蒙混或賴掉那十五塊錢,想必公車司機也不會多說什麼,但經由某種正常人無法理解的計
算,郭清澐的父親計算出了一個原則的問題──不是錢的問題,是原則問題。他疏忽在前,但覺得「不合理」,於是主動在緩衝區盡頭的分段點下車了。
郭清澐一向無法理解父親異於常人的行徑,但此刻抓著兩顆撞壞的蘋果,她不禁苦笑起來,遺傳的威力大抵是要在這些莫名其妙的時刻才會被發現的。
也是在這些莫名其妙的時刻,郭清澐才會發覺,鎮日和書堆為伍的自己,有多麼寂寞。一個人提著到超市採買的簡單食物,回去後一個人將就地把單調的食材弄熟了,一個人坐在電視新聞前吃著一盤混在一起的麵、菜和肉。罐頭淋醬的味道永遠都是那麼幾種:紅醬是番茄味,青醬是羅勒混著橄欖油和起司,吃不出什麼昂貴松子的味道;再從簡一點,就是淋醬油了。這填飽肚子的日常舉動,在這一刻忽然讓郭清澐不想回家面對。她才剛領了家教月薪,難道不能出去吃一頓好的嗎?她在心裡盤算的同時,另一個問題又出現了:臨時能找哪個朋友一起出去吃頓飯呢?
郭清澐看了看表,五點半,或許還來得及約個朋友出去吃飯。她從鼓脹到變形的書包外袋掏出一張地鐵票,決定不再頂著寒風走那一站路了。一接近地心,巴黎地鐵帶著陳年腐臭味的暖空氣便迎面襲來,讓她一邊皺了皺眉,一邊安心地將手套給脫了。她想:或許先打個電話給必必?必必向來飯局多,或許會主動邀她一起來?
地鐵很快地進站了,郭清澐的晚間時段有了個目標,讓她整個人覺得輕鬆了起來,找回了年輕女孩的步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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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的朋友終於在歡騰的KTV包廂中發現了她的抱怨簡訊,回撥了電話給她。
「嘻嘻嘻,怎樣?妳到家了沒?」王小葛走出夜唱包廂,嘻皮笑臉地問。
「還──沒──」女孩把每個字的尾音脫得老長,已經十二點四十分了,他們才剛到捷運終點站附近,這代表還有一段平時坐接駁公車的路程要開。車廂裡一個細碎的聲響又引起了女孩的注意:郭再榮從外套口袋掏出一個塑膠袋,裡頭裝著不知是麵包還是饅頭的東西;他迅速咬了兩口,把剩餘的部分仔細包進塑膠袋裡,才重新塞回口袋,轉而摸索擱在前座上的塑膠水瓶;放開方向盤後,他開了瓶蓋匆忙喝了兩口水,幫助吞嚥,然後又大力地旋緊瓶蓋,把瓶蓋逼迫到溝痕能承受的緊度之上才肯放手。整套動作不知怎麼地感覺很猥瑣:那個把東西包回塑膠袋包得仔細到有點神經質的動作,還有那個旋瓶蓋旋一次不放心還要拿回來再旋一次的舉動,加上那副不知是民國幾年配的大鏡片眼鏡──跟文青愛戴的大黑框眼鏡有本質上的
不同──讓這個不超收車資的司機,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怪異不正常的感覺。等會兒他要是在駕駛座上摳起腳皮,女孩覺得自己恐怕也不會更訝異了。
「Le chauffeur est tres bizarre……(這司機很怪。)」女孩改用課堂上學到的法語對王小葛說。王小葛也修了同一堂課,聽懂了女孩的密語,回道:「Pourquoi? Qu’est-ce qu’il se passe?(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Il conduit a la vitesse d’une tortue, et… Sa maniere d’etre…de toute facon c’est pas normal……(他開車開得很龜速,還有……他的舉動,啊總之不正常啦!)」女孩強調了最後一句「他不正常」的結論。
「Fais attention a toi! Malgre tout, on est avec toi, de tout cœur.(妳要自己小心喔!不管如何,我們都與妳同在,全心全意的!)」王小葛喬了喬眼鏡的黑框,按著心口輕笑了兩聲,覺得自己的用詞遣字非常戲劇化:對於這種人生中荒謬的情境,這是再適合不過的台詞了。對於自己在有限的法文字彙中能夠找到這樣的說法,他不禁也沾沾自喜,回頭他就要去臉書上記上一筆的。
「少耍賤了,你們現在在唱什麼歌?」女孩也笑了,改用中文和王小葛聊將起來。王小葛說陳琪芬接連點了幾首沒人會唱的老歌,她自己唱得很嗨,其他人只好忙著吃花枝丸。他開了包廂的門,探頭看看陳琪芬唱到哪兒了。女孩從電話中聽到她自我陶醉的獨唱,也噗哧笑了。王小葛見他的歌還要很久才會上,就背倚著包廂的門,和計程車上的女孩閒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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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鐵已經在原站停了五分鐘,郭清澐坐在車廂門邊的折疊椅上,用腳尖點出流逝分分秒秒,漸漸不耐煩了起來。就這麼一站的距離,卻又不明所以地被耽擱了。她已經跟必必約好了七點在巴士底廣場那邊,先和她的朋友們喝一杯,之後再看去哪兒吃飯。郭清澐雖然已經開始覺得餓了,卻也礙於是自己臨時要加入的,不好妨礙這「喝一杯」的法式程序。她原本計畫回去放個東西,還來得及洗個澡、換個衣服再出去的,眼見這班地鐵不知何時重新開動,自己又已經多花了一張票搭車,只得坐著看表乾等。
一陣餓感襲來,郭清澐只得隨手拆了一包剛買的餅乾來吃。原本輕鬆歡樂的心情在等待中又被打回原樣,留學生活中如影隨形的論文,一時間又回來占據她腦海了。郭清澐暗自嘆了口氣,認命地在這極度漫長的等待中,把正進行的論文章節在腦裡又梳理一遍……文學語言如何在敘事中嵌進斷裂異質的時空感知/破題論述/舉例說明一/發展論述/舉例說明二……
此時車廂內的廣播器嘁嚓響了幾聲後,傳來地鐵司機的聲音:
「Mesdames, Messieurs, je vous informe que suite a un incident grave de passager ala station Louise Michel, le trafic est momentanement interrompu sur la ligne 3 entre Pont de Levallois et Porte de Champerret. Nous vous invitons a prendre les correspondances et vous remercions de votre comprehension.(各位女士、先生,由於Louise Michel一站有名乘客發生了嚴重事故,地鐵三號線Pont de Levallois 和 Porte de Champerret兩站之間,暫時停止行駛。請各位改搭其他交通工具,謝謝您的諒解。)」
車廂內一陣騷動。大多數乘客聽了廣播後,以各種方式表達了一絲無奈或不快,便魚貫走出車廂。彷若大夢初醒的郭清澐屬於那留下來的一小撮人之一。來法國五六年了,司機廣播的內容雖然委婉,但她也是聽懂了所謂的「下一站發生了乘客嚴重事故」代表了什麼意義。她心裡雖然覺得毛毛的,但制止了自己再往下想像血肉模糊的場面,板著一張臉繼續思考她的論文。沒親眼見過的事,不難淡出思緒,文學才是令她心安的現實。她在其中好好地被保護著,只有內部的思維波動,外來的風雨再怎麼狂暴,都只有一抹陰沉卻淡淡的痕跡。
她又等了幾分鐘,列車還是停留在原地,原本沒下車的乘客開始研究公車路線圖、打電話給親朋好友告知自己將會遲到。
郭清澐再看了看表,快六點了,於是也傳了個簡訊給必必,告訴她她可能會晚點到,因為地鐵發生了「問題」,她最後可能還是得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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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再榮等女孩講完了電話,才問:「要從哪個巷口轉進去?」
女孩收起手機,看了看周邊的環境,想了想,覺得沒有必要告訴司機她家地址,於是改口說:「就在前面巷口的便利商店停就好了,謝謝。」
「喔。」郭再榮應了一聲,猶豫了一下,又問:「小姐,你們剛剛講的是法文嗎?」
女孩聞言嚇了一跳,回答:「呃,對……司機先生你聽得懂法文?」
「沒有啦沒有啦,怎麼可能,我英文都不會說了。是有時候會載到法國客人啦……我女兒教過我法文的『你好』怎麼說,但是我忘記了。」
郭再榮搔搔頭,想起女兒上次從法國回來,教了他兩句法文問候語就火大了的場面。剛下飛機的她只想趕快回家洗澡補眠,面對父親一再反覆的問句,她索性蚌殼一樣地抿著嘴,戴起墨鏡在後座閉目養神,不理會郭再榮「」來「」去地記不起她才剛重複過的下一個音節。
女孩客氣地以抿嘴笑了笑作為回答。便利商店在望,她歸心似箭。已經接近凌晨一點了,她不願意再和司機閒扯。
郭再榮依指示在便利商店前停了車,說:「一百一,謝謝妳!」
他依約收下了錢,女孩正要開車門時,郭再榮又說:「是不是要打個電話給妳家人,說妳到了?」
「不用啦,我走幾步路就到了,我家附近很安全。」女孩敷衍地說,藏不住眼底覺得郭再榮很囉唆的訊息。
「是沒錯啦,可是剛剛妳家人已經記下我的車牌號碼,如果妳沒有安全到家,是我的責任喔!」
女孩一腳踏出了車門,還欲分辯,忽然覺得眼前是個不可理喻的人。她撥了哥哥手機的號碼,還在打電動的他無暇接聽。女孩只好撥了家裡的號碼,吵醒了房間離電話最近,且已經就寢的奶奶。
女孩迅速交代了幾句話,說她現在走回家馬上要到了,然後瞪著郭再榮,用眼神傳達了「這樣你滿意了吧」的訊息。說罷她用力甩上車門,頭也不回地離開。
叮咚一聲,她走進了燈光白得刺眼的便利商店。(中)
眼前忽然又閃現了對面月台上的金色人形,木乃伊一樣地用保溫鋁箔紙裹得牢密,固定在擔架上。急救人員將擔架的輪子架起,正準備結束任務……
必必隔著落地玻璃窗向在外頭張望的郭清澐招招手。魂不守舍的郭清澐看到了他們一桌四人,剛好是兩對台法情侶,一時間覺得自己像闖入了別人安排得好好的聚會──早知道她該先問清楚的。第五個人向來讓兩張方桌過於擁擠、三張方桌過於空曠,而讓自己孤懸於談話圈邊緣。
「這是Yun。」必必笑靨如花地用法文向大家介紹:「我的博士生朋友。」
她特別強調了「博士生」三個字,以表示她的與有榮焉。
必必是為了來找網路上認識的法國男友,才拋下台灣的工作、報名了長期法語班留下的。沒有學業的壓力,她的巴黎生活充滿了假期感,流動盛宴一樣的,不時在臉書上看得到她去不同場所體驗人生,或去外地度周末的照片。生性活潑好交際的必必,千里情奔的男友尚夏爾是個比她年長一些的木訥電腦工程師。他話不多,人挺正派,但身上穿的西裝永遠不甚筆挺。郭清澐和他吻頰打招呼時,注意到他襯衫領口沾到了午餐的一滴醬汁,前胸口袋隨意插著一支無蓋的原子筆。
另一對情侶的平均年齡則往下降了。一頭亂髮、左派知青模樣的艾希克,和郭清澐、必必差不多歲數,在二十五和三十歲之間,但他芳華正盛的小女友──以法文名字自我介紹為Charlotte──大約二十二、三歲,剛出大學校園的年紀。Charlotte濃豔的眼妝和精緻無瑕的女性化打扮下,偶爾露出小女孩靈巧動人的表情。聽說郭清澐在念文學博士,霧茫茫、水靈靈的眼睛裡出現了「好崇拜」的討好神色,但也僅止於此。郭清澐和她依當地習俗吻頰時,聞到了她身上的花果香,是精挑細選過、配合當日穿著且濃淡合宜的那種,恰與男友有些隨心所欲的風格形成強烈對比。郭清澐是第一次見到這一雙組合怪異的璧人。必必和尚夏爾的戀愛關係已經夠讓人驚訝了,這一對不是不登對,而是憤青風對上時尚千金風,多少有點引人注目的混搭
感。他們這一桌再加上她這一個衣著樸素的學生,不可不謂之詭異至極。是什麼把他們湊在一塊兒的呢?
「Yun,我們正講到寒假要去滑雪的事。要不要一起來啊?」必必待她坐定,熱烈地接續了先前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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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再榮等到女孩提著一袋零食走出便利商店後,才走進去外帶了一杯熱咖啡,請店員加了三包糖。
他坐回駕駛座,鎖上車門,仔細地掀開塑膠杯蓋。怕燙的他一邊吹著熱咖啡,一邊小心啜飲,想自己該直接收工回家,還是順道載客。其實他不大願意太早回到租來的住所:女兒離家後幾年,他跟妻子也分居了,開夜車變成了最好消磨時間的方法。在台北空曠的街道上兜著轉著,讓他心裡覺得很平靜──他終於擁有了一個人的自由,不用再看妻女的臉色。但獨自一人在車上吃便當、喝飲料的時候,他常不知不覺地恍神,片片段段回想為什麼一個家庭,會隨著時間惡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想歸想,除了幾張嫌惡的臉的定格外,是沒有什麼清楚的答案的。
你郭再榮是什麼人,為什麼老是認不清現實,處處丟人現眼?
曾經是美麗大方、善體人意的少女的妻子,瞅著自己,像是她人生中最大的錯誤及恥辱。
從書堆中偶爾抬起眼的女兒,對他怒目而視;她就要出言頂撞的那一瞬間,不斷在郭再榮的腦海裡複製。然而最後一次的家庭旅行中,面對不時迸發的爭執,女兒卻幾乎已經完全置身事外,從另一個世界遙遙皺著眉,觀看他丟人現眼的事實,和她母親指控他自覺高人一等的憤恨表情。他們三個人的人生,除了厭憎,彷彿已經沒有任何交集了。
郭再榮抹了抹濕潤的眼角,再次開了廣播,想驅散夜裡這些理也理不清的雜亂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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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清澐一整個晚上聽著必必多彩多姿的滑雪計畫,像電台賣藥一樣翻來覆去,剛換了話題卻又踅了回來,彷彿鐵了心要讓不甚起勁的聽眾改變心意,隨之起舞。這離郭清澐理想的一頓晚餐實在太遠,讓她數度想先行離開,自己找個餐廳把晚飯給用了,卻又礙於沒有好藉口。關於去山上滑雪一星期的計畫,必必明知道她沒有閒錢出遊,卻仍不斷將她拉入度假的話題,除了讓她尷尬外,還多生出了一分厭煩。郭清澐一開始以為必必是在興頭上,才分外熱切;但當她終於以論文為由,婉拒加入時,她才發現自己的拒絕根本無關痛癢。必必口頭上熱烈邀請的雖然是自己,但實際上,她的真正目標是讓眼前這對直道「這主意不錯,再看看」的璧人承諾加入。
艾希克有些無精打采地回答必必時,在桌下不斷暗暗捏著Charlotte的手心,彷彿是一種暗號。Charlotte接著禮貌地說,寒假時她的父母可能會來巴黎玩,恐怕不得自由,但她是很想去體驗滑雪的。尚夏爾則一向是必必的應聲蟲,她說什麼,他都完全同意。
郭清澐開著半隻眼睛、半隻耳朵參與著這個繞來繞去的話題,像個沒有假期的局外人,隨意翻看著山中滑雪小木屋的精美簡介。她必須適度關切裡頭宣傳的訊息,卻對木屋背後扁平的雪景一點感受也沒有,更遑論必必不斷強調的,木屋裡豪華的陳設與星級餐廳的吸引力。
第一輪飲料早就喝完了,他們決定──事實上是艾希克提議──待在同一間店,簡單點份牛排薯條來吃,因為他和Charlotte等會兒還得去一個朋友家的宴會露個臉。郭清澐一刀切下該是七分熟的牛排,肉裡的血水急湧而出,沾染了盤邊的薯條和沙拉。她默默放下刀叉,按捺了一陣惡心感,用眼神搜尋去室外座位送菜的侍者。她掠過一桌桌穿著大衣談笑的客人,最後在直立的戶外暖爐邊看見侍者正在開汽水瓶蓋,橘紅色的火焰在暖爐的金屬傘頂下燒得正烈。她低調地向他招了手。
「看!那個滑雪站有藝廊耶,親愛的,你不覺得這很棒嗎?」必必放下手裡的叉子,展開手機螢幕上的照片,在大家眼前晃了晃,轉頭尋求尚夏爾的支持。
「嗯,看起來很有趣呢。」Charlotte暫時將注意力從眼前的義式沙拉轉向照片上的深山藝廊,讓尚夏爾免去了敷衍的回答。對尚夏爾來說,深山裡有沒有藝廊,是一點也不重要的,就跟巴黎街上有幾間藝廊,對他來說都差別不大。然而在必必的興高采烈前,他不能表達他真正的想法。
艾希克看在眼裡,挑了挑眉,用手到自己的盤子裡抓了兩根薯條吃。郭清澐感覺這個舉動充滿了對必必的不屑,她很想告訴必必不要再作無謂的努力了──雖然她對這對年輕情侶認識不深,但身為旁觀者,她知道他們是不會去的。天知道必必為什麼使盡渾身解數要說服他們!
侍者走向郭清澐,詢問她的需求。
「Yun……怎麼了?妳為什麼不吃了?」必必這才注意到她只切開了肉,一口也沒動。
郭清澐眼前忽然又閃現了對面月台上的金色人形,木乃伊一樣地用保溫鋁箔紙裹得牢密,固定在擔架上。急救人員將擔架的輪子架起,正準備結束任務。她坐在往另一個方向開的地鐵上,心驚膽寒地想著徐徐前進的車輪下,是否噴濺了殘餘的血肉。這重播畫面讓她的腸胃絞在了一起,胃口頓失。這一刻她其實想把這件暗暗糾纏著她的事說出口,卻不知為何只應了句:
「肉還太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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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再榮把車開回了沉睡的城市中心,按表讓車頂上「出租汽車」的燈號熄滅。偶有三兩醉酒的夜歸人在路旁攔車,他只隔著車窗搖搖手,表示收工了。他雙手握著方向盤,順著行車的韻律,聆聽他終於找到的外文頻道。其實他一句歌詞也聽不懂,但這個電台是女兒從前在車上溫書時唯一不排斥的。沒有主持人介入的節目,播放著柔緩的旋律和歌聲,一首接一首,像嬰兒搖籃曲,鎮定了她的焦慮與不耐。這頻道曾帶給他們父女倆短暫的平和時光。
「小澐晚安。」郭再榮輕聲對車玻璃的方向說,像從前躡手躡腳移開床邊掛著的音樂小雞吊鈴的時刻…… 抵達盡頭的拉繩彷彿又動了一下,噹一聲讓女兒微微睜開睡眼,看見了爸爸祝她有個好夢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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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希克和Charlotte告辭後,必必的電力銳減,忽然間對什麼話題都失去了興趣。她用指尖點著水杯裡殘餘的水,對尚夏爾和郭清澐抱怨道:
「約他們出來一趟要大費周章,他們卻連個甜點都不願意等!」
隔天還要上班的尚夏爾面帶疲憊,舀著玻璃方杯裡的巧克力慕絲,安慰她說:
「沒關係,以後少約他們就好了。」
必必聽了他的話,氣不減反增,她忿忿不平地用中文說:
「他爸爸開畫廊的就這麼跩。要不是看在Charlotte的份上,我才不想找他一起吃飯呢!」
郭清澐斜靠在木椅背上,慢慢啜著又苦又酸的無咖啡因濃縮咖啡。舌尖才剛接觸到表面,她就皺了眉,再放回小碟上多加了一包糖。
尚夏爾也不期待有人將必必的話翻成法文讓他也聽懂。他摟了摟必必的肩,表示他的在乎與支持;郭清澐則閃避了所有不必要的回答,用小匙攪了攪咖啡,像喝藥一樣一飲而盡。
「Yun,妳今晚話不多,有心事嗎?」必必話頭一轉,面帶關心地問。
「喔,今天去兼家教了,比較累。」郭清澐淡淡地回了一聲,只覺得自己就是傍晚那具被處理完畢的金色人形,慢慢被推出事故現場,移往太平間去。不見血肉的屍身,省卻了必必那兩滴為她準備好的眼淚。
「那論文進行得順利嗎?」必必敲著烤布蕾上的脆焦糖,又問。她睜大雙眼,眨了一眨,彷彿是要將隱形眼鏡調回正確的位置。
「嗯。」 郭清澐點頭。她只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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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前一刻,郭清澐走下巴士底歌劇院前通往地下鐵的大型階梯。一群龐克青年帶著幾隻大狗,坐在階梯底部喝酒,抽著氣味濃厚的大麻菸。他們旁若無人地笑著、鬧著,在尿液與碎酒瓶間圈出了一塊屬於他們的地盤,與經過的路人全不相干。郭清澐是那些路人的其中一個,明天一早她就回到她的文學研究裡。在那個無菌的、理智的現實裡,除了偶然搖曳的心旌,她是安全的。使用的語言將會是已和整個世界切斷聯繫的標本,她可以用來定義時間、定義空間、定義記憶、家,還有父親──這嚴密的保護讓她能隔著距離觀看這一切,而不感到悲哀。
但今晚,她覺得非常寂寞,和開著車的爸爸一樣寂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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