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閱讀:當舖裡特有的人生風景
書名:《29張當票:典當不到的人生啟發》
作者:秦嗣林
民國47年出生於基隆,國中時因為父親的期許而到台北念書,當時借住的地方剛好就是一家當舖,因此開始了與典當交易的緣分。17歲那年,家裡遭逢變故,因而毅然一腳踏進當舖業,沒想到一做就是30年。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也是最後一份工作。
正式進入當舖業之後,不僅努力端正當舖給予人的較為負面形象,也積極參與推動當舖法,同時不斷跟著時代求新求變,並以父親秦裕江的名字成立獎助學金,更曾擔任台北市當舖商業同業公會理事長,現在為大千典精品質借(當舖)機構執行長。
對於大多數的人來說,當舖只是暫時的過繼站,借錢與與買賣,沒有人願意久留。但對於他來說,典當的卻是自己的一輩子。在許多報章電視媒體皆可以看到他蹤影,例如,《蘋果日報》、《天下雜誌》、《自由時報》、《國民大會》、《一袋女王》、《年代向錢看》等等。
2012年出版第一本著作《29張當票:典當不到的人生啟發》,造成銷售熱潮,各大媒體紛紛報導,更占據博客來、誠品、金石堂與各大書店排行榜,晉身為暢銷作家。
內容介紹:
《29張當票:典當不到的人生啟發》續作
當舖,人的最極致風景。
寫著「當」字的門簾,遮住了家醜、也擋掉了光亮,
在最幽暗的地方,才是最能看清楚「人」的所在。
客人典當了物品,當舖裡的人抵押上的卻是自己的人生;
客人踏出店門,當舖裡的人仍要繼續招呼自己的心情。
《29張當票:典當不到的人生啟發》講的是在當舖裡,各種典當品所換來的人生體悟;《29張當票2:當舖裡的人生風景》說的則是在當舖裡,那些隱身在寫著「當」字門簾後裡的人的故事,老朝奉、伙計、學徒……他們所展現出的人性光輝與幽暗;以及在這個場域裡所發生的故事。或許你從不曾踏進過當舖,但這些滋味卻是你我再熟悉不過的人生感受。
每個月總有那麼一天,老朝奉會打扮得光鮮亮麗出門,他是要去哪?這個維持了長達近20年光陰的神秘習慣,終於因為一封轉交的書信而慢慢揭曉;一張開不出的當票讓作者痛哭失聲,長達10多年的情誼,最後竟然用嘆息畫下句點,在作者心中留下一輩子的遺憾;從台灣到香港再到哈爾濱,走私犯、獄卒、解放軍再到國民黨高官,為期一年多的「救母歷險記」,高叔叔都只是為了見母親一面;每年農曆年初一,總有位財神爺準時上門到當舖來報到,散財千萬,一直持續到元宵節才離去……
身而為人的各種面目、各種親近與疏離、所有的獲得與失去,都在一間小小的店舖被看見。那些在當舖裡工作的人、在當舖裡發生的事,一樣的場域,說更精采的人生故事……
目錄:
序
◎第一章 那些生活在當舖裡的人
天下第一孝子
信差
開不出的當票
三爺爺
監守自盜的三堂課
鳥王五叔
◎第二章 這些發生在當舖裡的事
當財神來敲門
三個騙子
別動! 搶劫!
脂粉人生
當舖裡的雅賊
傳家之寶
消災解厄當票護身符
序 :
回想起來,從小我的人生際遇便與眾不同。
以前我的父親在基隆經營建材行,每天敞開大門做生意,在我印象中,無論是開雜貨店的、拉人力車的、賣菜的、還是挑水肥的……在家裡出出入入習以為常。而我的父親個性豪邁,喜歡幫婚助喪兼急公好義,更是山東幫裡的「及時雨」。只是隨著時間推移,這些叔叔伯伯逐漸凋零,因此從我七、八歲開始,每逢假日,父親常帶我去殯儀館披麻帶孝,扮演這些長輩的孝子賢孫,每當有至親好友來致意,我便磕頭還禮。
一開始搞不清楚怎麼回事,還覺得挺好玩的,後來往棺木裡一瞧,發現裡面躺著的人一臉慘白,有點面熟,再仔細一瞧,竟是常到家裡走動的長輩。不過,同樣的事情見多了,我也不覺得死人有什麼好怕的。當孝子賢孫得跟著棺木一路送到山頭上,看見工人把棺木往墓穴裡一擺,蓋上幾鏟黃土,一群人便嘻嘻哈哈地下山了,而沿路的蒿草叢裡舊人新墳默默的增加。一直到年紀漸長之後,才明白無論生前是一生戎馬的將官,還是街邊的小販,終會化成一抔黃土。個人的富貴貧賤,也隨之煙消雲散。
我從事當舖業四十多年來,因為每天都在錢堆中打滾,所以更深刻見識到了人對錢的貪婪,以及金錢是如何操控人的命運:有錢人想要更有錢,沒錢的人一心想發財,一幕幕真實的人性大戲,天天在我的週遭上演,彷彿錢是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似的。例如,我見過不少富可敵國的人,被錢的魔力所迷惑,認定自己是一尊無所不能的天神,從自我膨脹變成自我迷信,被自己無止盡的發財夢所困,最後由雲端摔到谷底;也見過一心想致富的痴人,篤信買了開運神物、早晚三炷香便能一步登天,甚至為了錢偷拐搶騙,無所不用其極,彷彿是為了錢可以出賣靈魂的惡鬼。
其實,只要一個人願意幫助別人、造福別人時,他便像神一樣溫暖;可是當他殘害同類、吃人不吐骨頭時,他比鬼還恐怖,所以神與鬼都是人所扮演,端看人心往哪邊傾斜。所以我常說:「這世界沒有神,也沒有鬼,人造神也扮鬼。」試想,若是有一間廟宇,前往參拜的信眾一心祈求別人健康、別人快樂、別人好運到,這樣的社會,能沒有神蹟嗎?
甚至我也犯過同樣錯誤,當年我高中輟學,為了開當舖四處籌措創業資金時,身邊的叔叔伯伯沒一個人願意借錢給我這個毛頭小子,要不是我的父親憑著過去的為人和熱心,我可能一分錢也借不到。因此剛開始創業時,我也只是想著要如何賺更多的錢,好消弭心中的不安全感。可是幾十年來,書中的每個人人物一點一滴地改變了我對錢與生命的看法,他們有的事親至孝;有的是花了幾十年的時間等待與結髮妻子相會;還有的則是熙來送往客人身上的悲歡離合。
在芸芸眾生中,這些人都微不足道,甚至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但是每個人都用盡一生的氣力,滿足自己的精神追求,是他們讓我看清楚金錢只是改善物質生活的手段,完全無法解救靈魂。古人云:「過江千帆皆名利」,人生的目標到底是什麼?難道就是無止盡的金錢遊戲嗎?仔細想想,好像並非如此。然而可以確認的是,當自己有天在回首來時路時,發現當初所堅持的價值觀和那份純真依舊存在,即使最終不是外人所認定的價值,心裡還是充滿喜悅跟滿足,這樣才是人生最大的成就。
本書的人物各有自己的悲歡離合,讀者將從其中看見每個人的多樣性,他們並非達官顯貴,每天也都面對著無可避免的無奈與掙扎,但有些人能堅持理念走出自己的路,有些人則隨波逐流消逝在時光的長河中。如果你能看出他們命運不同的原因,那麼,其中令人玩味的啟發已悄然留在你的心中。
書摘:信差
民國六十年,我負笈到台北念初中,借住在父親友人開立的當舖裡。到了高一下學期,因為家逢巨變,我便決定離開學校,正式成為當舖的學徒,其中與老朝奉張寅初先生的一言一行,更影響了我一輩子。
初次見到老朝奉時,他老人家已經六十好幾,每天早上起床後,總是慢條斯理地享用師兄為他沏好的茶和預備的燒餅油條,接著再回到自己的小辦公室裡,翻閱一本本線裝古書或練練毛筆字。老朝奉淵博的學識令人咋舌,他的存在等於當舖的招牌。上至老闆,下至學徒,每一位都對他敬畏有加。
而在這樣嚴謹規律的生活當中,唯獨有一件事讓我感到奇怪,每個月總有兩、三天,老朝奉會吩咐我們把他的皮鞋、手提包擦得乾乾淨淨,再準備好毛筆、放大鏡、手帕等等隨身物品,甚至有時要備好一、兩樣小點心給他。到了隔天一大早,他便會西裝革履,搭上公車出門去,直到晚上七、八點才回來。
有一年暑假,老朝奉得了帶狀皰疹,整整一個月都無法出門。過了兩天,老闆突然把我叫到跟前,拿出一封信和一份伴手禮說:「嗣林,今天幫忙辦一件事,把這封信和禮物送到台中太平鄉的楊女士家裡。」
我心想能放一天公假當然好,搭上車、照著地址走進一座類似眷村的村落,按了電鈴,沒多久,一位溫雅端莊的老太太走了出來,一頭清湯掛麵,身著陰丹士林的旗袍。我想這一位應該就是楊女士,便將信封遞給她。
沒想到她一接過信,只看了信封上的字跡,神情突然變得十分激動,接著焦急地撕開封口,抽出信紙,怔怔地看了兩、三分鐘,之後對我說:「先等一下。」便轉身進了房間。
約莫一個小時後,楊女士終於才又走了出來,手上拿著一個信封說:「麻煩你幫我帶回去。」
信封上娟秀的字體寫著老朝奉的名字「張寅初」,我不解地問:「這是我們老朝奉的名字,妳不是要寫給我們老闆嗎?是他叫我送信過來的。」
楊女士搖著說:「你們老闆是誰?我不認識他,這封信是張寅初寫給我的。」
「好,我明白了。」我點點頭收下。
回到台北後,我趕緊將信交給老朝奉,他接了信什麼也沒問,依然回房休息。
不過,隔了一個多禮拜,平時不多話的老朝奉突然找我聊天,他溫和地問:「嗣林,你前些日子去台中,楊老太太看起來好不好呢?你下禮拜是不是還能幫我送個信?」
於是一週後,我又到了台中,這回只有楊女士一人在家,她拿了信便說:「我先回房間看信。」留我一個人傻站著在客廳。
奇怪的是,此時房間裡突然傳來陣陣啜泣聲,而且愈哭愈傷心,我不知所措。這時,突然有人回來了,是一位四十幾歲的阿姨,應該是楊女士的女兒。
我趕緊跟她說:「楊女士好像在房間裡哭。」
阿姨趕緊走進楊女士的房間,五分鐘之後才又出來,她對我說:「小弟,你在這裡吃頓晚飯再回去吧。」
不久後,一家人都回來了,我跟著大家坐下吃飯,吃到一半,楊女士開門走了出來,臉上淚跡已乾,但是雙眼還是紅腫,手上則拿著剛寫好的信。我趕緊起身說:「我該走了。」
等我回到台北,已是深夜十二點多,店裡一片漆黑,只有老朝奉房裡的燈還亮著。我把信交給他,脫口問道:「大爺,您寫信怎麼讓別人哭得這麼兇呢?」說完便一溜煙地跑回房間。
過了一個月後,老朝奉的病終於痊癒了,他迫不及待地穿上最稱頭的西裝,說要去一趟台中。但這天卻有點反常,到了晚上九點多,仍不見老朝奉的人影,一直到凌晨一點多,他才回來,而且神情十分落寞。
接下來的兩個多月,他更是一天都沒出門,成天鬱鬱寡歡。
雖然老朝奉心情不好,但是店裡的工作可不能落下,有一天,我陪著老闆娘一起上菜市場,幫她提菜籃,她突然問:「你去過你大爺女朋友的家裡嗎?」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地說:「什麼女朋友?我沒去過。」
「什麼沒去過?你不是跑了兩趟台中嗎?」
我恍然大悟說:「那是他女朋友喔?」
老闆娘意味深長地說:「我聽你老闆說,老朝奉這一陣子吃得少,心情也差,再這樣下去可不行。可能還會再找你送個信。」
我搖手說:「老闆娘,萬一楊老太太又哭了,我可是很尷尬,妳幫我跟老闆說一聲吧。」
但天不從人願,果真沒多久老闆就還要我再跑一趟台中,此回他格外認真地說:「這回不送信,也不要找老太太,你只要跟阿姨說一聲老朝奉的狀況就可以,請她幫幫忙。」
結果我到了台中,沒料到阿姨不在,只有老太太一人在,老太太見了我一陣驚訝,但問明沒信後,便要我趕緊回去。但才一出門,我猛地記起老闆的壞脾氣可是出了名的,萬一我沒有見到阿姨,回去一定有排頭好吃,所以心生一計,決定走到巷口轉角的大樹下等。
這一等,就是兩個多小時,終於盼到阿姨回來了,我趕緊向她說明了事情的原由,阿姨才問:「該怎麼辦呢?」
我說:「老闆請您想想辦法。」
她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寫封信,你幫我帶回去。」
回台北之後,我把阿姨的信交給老闆,而老闆為了不讓老朝奉知道我們私下偷偷跑了一趟台中,還特地弄了個信封,寫上店裡的地址,貼上郵票再寄回來。只是老朝奉看了阿姨的信之後,當天晚上竟連晚餐也沒吃。
怎知過了幾個禮拜,老朝奉卻又起身說要跑一趟台中,而這次回來後,心情明顯好了許多,這之間的變化讓我摸不著頭緒。
直到有一回,老朝奉跟老闆請假,說有事要到屏東一趟,而就在他離開的這一段時間中,某天下午我剛從外面回來,竟然在門口遇到了楊阿姨,她問我:「老朝奉在不在?」
我回:「很不巧,他去了屏東。」
阿姨說:「那老闆在不在呢?我跟他聊一聊也行。」
於是我把阿姨帶進店裡,老闆直說:「真是稀客,我們到後頭的客廳聊吧。」
我在一旁鼓起勇氣問:「我能不能也一起聽?」
老闆想了想說:「好。」
於是,我一面伺候茶水,一面聽著阿姨和老闆的談話,終於拼湊出楊女士和老朝奉跨時代的糾葛。
原來老朝奉在就讀燕京大學時邂逅了楊女士,雖然老朝奉已有婚約在身,卻沒想到與楊女士兩人互有好感。後來老朝奉休學在家養病時,順著長輩的意思便成了親,再加上抗戰爆發,老朝奉和楊女士便失去了聯繫。
但萬萬沒想到,當老朝奉和妻子躲到昆明之後,竟又遇上了落難天涯的楊女士。只是,當楊女士發現老朝奉已成親時,心中悲憤交集,為了讓雙方死心,便決定嫁給一位國民黨的軍官,生下兩個女兒。
日後,當老朝奉也投筆從戎,竟又與楊女士再度重逢,只是這回她的身分竟是自己直屬長官的太太。不過,長官並不知道妻子與老朝奉過去的情誼,就在某次戰役中,身負重傷的他,臨終前還特地向老朝奉託孤,希望他和幾位同袍幫忙照顧家中妻女。面對長官最後一道命令,老朝奉只能為難地答應。
戰爭結束後,老朝奉和楊女士再次在屏東相聚。這份三段三續的感情橫跨北京、昆明、屏東,何止千里之遙,只是老朝奉從小接受儒家傳統道德觀念的教育,即便常常與同袍到楊女士家裡幫忙打點生活起居,也始終不願踰越心中道德的藩籬。
為了信守對長官的承諾,每個月他仍會專程去探望已經僑居至台中的楊女士,街坊鄰居都認為這是軍中同袍來照顧家眷,可是楊女士的兩個女兒都是明白人,也都樂見老朝奉與母親再續前緣。
不過,老朝奉卻始終維持儒者風範,堅持不踰越界線。直到那回得了帶狀皰疹,無法出門,不得以只好提筆寫信,起初只是單純為了表達無法前往的歉意,不過寫著、寫著卻情不自禁,忍不住將埋藏多年的感情傾瀉而出。這就是我所送去的第一封信。
這封信,揚起了兩人塵封幾十年、假裝看不見的感情暗湧。不過,楊女士卻不能諒解老朝奉,因為幾十年都沒說破的事情,直到大家白髮蒼蒼又突然提起,實在為時已晚,因此回了信給老朝奉。
但怎樣也沒想到,收到信的老朝奉竟突然意識到自己突破了禮教的約束,心中罪惡感橫生,於是再次提筆寫第二封信,開頭便向楊女士致歉,表示自己因為生病導致腦袋混沌,上一封信多有冒犯,事實上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對自己的表白反悔,令楊女士又羞又怒,才會讓她在房間裡哭得久久不能自己。
我完全沒想到,這兩位老人家埋藏了一輩子的感情,竟被我這個信差串了起來。
此時,老謀深算的老闆認為這樁難得的緣分若想要圓滿,一定要有一方主動解決才行,雙方現在都算單身,何不乾脆在一起,晚年也有個伴互相照應。
原以為有人出面,臉皮較薄的老朝奉會點頭同意,怎料他卻斷然拒絕。他黯然地說:「人生在世講的就是緣分,這段感情註定是要帶到另外一個世界的。如果照你們的意思辦,人生反而會留下遺憾。」
「大爺,此話怎講?」老闆不解地問。
他回:「當初我跟著部隊來到台灣,我太太孤身一人留在大陸,說起來,我的婚姻已經沒救了。現在,楊女士有機會成就一生的貞節,但是如果中途改嫁,對於她的名節是大大的損失,這件事萬萬不可。」
此話一出,接下來無論我們怎麼勸說,老朝奉仍舊是不為所動,依舊每個月穿上西裝,戴好手杖,至楊女士的家中拜訪。
直到民國七十二年,當時老朝奉已從當舖退休,他自覺時日無多,便逐漸將後事託付給我。有一回我去探望他,他特地交代給我一個小木盒子,裡頭裝著補給證、畢業證書等等個人物品,還有一封盒信件,盒子外頭老朝奉細心用紅色緞子紮好,他說:「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再幫我跑一次台中,送給楊女士。」
我說:「大爺,您為什麼不自己拿過去?」
他意味深長地回我一句:「嗣林,有些事情不能做在前頭,得做在後面。」
我直接了當地問:「大爺,幾十年都過去了,您為什麼不跟楊女士在一起?有誰會攔著你們嗎?」
他嘆了口氣,沉默了許久,終於說:「我何嘗不想?午夜夢迴時我常常有一股衝動,心想乾脆就這麼做了。可是我無能為力,因為她的先生是我的長官,當年他託孤時,我實在想把事實和盤托出,可是看著垂死的老長官,我什麼都說不出口。不管採取任何行動,都是辜負了他。」
我看著一生謹守分際的老朝奉吐露心中真正的想法,心裡十分感動,對於一位終生服膺儒家思想的讀書人,這樣的感情無疑是一個沉重的負荷。這二十年多來,他把去台中看心愛的人當作是人生的典禮,用最盛重的姿態迎接每一次的相會,或許他已經享有了這段感情的愉悅。
沒過多久,老朝奉就走了,告別式裡,我突然瞥見楊女士一家五位女眷從門口走了進來,此時,我記起老朝奉的交代,便趕緊將紅緞子包好的木盒交給她,楊女士雖然神情有異,但還是沒說話。
不久之後,阿姨來了封信,提及自從楊老太太打開木盒之後,漸漸地沒什麼食慾,身體日漸消瘦,愈來愈虛弱,可是臉上的表情卻十分滿足。沒多久,也跟著靜靜地離開了人世了。
現代人的愛情來得快去得快,相較之下,老朝奉對愛情的偏執與保守近乎迂腐,卻也因為如此,反而讓這段壓抑的感情昇華,成為神聖、雋永的相依之情。
書摘:天下第一孝子
我的父親秦裕江先生平時交遊廣闊,閒暇時總會四處探親訪友,偶爾也會來當舖客串掌櫃。某日晚上,當生意告一段落,我們父子倆坐在辦公室裡吃著簡單的菜餚,父親喝了杯高梁酒後,突然迸出一句:「小剛,過兩天我帶你去見一個有名的孝子,見識一下什麼才叫孝順。」
當時我只是個二十八、九歲的小夥子,生意剛上軌道,看著他一臉醉態,只是暗自好笑:「哼,老爹又喝醉了,見識什麼孝子啊?拜託,書裡的孝子已經夠多了,又不是搞一日遊。」於是當下唯唯諾諾混了過去,只當是一時醉話。沒想到過了幾天,父親突然問我:「今天下午有沒有空?」
「哦?有事啊!」
「好,穿上外套,我帶你去見識孝子。」
啥?原來老先生壓根兒就沒忘了這檔事,看他這麼認真的樣子,倒引起了我的好奇想開開眼界,於是抓起車鑰匙,爺兒倆就出發拜訪傳說中的孝子。
在父親的指引下,我們來到濟南路的「中華當舖」。老闆高叔叔和我們同是山東老鄉,一九四九年跟著堂哥逃到台灣時,只是一個十來歲的毛孩子;想要當兵,可是年紀太小,只能靠四處打零工求生存,後來跟著一位老前輩經營估衣的買賣,每日孜孜矻矻,好不容易成家立業,日後開了這間業界赫赫有名的中華當舖。
才進當舖大廳,我的目光馬上被一位外貌奇特的老太太吸引;她剪了一個標準的江青頭,上身一襲靛藍的中山解放裝,搭配黑色的長褲,底下套著裹小腳的女人特有的弓鞋,靜靜地坐在木頭椅上閉目養神。無論是她的神情還是服裝,都與當時的台灣社會格格不入,彷彿是穿越時空的古代人。
雖然當時海峽兩岸還未開放,我直覺她絕對來自大陸,問題是怎麼可能過來呢?這時,高叔叔從櫃檯後走出來,招呼我們入座喝茶,還不忘向老太太介紹:「娘,我朋友帶著他兒子來喇聒(聊天)。」老太太擺擺手,算是打過招呼了。
父親坐下後便問:「小高,我們這一代和親人分隔兩地的比比皆是,你是怎麼把老太太從大陸接來台灣的?」聽到父親的語氣,我就猜到其實他早已明白其中的來龍去脈,這麼問無非是想讓我聽聽當事人親口的敘述,我便格外專心聆聽。只見高叔叔喝了口茶,娓娓道出世間少有的驚險歷程。
「過去在大陸,我家可是好幾代的地主,日子過得挺舒服。然而,一聽到共產黨要來的風聲,我娘就知道以後不會有好日子過了,家裡的男人陸續都離開家鄉避風頭去了。有一天半夜,她突然把我搖醒,我揉揉眼睛,只看到她一面哭一面拉著我的胳臂塞進前幾天剛縫好的新棉襖,低聲交代我衣角裡縫了好幾十塊大洋、出門在外一定要小心等等,講到後來,話音和哭聲都糊在一起了。
「當時我年紀還小,哪裡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看著娘哭得傷心,我也害怕得哭了。不一會兒,我堂兄就揹著包袱推開大門,聲聲催促著要趕緊上路,於是娘硬把我塞給堂兄,死命地推我們出門。我才剛回頭,門板已經掩上,門縫裡還傳來她的哭聲。我糊裡糊塗地跟著堂兄離開了家鄉,輾轉來到了台灣,之後再也沒回去過。
「離家的日子有多不容易就甭提了,我跟很多老鄉一樣,託人從日本捎信,寫了好幾年也沒回音,以為她老人家已經沒了,幸好家鄉的老人熱心地回信,說她已經投靠到哈爾濱的親戚家中,還附上了地址,這才知道彼此的下落。
「你別看我這麼大的人了,自從離開家後,只要晚上一想起娘,我就難過地掉眼淚。幾十年來就這麼哭過來,連我太太也習以為常了。有一天晚上,太太又被哭聲吵醒,她安慰了一句:『你老是哭也解決不了問題啊!得想想辦法才是。』可是哪有什麼辦法啊?難道要反攻大陸?然而那一天我突然弄明白:要是換成別人,可能沒辦法,可是我生意做得這麼大,什麼風浪沒見過?即使沒有路,也得硬闖。於是,我開始安頓當舖的生意,買好往香港的機票,拽著簡單的行李和一筆錢,就搭飛機千里尋母去了。」
我忍不住插嘴詢問:「高叔叔,您在香港有門路嗎?」
「哈!我不僅誰也不認識,就連廣東話也不會講!」
「這麼衝動?您人生地不熟的要怎麼開始啊?」
「反正去了再說唄!我先找了一間三流的旅社,準備長期抗戰。白天上街逢人就問:『你知不知道怎麼去大陸?』問了好幾天,沒一個知道的,我猜他們八成當我是瘋子。
「不過沒幾天,旅社的老闆知道了我的意願,好奇地問我:『高先生,你好好的台灣不待,幹嘛四處打聽怎麼上大陸?不要命啦?』等我將前因後果講了一遍,沒想到老闆竟暴露自己私下販賣大陸藥材一事,還跟偷渡走私的黑道有點交情,他打包票說:『你早點問我不就得了?我能幫你介紹,不過得花一筆錢。』哎,錢哪是問題?我當下直接給了他貳千塊港幣當做投石問路。
「果真不出幾天,他就帶我到一間酒樓的包廂,裡面坐了七、八個大漢,看來全不是正經人物,我衝著中間那位像幫主的傢伙一聲喊:『喂!你們能不能把我帶進大陸?』幫主姓黃,八成沒遇過這麼直接的人,他愣一了會兒便說:『我們什麼都走私,人也不例外,一句話,港幣兩萬。不過進去之後,生死有命,看你敢不敢?』我二話不說付了錢,接著黃幫主要我先回旅社,等候出發通知,接下來的幾天我忐忑不安地怕被拐了。
「過了約莫十天,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旅社老闆來敲門,吩咐我該出發了。我立刻收拾行李,跟著黃幫主等人爬上走私船,他囑咐我:『你只要裝啞巴,不管遇到什麼事都別出聲。』出海之後一路搖搖晃晃,不消兩個小時,突然船上有人疾呼『巡邏艇來了……』」
「你猜怎麼辦,倒是幫主有經驗,塞些錢就能放行。我們終於在半夜抵達廣東沿海的小漁村(就是日後的廣東深圳),達成任務。幫主還說哪天我要回香港,儘管到村裡人民公社的食堂找廚子老張,他一手包辦。不過回程比較危險,得多收一萬。說真的,儘管這些傢伙幹的是違法走私,但還挺守信用的。
「當時我白天不敢在村子裡活動,因為一開口就會露餡,只能在晚上到處打聽,最後終於問出有戶人家的男人是火車服務員,我便半夜偷偷去敲門。我好不容易說明來意,但是對方一聽到我要去哈爾濱就搖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去不了、去不了,轉車加坐車起碼一個月哪!』
「我掏出鈔票,慢慢地數了一萬元港幣,還是那句話:『你只管把我送上車,其他我來想辦法。』他見了銀子立刻點頭如搗蒜,千方百計弄了一張往南京的車票,第二天就帶著我搭貨運車廂到了廣州車站,當晚上了一列往南京的列車,開始了冒險的旅程。然而沒想到我才剛出南京車站,不到一個小時就被逮著了。
「大城市裡公安多,他們聽我的口音就知道我不是大陸人,懷疑我是蔣幫特務,幾個人立刻上來把我扭進公安局審問,接著押進看守所等候發落。還好我命大,正好遇上一個獄卒是山東老鄉,他也有同樣的疑惑:『好好的台灣不住,來南京搞什麼地下活動?』我直說當年年幼無知,被國民黨騙到台灣,再坦白這回之所以隻身犯險,全是掛念母親的安危。講到傷心處,兩個大男人隔著牢門哭了。
「沒想到我才說完,他擦擦眼睛說:『大哥,咱倆是同鄉,你這一趟千里尋母,我幫不上什麼忙,』接著他竟掏出鑰匙打開門:『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你走吧!』還指引去火車站最近的路。當下我也顧不上他會被連累,只能連夜趕去火車站買車票,沒想到售票員雙手一攤說:『往哈爾濱的車?甭提了,一個月也沒有一班。你先到濟南再說吧。』我想,濟南也好,總是離哈爾濱近一點。
「上了火車後,我在車上認識一個解放軍老哈,他恰巧是個豪邁的滿州漢子,心腸好得很,他告訴我:『老哥,想到東北得靠關係,不然憑你這身打扮,一定會被抓,搞不好就槍斃了。聽我一句,你到了濟南,先想辦法認識一、兩個濟南軍區的弟兄,只要有解放軍做擔保,就沒有人會查你。』「我直問他該找哪個人牽線?他想了一會兒說:『哎,我乾脆幫到底吧!我剛好有一位表弟在濟南軍區裡當兵,我寫封信,說明你的來意,你帶著去找他,他肯定會幫你。』
「下了車後,我揣著信,想盡辦法到了軍區附近,聯絡上老哈的表弟,先讓他確認表哥的信,再請他大吃一頓,還包了一份厚禮。酒酣耳熱後,他還真的肯幫忙,邊剔牙邊出主意:『去哈爾濱的火車會經過很多次檢查,太危險了。不如你坐我們解放軍的軍車吧!我朋友在徐州的部隊當駕駛兵,他們常常往來大連,我幫你安排,這陣子委曲你先住在我們部隊伙房裡吧!』
「哪知道這一等,就是二十多天,才盼到從徐州要發車的消息。老哈表弟先到徐州找好可以掩護我的駕駛,再把我窩藏在一百多輛的軍用卡車車隊中,每天夜裡,駕駛會偷塞給我一點乾糧,這一路也顛了十二天才抵達大連。要是再多開幾天,就算我不被公安槍斃,也給顛死了。不過駕駛兵也沒好到哪裡去,他老兄一人份的軍糧分給兩個人吃,自己也餓去了半條命。」
說到這裡,高叔叔喝了口茶潤潤喉:「從大連到哈爾濱我可沒敢搭火車,照樣沿途拜託,歷經坐牛車、騎驢、走路等等,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我才找到我娘住的村子。
「當我娘打開門的那一刻,我立即認出眼前的老太太就是我的親娘,『撲通』地跪下,直說:『娘,我回家了。』起初我娘還不敢認我,以為是哪裡來的瘋子尋她開心,直到我拿出先前她寄給我的照片,她才確定兒子真的回家了。」講到激動處,高叔叔的眼眶泛紅,半晌說不出話,而坐在斜對面的高老太太嘴裡直叨擾著說:「離家時是小伙子,回家卻像個老頭,誰敢認哪?」我跟父親靜靜地沒搭腔。
高叔叔抹抹臉說:「哎,不過這村子小,有位台灣人不遠千里來找娘的消息一下子炸了鍋,沒多久就見報了,北京當局立刻派人來徹查,審問了半天,他們確認我不是特務,況且在窮鄉僻壤實在也搞不出什麼顛覆政府的名堂,才判定無罪開釋,要我怎麼來,怎麼回去。
「不過我聽了可不樂意,畢竟冒著生命危險,才剛見母親一面就要走,即使平安回到台灣,還不是又回到夜裡垂淚的惡夢裡嗎?這幾個月豈不是白走一遭?於是我斬釘截鐵地告訴村書記:『不成,我得把媽媽接回去,你們開個價吧!』村書記不敢做主,只好層層上報至省長辦公室裁決,最後高層訂下條件:貢獻一萬美金,給村裡搞點建設換我娘的自由。我立刻寄信到日本,託人帶回家裡,信裡註明收款戶頭,通知我太太趕緊匯錢。
「後來我太太告訴我,當時我赴港之後,整整三個月杳無音訊,是生是死都沒處打聽,家裡急得不得了。突然接到親筆信,別說是一萬美金了,即使一百萬都得匯。幸好東北人講信用,收到錢後,馬上開立一路通行無阻的路條給我娘,不過我是台灣人沒辦法拿路條,因此我跟母親商量好,往廣州的路上由她出面交涉,我繼續裝啞巴,一番奔波後,母子倆終於順利地回到廣州沿海的小漁村了。
「我先把老娘安置妥當,回頭找到食堂的老張,搭上黃幫主下次做生意的船,再次偷渡赴港。回到香港後,我依然寢食難安,心想即使我娘近在咫尺,還不是分隔兩地?所以我透過台灣官方的旅行社,跟香港移民署直接接洽。移民署官員很乾脆,只花了二十萬港幣,我娘便藉著特殊政治名義進到香港,這次總算離開了共產黨的掌握。
「可是她在香港沒有身分,只能算是流亡人士,而且我不能老是待在香港,台灣還有老婆、孩子要顧呢!這期間我往返港台好幾次,問盡所有門路,折騰了將近半年,始終沒法送她老人家回台灣。眼看她離台灣只差一步了,不過這一步卻無比遙遠。
「終於有一天,有個朋友告訴我:『不是有一個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嗎?你為什麼不去找理事長谷正綱,他肯定有辦法。』谷正綱是何許人也?人家是黨國大老,他一說話,連蔣總統都不能等閒視之,我不過是一個開當舖的,哪有機會認識這樣的人物?事後靜下心來思考,再怎麼說,他是我唯一的希望,為了老娘,乾脆豁出去了。於是我選擇直搗黃龍,跑到他在陽明山的官邸門口下跪,只求見他一面。剛開始官邸的隨扈當我是瘋子,不太搭理。谷正綱出入大門好幾次,連正眼都沒瞧過我一眼。反正我打定主意,他什麼時候肯出手相救,我就什麼時候起來。
「直到第四天晚上,終於有兩個隨扈走近我,扶我進到客廳。谷正綱端坐沙發上,皺著眉頭問:『這是官邸,不是公園,你老是跪著不走,往來的國賓看了成何體統啊?你到底想幹什麼?』我揉揉膝蓋,一口氣把幾十年來的委屈都說了,末了補上一句:『谷老,我千方百計把我娘帶進香港,現在全中華民國只剩您有辦法讓我們母子團聚,我非拜託您不可。』谷正綱還真是一號人物,答應一定會召集救濟總會的成員想想辦法,結果你猜怎麼著?」
此時高叔叔一拍大腿說:「他們真的把我娘接到台灣了!算一算這一年多來,花的錢能買幾棟房子,可是多少錢都比不上報答我娘的養育之恩。後來谷正綱還特地頒了張獎狀,誇我是天下第一孝子。嘿嘿,其實我壓根兒不在乎什麼孝子不孝子的,我只想讓我娘跟我過幾天好日子而已。」
故事說完,桌上的茶也早就涼透了,可是高叔叔的孺慕之情讓我的情緒翻騰不已,我轉頭看看我爸,他掛著一臉「我早就說吧」的微笑。從那一天起,我就打從心底佩服這位長輩,只要在哪個場合遇見他,一定老遠就趨前打招呼,偶爾也弄瓶酒給他送去,我倒不是因千里尋母的故事曲折離奇之故,而是高叔叔這股人定勝天的傻勁,高老太太能到台灣,我想一定有中共統戰的考量,但不管是誰,在這個故事裡就非得被他的精神感召不可,自然而然地幫他一把,這就是咱們中國人說的「孝感動天」吧。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數不清的叔叔、伯伯被海峽切斷了與血親的聯繫,每當講起骨肉分離的無奈,只能鎮日長吁短嘆。唯有高叔叔不顧生命安危,突破政治與時空的限制,再享天倫。真要說起來,這樣的尋親救母,即使派遣一支武裝部隊恐怕都難以完成任務,但他老人家卻隻身一人完成了,稱得上是現代版的四郎探母。
而就在高叔叔和母親重聚的一年兩個月後,老太太即安然辭世。相聚時間雖短,然而對他們母子來說,人生已經沒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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