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紀念冊:萬寂殘紅一笑中
文╱羅青
我不是臺靜農先生的學生,但是臺先生卻是我的老師,後來又成了同事,最後終於成了忘年的朋友。雖然他已過世二十多年,但往事歷歷,猶在筆前。
我在拜見臺先生之前,就有幸先獲得先生的書法,是二幅隸書對聯,其中一幅,還特別用鄧石如的筆法寫成,精絕異常。我之所以有此奇緣,都是因為另一位忘年之交張佛千先生的引薦與提攜。
那年我二十六歲,甫自美國留學返台,在輔仁大學英文系任教。因為出國前,由瘂弦先生推薦,在幼獅文藝社出版的新詩集《吃西瓜的方法》,為余光中先生所賞,特為萬字長文,謬獎為「新現代詩的起點」,因而再版多次,頗受文壇矚目。所以當我回國後,應高信疆之邀,在《中國時報‧副刊》發表《神州豪俠傳》現代武俠詩組時,也立刻引起新舊詩壇普遍的注意與回響。
古典詩名家張佛老讀後,立刻電話與我聯絡,並親自蒞臨舍下,當面指出,我的新作,能融古典與現代為一爐,開闢新型象徵蹊徑,可以放手一試,殷殷期盼之情,溢於言表。之後,又見我的書畫習作,更是欣喜深許,告訴我說,如此作品,臺靜農先生一定會喜歡,改日引你去拜見請益。
中了佛老
曲折阿諛的深心算計
1970年代中期,台灣經濟起飛,一切欣欣向榮,文壇藝壇銳意創新,學術研討氣氛熱烈,各種研究所與學會紛紛成立,不斷召開大型國際會議,介紹並討論海內最新學術研究成果。當時以高信疆為主導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遂成為世界華人藝文學術的重要聯絡站,經常發表頂級的創作與評論,有時連尖端的文史學術論文,也一字不刪的連同註解,一併刊出,聲勢與氣魄,都十分驚人。
當時臺先生雖然已自台灣大學退休,但為因應新的學術情勢的需要,他與孔德成先生、毛子水先生,皆慨然應允輔仁大學汪靜芝先生的力邀,擔任中文研究所兼任教授,回到他最初任教的學校,繼續作育英才。諸位大老,名隆齡高,授課時有特別專車接送,而初執教鞭的我,在英語系當講師,課目是「西洋文學概論」,每日要在台北車站旁的鐵路警察局前,搭乘教授專車通勤。大家來去各有時間,故雖然同在一校任教,但卻始終緣慳一面。
佛老喜作詩填詞,尤嗜各式對聯及四六駢體,才思敏捷,譽滿台北,唯一遺憾的是,不擅書法。他嘗自我解嘲自謙道:「虧了我只會創作不會寫字,這樣才有充分理由,麻煩當世名人書家,把拙作抄寫成絕妙的書法作品,讓我這些不像樣的文字,得到附驥以傳的機會。」老先生為人寬厚博雅,謙和為懷,送人對聯詩文,必出佳紙妙墨,禮倩名家書寫,然後精裱精裝,親自雙手奉上,得者無不感激拜謝,珍若拱璧。
我珍藏的那兩幅對聯,就是佛老為我和內子碧華所作的嵌名聯,特倩臺老作書,慶賀我們新婚。起先,臺先生用他拿手的漢隸,一揮而就,聯曰:「羅帶同心碧鱗比目,青玉合璧華藻揚芬。」遽料被佛老打了回票,還故意向臺先生激將說:「考考你,羅青最服鄧石如,就讓他見識見識你的完白山人,如何?」言罷,從口袋中拿出寫好的另一聯,放在桌上。
臺老聞言見狀,不以為忤,當下立刻以完白筆法,將佛老的第二對嵌名聯,不假思索的一氣書成。聯曰:「碧水清芬蓮花並蒂,青春僊侶羅帶同心。」果然是沉著痛快,兼而有之,真把魯迅「伏首甘為孺子牛」的精神,在筆墨中發揚了出來。臺老一生,從未如此這般,連寫兩幅對聯,指明要隸書之後,還要點體,真是中了佛老曲折阿諛奉承的深心算計,便宜了我這個尚未謀面的後生小子。
故國酒香,滲透鐵幕
我的婚禮,是請高信疆任司儀,由佛老作介紹人,請梁實秋先生福證,而禮台上的囍幛,則是出自臺先生的手筆,藝文界的好友,幾乎全部到齊,真可謂賀客盈門,風光一時。
婚禮後,為了答謝諸老辛苦,特別在新居,由新婆婆與新媳婦掌廚,宴請大家,聊表謝忱。當我拿出父親珍藏多年的茅台,臺先生頓時眼睛為之一亮,伸手一把接了過來說:「這個我來保管!」父親不善飲,然因為代理台港客貨運的關係,家中多藏各種名酒,這對臺先生說來,實在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當時,海峽兩岸人貨音訊全都隔絕,故國酒香,居然滲透鐵幕,濃濃飄來,實在可慰思鄉之情。
臺先生有聯云:「酒為歡伯,詩雜仙心。」當晚是我與臺先生第一次竟夜歡聚餐敘,有了好酒,不可不談好詩。臺先生對我說,他早年也寫新詩,我在報上發表的詩,他大多愛讀,覺得此道留給年輕人去發展可也,遇到心中有所感懷,多半以古典詩表達,順其自然而已。
接下來,他話鋒一轉,開始繞著清代詩人、書家品評,談著談著,就提到了龔自珍(1792-1841)。我即時表明最喜歡定盦〈夢中作四截句其二〉中的下聯:
黃金華髮兩飄蕭,六九童心尚未消。
叱起海紅簾底月,四廂花影怒於潮。
並認為「怒」字傳詩人之神,「潮」字傳時代之神,難怪成了龔氏的得意句子,後來在他的〈海棠〉詩中,把下聯改成「化起海紅簾底月,西廂花影怒廣潮」,又用了一次,而改動後實未見更佳也。
臺先生聽了笑道:「你到底是年輕,喜歡飛動的句子,定盦的佳作,還是要在《已亥雜詩》中找。不過,枕上得句,我也有經驗,在你這個年紀,曾於睡夢中得一聯云:『春魂渺渺歸何處,萬寂殘紅一笑中。』至今無法續成,以現在的老眼看來,實未必佳,但少作就是少作,應該保留原來的稚嫩才好。」
後來,臺先生果然在一幅賜贈我的梅花上,題了定盦名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猶(更)護花。」並在其後補註云:「靜者寫定盦詩意,藉祝羅青碧華賢伉儷,(壬)戍年大吉羊(祥),愧不會畫富貴花也。」下鈐白文小印:「臺靜農」。
魯迅唯一在台的重要弟子
那幾年,我每到除夕前一月,總是要自製小品山水為賀卡,給師長們拜年。臺先生非常喜歡我的小筆,每年必定以小畫一幅作為回卡,題材以梅花、水仙為主,構圖獨造,筆法奇絕,讓我欣喜萬分,珍賞不已。有時,臺先生會先寄墨寶來,要求換畫。他所書的連雅堂〈過故居有感〉詩,就是要求換畫之作,但內容深沉寄意,筆法沉鬱頓挫,絕非一般應酬之作可比,原詩如下:
海上燕雲涕淚多,劫灰零亂感如何!
馬兵營外蕭蕭柳,夢雨斜陽不忍過。
我得識臺先生之後,才知道他是魯迅唯一在台的重要弟子,權衡當時的境況,他為人處世,艱難可知,隨時將罹不測之禍。他放棄寫容易反映時代的新詩,轉而常寫退隱山林的古詩,或專抄古人會心之作,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難怪我們初次見面時,他有意無意的避談新詩,而興致勃勃的細論古人古詩。
臺先生喝了一口酒接著說:「定盦喜好收藏金石書畫,淹博絕特。他的兒子龔橙(孝拱),精通外文,英法聯軍侵犯北京時(1856-1860),曾出任聯軍翻譯官,外交折衝之間,頗見風骨。受家學影響,他的書法奇肆不群,毫無館閣趙董氣息,才與怪,一如乃翁。我最喜他那幅描寫英法聯軍之役的對聯:『一甌滄海橫流外,環堵樓臺蜃氣間』,內容反映家國累卵,危難四伏之情,溢於言表;字則是以隸為篆,復又以篆作隸,怪怪奇奇,無一筆俗氣,氣格超過趙宦光以上。我曾經臨寫多次,是倪元璐、鄧石如之後,我最感興趣的書家之一。」
我聽到龔橙的名字,便得意的笑了,接腔說:「定盦的字,絕少傳世,不可得見。至於龔橙的字,現在還見得到,一反流俗,最是教人佩服。他那幅對子,無論從形式或內容上來說,都堪稱晚清名對,款署『咸豐六七年(1856-1857)至同治五年(1866)』,正是他五十歲書風成熟期的作品,表現自我,反映時代,一時之間,無人能及。我家倒是有緣,藏有他的四條聯屏,寫的是曹子建與陸士衡的詩,筆走篆隸,糅雜出之,金石氣果然濃重,乍看略近板橋,而筋骨整飭過之,算是力作。」
臺先生瞪大了眼睛怪道:「你也知道龔孝拱,還藏有他的字,真是奇緣。今晚之會,實在妙不可言,趕快拿出來,讓我看看。」
曹植〈贈王粲詩〉
端坐苦愁思,攬衣起西遊。
樹木發春華,清池激長流。
中有孤鴛鴦,哀鳴求匹儔。
我願執此鳥,惜哉無輕舟。
欲歸忘故道,顧望但懷愁。
悲風鳴我側,羲和逝不留。
重陰潤萬物,何懼澤不周?
誰令君多念,自使懷百憂。
陸機〈贈顧交趾公真詩〉
顧侯體明德,清風肅已邁。
發跡翼藩後,改授撫南裔。
伐鼓五嶺表,揚旌萬里外。
遠績不辭小,立德不在大。
高山安足淩,巨海猶縈帶。
惆悵瞻飛駕,引領望歸旆。
大家看完了掛上牆的四條聯屏之後,臺先生緩緩下出結論道:「子建、士衡之詞,不單妙傳孝拱感時憂國之意,同時也恰好深獲我心,可見好詩就是好詩,絕對可以超越時代。看筆法,這當是龔橙三十到四十歲左右的作品,他後來融會隸篆的風格,在此已顯端倪,難得難得,一定要好好保存。」 (上)
當年鴻儒雲集
此後,因家中茅台供應不缺,臺先生也就常願意來舍下與文友小聚,喝他所謂的「花酒」──花生米下酒也,然每飲微醺即止,從不過量,談興也恰到好處,並不久留。
過了幾年,輔仁中文研究所,決定加強碩士生的英文及研究能力,邀我開課,以英文講授「西洋漢學研究」,介紹近百年來,歐美漢學新進的方法學與研究成果。這樣一來,我與臺先生竟成了同事,經常在畢業生謝師宴上相聚。
有一次,我在美國華大的老師施友忠教授,世界著名的《文心雕龍》專家及英譯者,應台大之邀來客座,臺老設宴歡迎,席間有孔聖後人孔德成教授、科學史大家毛子水教授、詩詞大師鄭騫教授,一時鴻儒雲集,我敬陪末座,旁邊侍候。當時年屆八十三歲的毛先生,剛剛新婚,一臉喜氣。臺先生不免開玩笑的問他現在如何治家,毛先生簡單答曰:「我還能怎麼樣,只有『垂拱而治』囉!」舉座聞之大笑。
聽到這裡,我逮到了一個賣弄的機會,遂裝傻問道:「垂拱之治」是什麼意思?此問一出,舉座為之愕然,只有臺先生反應得快,立刻笑嘻嘻的斥責我說:「羅青,少賣關子,有什麼新見解,儘管說來聽聽。」我一看,貧嘴忽悠的伎倆,當場被戳破,頑皮不下去了,只好在諸位學術大老面前,老實獻曝直說了。
話從近來隨內子碧華研究刺繡說起,讀到《尚書‧皋陶謨》,才知道「垂拱之治」成語的來源。一般字典,多引《尚書˙武成》「惇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來解釋,但並不能徹底說明問題。究其原委,此乃帝舜見諸侯上朝,雜錯失序,特命禹查察萬物,就物擬象,製作袞服十二章,讓諸侯能從彼此服裝上刺繡文飾的多寡與內容,看出上朝入列排班的位置,使朝服進入「衣繪裳繡」時代。皇帝的服裝,之所以要寬袍大袖,是因為上面所繡的內容最豐富,非如此大的面積,不能把山川草木鳥獸之形,全部繡完。
我們平常看唐閻立本《歷代帝王圖卷》,總覺得他畫的諸帝之像,立姿都十分奇怪:不是張開雙臂大袖,作不勝負荷向後仰倒狀;就是拱起雙袖,作恭喜拜年狀。看了《尚書》,才知道前一個姿勢,叫作「垂」,後一個姿勢叫作「拱」。皇帝出場,看階下群臣,亂哄哄的擠成一堆,於是張開雙臂大袖作「垂」狀,又拱起雙袖作「拱」狀,把日月山川最高級別的刺繡文飾,好好展示一下,讓階下群臣,趕快依自己身上的刺繡章文,安排次序,列隊站好,遂成大治。所謂「垂拱而治」,就是這樣來的,故又稱「垂裳而治」。
我言罷十分得意,環視諸老面面相覷,皆默然無語,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但聞身旁的臺先生,率先舉杯說:「辜不論此說站得住站不住腳,但只看他能夠設法匯通左『圖』右『史』,成一家之言,就值得乾一杯。」於是舉桌盡歡,乾杯之聲連連。臺先生當年提攜包容我這個不知地厚天高後輩的殷殷之情之狀,至今仍然歷歷在目,恍如昨日,然掐指一算,這已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了。
人生實難
臺先生的書法,雖說是從倪元璐、黃道周入手,但於秦漢金文碑簡,無所不窺,喜臨〈華山〉、〈禮器〉、〈張遷〉、〈衡方〉、〈景君〉諸石,而於〈石門頌〉最有心得;清人的字,則最愛鄧完白,臨仿最多,幾能亂真。
他寫草書時,心中時存何子貞,故能化漢隸入草,大開大闔,寫出「拗怒勁折,驚心動魄」(舒蕪語)的作品來,可與于右任、余承堯,鼎足而三。他的隸書,以石門頌為根基,參以漢簡及章草,骨骼開張,筆意雄肆,在曾農髯、李瑞清、童大年之外,別開生面。
我每次看臺先生的字,就想起他喝酒時的樣子,喝著喝著,便伸出多骨節的手掌來,端詳著指間腫脹的關節,有如他書法中的顫掣頓挫的線條、稜角分明的筆法,充滿了人生的艱辛與時代的無奈。
有時,他會自言自語的黯然一笑,低低嘆道:「無奈,無奈,讓這個痛風,折磨得連酒也喝不痛快,唉,人生實難。」
臺先生去世多年後,我才知道,他常愛掛在嘴邊的「人生實難」,原來典出五柳先生的〈自祭文〉:「人生實難,死如之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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