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閱讀:黃眼睛的魚,轉瞬為風 書名: 《黃眼睛的魚》
作者:佐藤多佳子SATO TAKAKO 1962年出生於日本東京,青山學院大學歷史系畢業。大學時代曾加入兒童文學創作社團,1989年以〈夏日時光〉獲《MOE月刊》童話大獎,踏入文壇。 1998年,《蜥蜴的麻煩日子》獲產經兒童出版文化獎、日本兒童文學者協會獎,《說、說、說》入圍第19屆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及第11屆山本周五郎獎。 1999年,《蜥蜴的麻煩日子》獲路傍之石文學獎。 2003年,《黃眼睛的魚》入圍第16屆山本周五郎獎。 2007年,《轉瞬為風》入圍第136屆直木獎,榮獲第28屆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第4屆日本書店大獎。另著有《天神賜予的手指》等。
譯者:鄭曉蘭 古怪難搞的水瓶女,興趣是與主流唱反調,夢想是踏遍世界各角落,身份是日文口筆譯者同時也是華語教師、特約記者,曾客串日語教師與國際新聞編譯。熱愛文字與創作,將閱讀寫作還有錢領的「翻譯」,視為老天賞賜的終極夢幻職業。投身譯海近十年,期盼本著「打死不退、窮死不休」的情操,邁向下一個十年。其他譯作包括《忘雪》、《超強幸運星》、《維他命F》(以上為麥田出版),《一切終將遠去》、《美麗的孩子》(以上為角川出版)等。 內容介紹: 《轉瞬為風》作者佐藤多佳子,再一次燃燒你的心! 為一個人著迷,是不是很傻?做自己喜歡的事,太任性了嗎? 那些年,人生僅此一次的青春 還有我們心中最想擁抱的那個人…… 這一次,我只想傾注全身的熱情,再也不後悔。 我沒能力,什麼事都做不好,打算「差不多」地度過人生的每一天。 然而,現在竟不可思議的,無論我將來會成為什麼,我再也不想輸…… 如果我不曾見過媽媽口中那個「沒脊椎的水母男」爸爸,不曾親眼見到他唯一為我素描的一幅畫,我是否就不會拿起畫筆? 如果我不曾偶然地在美術課畫村田,後來是否就能毫無迷惑地,照常在課堂上畫些無聊的塗鴉,踢著蹩腳的足球,繼續「差不多」地度過此後人生的每一天…… 一向膽小的木島悟,學業與足球隊的練習只求過得去就好;與父親相處的短暫片刻,讓他全心愛上了素描,立志要以一枝鉛筆就能將物品畫得惟妙惟肖。 老是對周遭事物火大、一不高興就立刻跟人絕交的村田美典,崇拜著畫家舅舅阿通,最想做的事是賴在舅舅的工作室與貓咪在一起。 一次的美術課寫生練習,美典與木島悟因指定題目而替彼此作畫,喜歡畫畫的木島悟不知不覺開始追逐美典的表情,美典也因為畫家舅舅而對木島悟有了興趣。 為一個人著迷,是不是顯得自己很笨?該不該全心全意地投入自己喜愛的事,不在乎周遭的眼光?在年輕的時刻只想擁有自己生活的兩個人,彷彿有條奇妙又強烈的線,將個性迥異的兩人連接了起來:當彼此的距離愈來愈短,青春的熱度也找到了用力的燃點…… 目錄: 01|蘋果的臉 02|黃眼睛的魚 03|空蕩蕩的浴缸 04|候補守門員 05|他的主題 06|戀父情結 07|奧塞羅棋局 08|七里之濱 後記|十年後 解說|角田光代 解說: 文/角田光代 我至今還記得買下這本書開始閱讀的情景。我在池袋一家大型書店,受書名以及封面吸引而買下這本書,後來搭上西武池袋線,迫不及待地拿出書,翻開內頁。瞬間就被引入書中的世界,不論是乘客身影、車窗外的景色還是車廂廣播,都在同時間消失了。
十歲的悟、妹妹玲美、母親步美、父親哲生。才看了幾頁,登場人物全像是我熟識的人般,活靈活現地動了起來。「我真的和他們相遇了!」在我閱讀的過程中,數度產生如此逼真的感受。就在我沉醉在頭幾頁的瞬間,彷彿在現實世界中實際相會般,真的和他們相遇了。包括悟、玲美、步美,還有哲生。
第一章,才剛開始懂事的悟首度見到父親哲生,被他帶到江古田。那時候,耳邊傳來「江古田」的車廂廣播,讓我驚愕地抬起臉龐,茫然環視四周。故事和自己所處場所相互交錯,讓我有點混亂。似乎自己就在故事中,隔壁座位正坐著哲生和悟。
那天我有事到江古田,至於到哪裡是為了什麼事,和什麼人碰面,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但是每次回想起來,只有在西武池袋線中閱讀這本小說的第一章,就像昨天才發生似地歷歷在目。
這本小說就是屬於比現實記憶還要固執強烈地殘存於心底的那種小說。 第二章,另一位主角美典登場。第一章強烈吸引我以後,讀到這裡其實有些疑惑。悟呢?步美呢?年幼的玲美呢?我因此一頭霧水,不過那也只是短暫的瞬間罷了。因為就在瞬間過後,我便和倔強又不開心的國中生——美典相遇了。此外,也遇見美典那個洋溢「自由人」味道的舅舅——阿通,和乖巧溫順的同班同學。
美典老是對周遭事物感到火大,討厭的總比喜歡的還要多,一不高興就立刻跟人絕交。國中時代的生活和她完全相反(也就是會結伴去上廁所)的我,不禁想:「要是跟這女孩同班,應該會被她宣布『絕交』吧!」即便如此,我還是忍不住喜歡美典。美典的潔癖、堅強、正直以及笨拙,讓我有如憧憬般地好喜歡。
我在此深深思考。作者到底施了怎樣的魔法呢? 至今的兩個章節中,在小說中出現的主要人物,對讀者而言像是已經遇見的人。包括悟、美典,還有哲生或阿通,他們並不是一見面就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喜歡的特殊人物。他們沒有超凡智力,也沒有讓人雙腳發軟的溫柔,他們不像英雄般帥氣,也似乎不是深具魅力的俊男美女。彷彿隨處可見,更可以說是比隨處可見的普通人難纏好幾倍。和這些人一有牽扯,似乎就會有麻煩。即便如此,一回神已經喜歡上他們,不由自主地,就是會讓他們所牽引。不是有什麼應該解決的謎題,也不是有什麼好像天會塌下來的事件,但就是會讓人迫不及待想要繼續讀下去。只是因為,喜歡上他們了,無論如何,雙眼已經無法從魅力十足的他們身上移開。
所以,第三章遇見升上高中的美典和悟時,有些訝異同時也好開心。啊,太好了,能讓我們相遇,彷彿在現實世界中遇見自己很珍惜的人一般,我由衷地這麼想。我們讀者老早被作者施了魔法,直到讀完都難以逃脫魔法的控制。不對,事實上,在讀完後魔法仍難以解除。
升上高中的美典與悟的故事舞台,轉移到湘南。第三章以後,作者以精緻、縝密,毫不簡化的筆觸,完整描寫出在這個年代同樣糾纏於生活中的所有一切。家庭問題、將來的展望、現在的校園生活、和朋友之間的關係、從縫隙稍稍窺見的成人世界,還有珍惜某人的心情,類似愛情或是真正的愛情。
悟與美典的生活中似乎不論向右走或向左走,前方都會有什麼麻煩等在那裡。即便如此,總讓人有種似乎某處的通風很好、感覺涼爽的主因,或許是因為湘南這個地方的關係吧!搭上巴士或用走的,就能看到海洋在眼前開展。那種解放感就像敞開的窗戶,持續為整篇小說吹送舒服的微風。
在這樣的情況下,美典和悟並沒有逃避包圍自己的每一個問題,沒有含糊以對,也沒有冷眼旁觀,而是逐一正面迎戰。他們的認真、真摯,甚至讓我這個讀者感到心疼。 他們認真的背面,總是有兩個成人存在。 美典有舅舅通,悟則有十歲頭一次見到面的父親哲生。這兩個人,正如悟起初的印象一樣,擁有非常相似的特徵。不受世俗束縛,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正因此,很難稱為「正經」的成人。兩位主角不由自主地受到這些自由的成人所束縛。想像他們一樣,卻又不想和他們一樣;喜歡他們,卻討厭他們;想認同他們,但抗拒他們。相反的情緒在兩位主角心底,如同漩渦般持續打轉。
我想,有印象的人其實應該很能了解,對孩子而言,所謂「自由的成人」是非常麻煩的存在。一般在我們的親戚中,總會有一個像這樣的人。漂泊成性、沒有固定職業、對於本身好惡毫不掩飾,貫徹到底。簡而言之,就是「不正經」。孩子總會莫名地被這樣的成人所吸引。一旦接近後,這樣的成人大多不會把孩子當作孩子看待,於是孩子開始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成人還是孩子,心中成人的部分與孩子的部分就在不平衡的狀態下,跌跌撞撞地成長。 然而,美典和悟卻開始本能察覺,自己繼續待在他們身邊就糟了。 「只要待在阿通家,就會覺得自己好像有某部分沒辦法成長。」美典這麼想。 「我們也是時候,必須從哲生解放了。」悟將外公的話告訴妹妹玲美。 我剛開始閱讀本書時,認為阿通和哲生這兩個成人的存在能讓美典和悟成長,讓他們變得更堅強。不過,就在我反覆閱讀的過程中,開始覺得「好像不是這樣耶」。
「始終黏著自由奔放、與眾不同的成人是不行的。」讓美典萌生這種想法的是悟,而讓悟萌生同樣想法的則是美典。不論再怎麼被冷嘲熱諷、再怎麼被嘲笑,悟仍不停畫美典的原因,不全然「不想變成哲生」的心情,終究還是因為美典就是美典。而美典能從好多的討厭中發現「喜歡」,同時想要加以守護,也是因為被那樣的悟所觸動。
假設兩人沒有相遇,他們終究拘泥在那些親近的成人的身邊吧!悟可能無法從哲生畢業,美典也無法脫離阿通家。藉由兩人的相遇,兩人甚至能夠專注直視本身翻騰打轉的情感,企圖奮力從其中脫身,企圖蛻變成一個不帶任何多餘東西的自己。
我明知這是個無法實現的願望,不過如果真能實現,我想把這本書交給高中時期的我。那麼當時擅長逃避以及打混的我就能與美典或悟相遇,彷彿在現實世界認識般地相遇,然後就能明白這些事吧!認真投入一點也不遜,也不可怕,即便認真拚到底,我們也不會有任何損失。對於高中時期的我而言,這本小說必定能夠正確傳達,同時正確傾聽那些我希望有人教我,或是希望對某人說的事情。
真要說起來,和美典雙親年齡相仿的我,對於圍繞著他們的成人也非常有興趣。我對於作者描寫那些身為配角的成人的巧妙功力感到驚嘆。不只是阿通和哲生,其他還有似鳥小姐、悟的母親或外公,還有美典的母親。事實上,作者以簡直像從側面匆匆一瞥的簡潔筆調描寫他們。但是,那些側面讓人留下的印象實在太過深刻,以致讀者產生似乎已經看見全貌的錯覺。不僅止於瀟灑帥氣或是莫名其妙,其他舉凡如笨拙、脆弱或是不堅韌等,曾經擁有過這些性格的他們同樣歷經從十六歲走到如今的階段。作者在此也施展了魔法,讓我們這些讀者和那些配角相遇。
所以,讀到最後一章也僅能在瞬間撫胸鬆口氣,隨後又擔心起他們以後會怎麼樣。似鳥小姐和阿通會怎麼樣呢?外公和步美呢?美典雙親和美典的關係呢?一讀完作者的後記,才覺得說不定不久的將來就能和他們重逢。我真的是打從心底迫不及待地希望那天快點到來。
我一開始就寫到,作者的魔法在我們讀完後也不會解除。即使讀完全書,美典和悟,還有那些我們不自覺地期待再度相逢的成人,已經住進我們的心底。就像和現實生活中的朋友般,感覺之後也會和他們共同度過生活中的每一天。這是多麼強烈的魔法,多麼了不起的小說啊。能夠相遇真是太好了,和美典、和悟,還有和這本了不起的小說。
二○○五年 書摘: ◆ 我要和哲生見面了。 嚇了我一跳。 因為我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哲生是我爸。 我們沒見過面。沒錯,那時候我還是小嬰兒,現在完全不記得了。 我從小聽哲生的壞話長大,就算住在一起,我對哲生或許也不會擁有如此強烈的認知。 哲生是個窩囊廢、大懶鬼、酒鬼、沒脊椎的水母男。全世界的壞事全都是哲生害的。很厲害吧。 玲美說她不要一起去,平常看她跩成那樣,結果當真的遇到事情時,還真沒用。媽媽也說「玲美不要去比較好」,所以我知道她其實覺得「我也別去比較好」。
我們在電話上聊天。 「你喜歡什麼?」 哲生的聲音軟趴趴且輕柔,讓我的背脊顫抖。這可是那個被稱為「窩囊廢」的人的聲音呢! 「平常會看電視嗎?看動畫?還是看棒球?」 「足球。」我顫抖著回答。 「足球?」對方似乎有些不痛快地重複道。「日本大聯盟?」 「對。」 「東京綠茵 ?」 「算吧。」 「那我就背根旗子之類的過去吧。」哲生懶懶地說。「約在新宿的阿魯塔大樓喔。你到時候就找找我囉。」
旗子?什麼東西啊?要帶「東京綠茵」的旗子過來嗎?為什麼?如果我是巨人隊的球迷,就要戴棒球帽過來嗎? 怪人。
我也不是什麼都不怕的。和媽媽離婚後的七年八個月之間,連人在哪裡都不知道的哲生,突然打電話來說「讓孩子跟我見見面」,仔細想想還是很恐怖。畢竟媽媽都說了:「那個混蛋該不會是缺錢用,想把你們綁走,然後來勒索我們所剩無幾的生活費吧?不過,他大概也知道我們家很窮。」反正,媽媽只要一提起哲生,就是這個樣子。玲美她可是真心相信,我卻不認為哲生是那種壞蛋。話說回來,哲生如果真的有膽量去勒索媽媽,就絕對不會為錢發愁了。
哲生好像也沒跟媽媽坦承為什麼想見孩子。「那傢伙在事隔七年八個月以後,才突然想起自己有孩子啦!」媽媽怒氣沖沖地做出這樣的結論。
媽媽現在的怒氣是震度六。首先,我決定要去見哲生時,是震度三。不滿意碰面場所,是震度四。我想知道哲生長什麼樣,要她把照片給我看時,震度升至六。
「什麼照片啊!」 媽媽瞪大眼睛轉向我,雙眉幾乎嵌進額頭似地吊得半天高。只見她粗暴地激烈搖頭,連綁在後面的長髮都快甩到肩膀……沒有、沒有、沒有,她卯盡全身力量狂吼。
不知道是突然想到,還是改變心意,她看向梳妝台,同時了走過去,然後從抽屜深處拿出一個聞起來像香水味道的髒髒白色信封,塞給我。騙人!這什麼啊?大事不妙!這感覺絕對比在公園廁所偷看足球同好社的金田,從他老哥房裡A來的那本淫穢雜誌時還不妙。 其中只放著一張照片。 敗給她了。 因為媽媽跟哲生靠在一起,肩膀還被抱得緊緊的呢!不知道是在哪裡的湖邊,背後有個立牌。好厲害喔,真是對情侶耶。
我真的有,也很小心翼翼地朝媽媽瞄了一眼,示意「幹嘛拿出這種難搞的東西嘛」。媽媽咬緊牙根似的,下巴僵硬緊繃,同時刻意雲淡風輕地看往一旁,面頰還紅通通的。我也明白,這東西看了真的會不好意思。連我都跟著心跳加速了啊。
媽媽的表情沒什麼變化耶。 哲生他……。這是哲生幾歲的時候啊?在生我們之前吧,那應該有超過十年了。照片中的人穿著鬆垮垮的短褲,褪色的POLO衫前襟全開,戴著那種又大又黑的太陽眼鏡,哪知道他長什麼樣子啊。髮型也像個半調子的衝浪者,不就是個街上隨處可見的大哥哥嗎?
我呢,不自覺地嘆口氣。 我啊,明天找得到哲生嗎? 光靠「東京綠茵」的旗子就認得出來嗎? 我明天要不要掛名牌去呀?從學校拿回來那個有寫「五年二班木島悟」的東西。不過,哲生還記得我的名字嗎?之前那通電話裡,有喊我的名字嗎?
就在我茫然思考一些事情時,媽媽從我手中一把搶過照片,發出唰唰唰的尖銳聲響,頓時把照片撕成四片。她把撕破的照片緊緊抓在手中,瞪人似地望著我。
別這樣嘛,我又不是哲生。 出門前,玲美哭哭啼啼個沒完,逼得我不得不跟她好好解釋,現在不是要去跟連續強盜殺人犯見面。說起妹妹這玩意兒,她還真是笨蛋耶。
只不過,當我說完「走囉」,背對媽媽和玲美時,卻感到心臟咻地瞬間凍結。這果然不太妙,說真的,搞不好會下場淒慘。
一方面,也是因為「愈怕就愈想看」的心理作祟。不過,我是這麼深深相信。媽媽要是真的覺得不妙,就算把我扁得落花流水,也不會放我出家門一步的。
哲生的日文讀音念作TESEI。媽媽常說,不把這兩個字念成較為普遍的念法:TETSUO,正是那個男人悲劇的開端。據她說,若是TETSUO,就能成為一個感覺更為普通的父親;變成TESEI,就只能耍帥裝酷,扯下漫天大謊,謊言愈扯愈大,最後就爆啦。我完全不懂。沒辦法變成一個普通的老爸,然後爆炸,那個四十三歲的歐吉桑會變成什麼模樣呢?畢竟,哲生不是無業遊民,不是打工族,好像也有好好地上班耶。聽說是在經營印刷公司。
週六下午六點,阿魯塔大樓前的人潮真不是普通的多。連找認識的人都很困難,何況是要找個不認識的人,簡直是開玩笑。最後我只好大叫了。我還這麼想過,大叫:「哲生、哲生」。在這種情況下,TESEI不是比TETSUO更容易辨認嗎?可是,我才不想在這種地方,像個迷路的小鬼般的大呼小叫。
距離約好的六點還有七分鐘。時序剛邁入十二月,冷得要命,而且天色都已經轉暗。雖然直覺哲生不像是提早來的那種人,我姑且還是東張西望地找找看。身高約一百七十公分、再平凡不過的長相、「東京綠茵」的旗子……。會穿什麼樣的衣服呢?我想不會是西裝。是舊舊的休閒風嗎?
好像都是大人耶,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我呢,很討厭香水味,更討厭男人的古龍水。不論女人或男人,噴一大堆那種東西的人絕對不能相信。媽媽就不噴香水。她是在藥局工作的藥劑師,總是隱約散發出藥的味道,讓人肅然起敬的味道。哲生要是用古龍水或慕絲,把自己弄得臭兮兮,我一定要好好嘲笑他一番。
六點了,夜晚正式降臨。阿魯塔大樓的巨大螢幕顯得更為耀眼,人潮也變得更多,只要想到這些人都在等人,就莫名地覺得討厭。我突然想到,媽媽很久很久以前也像這樣在某個地方等待哲生,那張照片隨之浮現腦海,胸口似乎也一陣緊縮刺痛。
我以前曾和四年級同班的石川舞在小金井公園晃了一整天,傍晚時親了她的嘴唇。不過,我完全搞不懂什麼叫做「愛情」。 六點五分,哲生真的會來嗎?他真的想來嗎? 六點十分,好冷喔!早知道就穿厚一點,不該穿這件印有「小金井Kids」的夾克,應該穿滑雪用的雪衣。
好冷喔,感覺好像變成迷路的孩子了。不對,覺得更像是被拋棄的貓咪。 明明只要回到家,就能跟媽媽和玲美在一起。開始覺得全世界好像沒半個人認識我。
六點十五分。 六點二十分。 我剛開始還想,六點半左右能來就好,讓我等大概三十分鐘還好。 媽媽為什麼不叫我「別去」呢?為什麼要讓我看那樣的照片呢?為什麼一直藏著那種照片呢?媽媽和哲生分開後,一直都沒有喜歡的男人嗎?媽媽喜歡男人這件事情簡直就是奇蹟……比起奇蹟,還不如說是詐欺或玩笑比較貼切。直到看見那張照片之前,我始終都是這麼想的。
回去囉! 六點三十分。 我,可要回去囉! 就在我快哭出來的時候…… 要是哭出來,還不如死掉算了。 眼前出現一面左搖右晃的小綠旗,黃色禿鷹標章 。 那張臉……望向這邊。是中年男人的臉。就四十三歲來說算OK的臉,不算太糟糕。 雙眼……像在笑,像感到困擾,彷彿很疲憊。是的,果然是覺得非常困擾的眼睛。
高領毛衣外搭粗糙的格紋夾克,下半身是牛仔褲配上磨損的皮鞋。 沒有古龍水的味道,倒是聞到了菸味。還有……那是什麼呢?好怪的氣味喔。隱約聞到的淡淡氣味,但不知道是什麼。對了,像是油漆味。印刷店老闆聞起來就像這種味道呀。
「哲生?」我問。 自己的聲音變得難以辨識,嘶啞般的微弱呢喃。眼前的男人突出下唇,抬起下巴,緩緩點頭。
「我不知道這東西要上哪買。」 他揮舞著綠色旗子,像是為遲到找藉口似地嘀嘀咕咕。
「結果還是認識的人借我的。」 在那當下,腦海中啪地翻出一句媽媽說過的壞話。
——老愛耍帥,卻老是搞砸。 這個人,真的是哲生! ◆ 哲生的家位於小巷邊的公寓二樓,那是一棟大概只有六戶的老舊破爛建築物,和我們家一樣。走在外牆階梯時,會發出鏘鏘鏘的嘈雜腳步聲,這點也和我們家一樣。不過,這裡的洗衣機不會擺在房門外。
哲生將房裡的燈點亮時…… 我嚇了一大跳! 我嚇了一大跳,真的! 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一看,真的會嚇一大跳呢! 全都是畫,全都是油畫用的油畫布,就像是用畫做成的房間。牆壁上滿滿的都是畫,幾乎已看不見空隙;同樣的,地面上的畫也堆積如山。我莫名地開始覺得害怕,東張西望地想要找個沒有畫的地方。畢竟,不論沙發上、桌子上或書架上全都放著畫呀。就連小小的冰箱上面也是!流理台或瓦斯爐上倒沒有……。
室內共兩房,一走進去就是廚房、餐桌和椅子,那上面也放著畫。接下來的房間鋪著像塑膠的綠色地毯,另外還有老舊的布面灰沙發、書架和壁櫥。油畫道具都集中統一放在窗戶旁。 室內瀰漫著刺鼻的氣味,那是哲生來到阿魯塔大樓前,隱約從他身上聞到的氣味。我覺得很像石油醚。但是到底是什麼呢?畫的氣味嗎?
我聽過各種關於畫的事情。 哲生畫畫的事。 每天只會畫畫的事。 哲生當然不是畫家,也不想成為畫家,媽媽曾因此氣得不得了。據說拜師學藝、把畫好的畫送去參賽、和同好一起辦展……這些事情他一概沒做過。哲生當時只是自己一個人一直畫畫,只要有空就畫。媽媽好像很討厭畫畫的哲生呢。
那些畫全是外面的景色或靜物,像水果、花或是花瓶之類的。放眼望去都沒有人物畫,我有些失望。因為,我喜歡人物畫。如果有哲生畫的媽媽畫像就好了。
我是不懂畫的好壞,不過這應該算畫得好吧?!因為蘋果畫得就像是蘋果,真的就是蘋果嘛。花瓶也是,看起來真的好透明,也散發綠色的光輝呢!該說是「準確」嗎?每幅畫都是忠實呈現,就連細微之處也是一絲不茍。不過,看起來又不像照片。景色也一樣,海洋、河川、森林、街道等,畫中出現各種景色,都讓人覺得「啊,我看過這地方」,完全沒有虛假的感覺。就像一計妙傳,球正好傳到一個很會挑球的傢伙腳邊呢!感覺真舒暢。不過,那傢伙只要上場比賽,是絕對沒辦法射門的。啊,或許就是這種感覺吧!這裡的畫不論哪一幅,讓人覺得好像沒辦法得分。總之就是有這種感覺。
不過也無所謂,畢竟是畫嘛。 如果被問到,最喜歡這些畫裡的哪一幅,可就傷腦筋了。「可別被問到這個問題才好」,我心裡這麼想時,一邊望向哲生,只見他像做壞事被揭穿似的,臉上彷彿寫著「真糟糕」。兩人四目相接,雙方身軀頓時變得僵硬。
這裡正是哲生的祕密核心,可是哲生既然會帶我到這裡來,就代表祕密被我知道也沒關係。 但是,就算哲生畫得不好也沒關係呀,能多畫些有意思的畫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很自然地說「我喜歡這個、那個和那個」啦。
哲生幫我泡了烘焙茶,所以我坐到廚房的餐桌上喝。茶雖然好喝,我卻覺得快被哲生畫的那些好多好多的畫壓扁了。待在這裡,腦子根本難以思考畫以外的事情,但是我卻沒辦法跟他聊畫。要是說「你還真喜歡畫畫耶」,就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大笨蛋。問「為什麼要畫畫呢」,那更是笨蛋中的笨蛋。
「步美常問我為什麼要畫畫。」 哲生窺視自己的茶杯內側,彷彿窺視到我腦子裡的想法般。我聽到嚇了一跳。 「『你其實不是因為喜歡才畫的吧』、『你是想逃避我才畫的吧』,她常這麼跟我說。」 這不太像成人會對小孩提的事,不過媽媽也老愛把「諸如此類的事情」掛在嘴邊,所以我也習慣了。
「你畫媽媽不就好了?」我把常想的事情問出口。 「我最怕畫人物了。」哲生說。「不知道為什麼,我對人臉呢,會怕耶。」 「你是怕人嗎?」 「那倒也是,人是很恐怖的。」哲生又露出苦笑,然後表情變得有些嚴肅。「其實不是啦。跟人見面、說話或是接觸,像這些都可以正常做到。只不過,要我一……直盯著別人的臉看,或是被人看,就沒辦法了。真的要畫,也實在是……」 我不自覺地緊盯哲生的臉看。哲生用鼻子發笑,像是哼哼哼那種感覺。
「不能看嗎?」我問。 結果,哲生流露出「小鬼還真討厭」的神情。媽媽常這麼說:「這種表情再升級,大概就會變成『女人還真討厭』的表情了!」 「我不能畫哲生嗎?」 我說出連自己都驚訝的話來。 「我不會看很久的,大概五分鐘就可以畫好。是像漫畫那種的畫。」 「你會畫?」哲生以非常不可思議的聲音問。 我點頭。我不知道他是問「會不會畫?」或是「平常有沒有畫?」反正答案都是Yes。 「你喜歡畫畫啊?」哲生又問。 明白他想問的是我平常的情況後,我回答:「我是塗鴉高手喔。」 我露出一笑。 「像教科書,就是我塗鴉的山跟海。」 哲生的雙眼彷彿反射著我的笑容,迸發光彩,看起來也像在笑。我們見面後,這是他第一次對我展露這樣的神情。
「你都畫什麼?『隊長阿翼』 之類的?」 他說的漫畫還真古老啊。當然啦,我看過,還蠻喜歡的。 「人像。」我回答。 總覺得自己是刻意要和哲生唱反調,但這本來就是事實。 「朋友或老師。還有阿知、拉斯莫、阿權、清原,還有理繪。很多很多。」 我只要一畫誰,人家大致上都會說很像。不過,也常被嫌說「真過分」,因為我沒辦法畫得比模特兒更可愛或更帥。總之,就是像得很怪。
「我在班上,也是肖像畫高手喔。」 哲生很長一段時間都沉默不語,只是定定地凝視我的臉。他就這麼一直一直盯著我看,盯到我都想說「你不是說討厭看人的臉嗎?」然後,他突然起身,走到繪畫道具那邊,打開登山包拿出素描本,以唰唰唰的巨大聲響撕下一張。拿到這麼一張厚實又漂亮的全白紙張,我卻煩惱起來。像筆記紙或廣告背面之類的,還比較好耶。沒辦法了。我也不想在這麼一大張畫紙上隨隨便便亂塗鴉,於是心一橫,拿著鉛筆埋頭畫起來。4B的鉛筆可以畫出輕柔又濃厚的線條。
哲生拿菸灰缸過來,點上菸,用側臉對著我,乖乖坐在那邊。他一臉呆樣,用含在嘴裡的香菸吞雲吐霧。他「哈」的一聲,發出嘆息般的聲音,一邊吐出煙,內心似乎在祈禱這煙如果能把自己的臉龐掩蓋住就好了……
他還真是超級心不甘情不願的!我莫名地就是知道。雖然嘴巴上沒說,表情也沒那麼不情願。我啊,就是很明白這方面的事。特別是,只要一看想畫的對象的表情,那人的情緒或什麼的,就會很清楚地傳達過來。所以,哲生不情願的情緒也完全傳達過來,害我的情緒轉為陰鬱。
為什麼這麼討厭啊…… 我懷著陰鬱的情緒,慢吞吞地揮動鉛筆。畫出臉的輪廓,鉤勒出脖子和肩膀的線條,大致畫上頭髮,緊接著畫眼睛和鼻子。我沒怎麼猶豫,也沒怎麼修飾,毫不停歇地隨意畫下去——沒錯,平常是這樣,但現在就是沒辦法隨心所欲地輕鬆畫下去。
總覺得,我並不是以鉛筆在紙上作畫,好像正在實際觸摸哲生。不管是皮膚、雙眼或頭髮,全部都是。然後,當我以鉛筆所描繪出的形狀逐漸成形時,以線條畫出的雙眼、嘴巴或肩膀還因為緊張而打哆嗦耶——總而言之,就是這種感覺。
明明哲生近在眼前,手上正在畫哲生,也覺得像是觸碰哲生,但是那個哲生本人卻是一臉茫然,就像個靜悄悄的陰暗影子,彷彿是看不見的幽靈。
聽得懂嗎?也就是說只有軀體在那裡,軀體正在說「好討厭被畫」,但是心卻不在那邊。我對於繪畫,為什麼什麼都不懂呢?
我討厭這樣。 我非常討厭這樣的。 「我不會畫。」我說。 半途而廢的畫中,一張臉裡只有鼻子,像個妖怪。哲生窺視畫紙,笑了一下。那臉龐是個成年人——雖然是廢話,不過卻是我完全不認識的人。
我開始覺得寂寞。 我到底是來幹嘛的啊? 沒見面就好了。 「你畫步美嘛。」 哲生彷彿是不經意地說出這話。我搖頭。因為現在在這裡的不是媽媽,而是哲生。 哲生再度像嘆息般,吐出一大口煙,隨即在菸灰缸中將香菸捻熄。 「你還真像步美呢!」他咕噥。
我覺得好像被他聲東擊西地擺了一道,驚訝地望向哲生的臉。 「實在有夠倔強的,這是怎麼回事啊?」
哲生的嘴巴彎成ㄟ型,笑了,我還是頭一次知道天底下還有這種笑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