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村上率七百士兵直搗武田軍大本營,並在馬背上揮刀和信玄單打獨鬥。信玄因此負傷,戰後在甲府市湯村溫泉待了一個月養傷。據說信玄在此次戰役中全靠山本勘助的指揮才得以平安無事逃離戰場。
同年七月,信玄再度敗於村上義清手下,而且敗得很慘。這回的戰場是砥石城(戶石城,長野縣上田市),離村上的根據地葛尾城不遠,算是國境前線守城。信玄只要攻下這座城,村上戰線就不得不往北後退。北方正是上杉謙信的越後國(新潟縣)。
砥石城雖是小城,卻建在絕壁山脊,地理位置險要。況且上田市自古以來便有特殊的「逆霧」氣象。一般山中霧氣是自半山腰升起,逐漸罩住整座山,看上去朦朦朧朧,但上田市的「逆霧」是自山脊稜線降下瀑布般的濃霧雲層,半山腰以上完全被乳白色雲層罩住,形成天然屏障。
絕壁和濃霧令攻城的武田軍束手無策。村上義清又率領主力兵從葛尾城趕來助陣,攻擊武田軍背後。武田軍遭山頂和山下夾攻,損失慘重,前線亂成一團,信玄在大本營發出的軍令完全不起作用。
眼看自己的軍隊可能全線崩潰,信玄決定親自上陣。
此時,山本勘阻止信玄:
「只要引誘敵軍移至南方,這場戰即能轉敗為勝。」
「軍令都無法傳到前方了,怎麼實行佯動作戰?這不是紙上談兵嗎?」信玄問。
「請主君借我五十後備騎兵,這事交給我包辦。」
勘助率領五十騎兵引誘村上主力軍轉移陣地,信玄再趁機重整陣勢,最終扭轉乾坤,武田軍取得勝利。這回的戰役令勘助馳名遠近,武田家上下均稱譽勘助是武者守護神「摩利支天」再世。
勘助的俸祿又升至八百貫,成為足輕(步卒)大將,這時他已經將近六十歲。
大器晚成的勘助喜出望外,向信玄請了幾天假,回故鄉拜訪駿河今川家的家臣庵原氏。表面是道謝過去受照顧的恩情,其實是為了出一口氣而特地衣錦還鄉。
兵法書「一本都沒讀過」?
古時日本所謂的「兵法」專指個人劍術伎倆,並非中國的軍事用兵理論;在日文中,「軍配」才是用兵作戰策略之意。不過為避免讀者看得莫名其妙,在此全統一為中文的「兵法」、「軍師」。
日本戰國時代的大名或有力武將,均有精通陰陽道和易學的軍師。這類軍師和擔任作戰策略的參謀軍師不一樣,他們的主要工作是進行占卜並觀測天文氣象,出征之前還得主持出征儀式,戰後檢閱敵方首級時也必須舉行祭祀儀式。
出征儀式和戰後檢閱首級的儀式非常繁雜,宗教色彩極為濃厚。武田家也有幾名這類陰陽道軍師。其中有個軍師名叫小笠原,擅長幻術,時常在眾人面前表演幻術。例如,夜晚時分,眾人在可以望見山林的房間聊天時,小笠原能依照在座各人的要求讓山林內點起火焰。無論對方要求點燃幾道火焰,他都能操縱自如。
山本勘助對這類幻術、妖術不感興趣,他慣用宮、商、角、徵、羽五音,並觀察城池上空的青、白、赤、黑、黃五雲變化和煙氣,判斷該城能否陷落。此外還觀看烏、鳶、鳩三種軍鳥的飛翔方式以及來去方位推測戰況,兵法樸實,從未玩過幻術妖術。
小笠原自己也說:「幻術只是一種酒席助興把戲,在實際戰場毫無用處。」
可見山本勘助並非主持各類軍事儀式的陰陽道軍師。但此故事正間接說明小笠原的性格可能比較圓滑,勘助則較耿直,不苟言笑。
無論觀雲氣或占禽鳥,中國古代兵書皆有記載,但是勘助的兵法知識似乎並非從古籍中習得。某天,信玄問勘助:
「你讀過四、五本書嗎?」
「一本都沒讀過。」勘助答。
《甲陽軍鑑》沒有說明信玄為何如此問的理由,所以這段對話很微妙。既可以解釋為信玄驚嘆勘助的軍事策略知識,想問他讀過什麼兵書,也可以解釋為信玄希望勘助多讀一些兵法書。但勘助對信玄說:
「雖然我從未讀過兵法書,但聽說諸葛孔明正是利用《三略》《軍林寶鑑》等兵法書創出八陣圖。望主君也能應用這類兵書創出武田流派兵法。古代唐國有魚鱗、鶴翼、長蛇、偃月、鋒矢、方圓、衡軛、雁行八種陣形,這些陣形雖大有助益,卻不適合我國。主君可以改良這些兵法,讓國內上上下下每個將士都能理解該如何佈陣。」
勘助說的「古代唐國陣形」,是日本平安時代的貴族學者大江維時前往唐國留學時,研習了《三略》《孫子兵法》等兵書,回國後自創陣形名稱並編纂成書。但一般小兵根本無法理解這類高深兵法,勘助的意思是希望信玄深入淺出地改編古代陣形並制定軍法、家法,讓大將小兵於平日銘記在心,如此便能習慣成自然,作戰時不會混亂。
倘若《甲陽軍鑑》記載的是事實,「甲州法度」和「甲州流兵法」就都出自山本勘助的建議了。勘助雖說他從未讀過任何一本書,但他既然說得出《三略》和《軍林寶鑑》書名,甚至連八陣名稱都能朗朗上口,實在令人難以相信他從來不讀書。可能是不願意在信玄面前老王賣瓜,要不然便是在流浪期間以口傳心授方式習得兵法精華,否則就是《甲陽軍鑑》作者加油添醋。
不過,山本勘助確實在武田家留下築城技術功績。《甲陽軍鑑》作者說,武田家的城池建築方式全承襲勘助流。
勘助最擅長設計「馬出」。
城池最重要的戰鬥出入口是「虎口」,在虎口前用土堡圍成一道野戰城郭即為「馬出」,不但守城有利,敵軍也很難攻進。勘助設計的是弧形「圓馬出」,而且在土堡外圍又挖一道弧形壕溝,名為「三日月堀」。這些都是改建原有的城堡而成,因為甲斐、信濃是山岳地帶,地形複雜,很難建築新城,只能改修原有的舊領主居城。
信玄的居城躑躅崎館沒有城牆,只有一道壕溝,日後才有「人是城,人是石垣,人是壕溝,情是友,仇是敵」這句信玄名言。不過,甲府市教育委員會於二○○七年調查躑躅館遺跡時,挖掘出防禦設施的「圓馬出」痕跡,這應該也是勘助設計的。
躑躅崎館內最有趣的建築,是信玄的專用廁所。房間面積是京都尺寸的「京間」六張榻榻米大,換算為公制大約是十一平方公尺,而且全鋪上在當時算是奢侈品的榻榻米。再從浴室安裝導水管至廁所,類似現代的沖水馬桶。房內設有香爐,由兩名值班人員負責點伽羅香,一天輪換三次。信玄如廁時,另有一名隨從會聽從吩咐送來某國某郡的資料,信玄就在廁所審批文件。
「川中島合戰」之後,信玄每次上廁所都會帶刀,身邊也一定跟著三名佩刀武將,躲在紙門後以防萬一。如此看來,信玄的廁所相當於現代人的書齋或辦公室。以信玄的身分來說,能夠獨處的時間應該非常少,想靜心處理重大案件或思考戰略時,或許廁所正是最佳場所。
「遺恨十年磨一劍」的死對頭
永祿四年(一五六一)八月十六日,從信濃海津城趕來的信使報告,上杉謙信率領一萬三千軍隊越過犀川和千曲川,在海津城對面的妻女山西條村(長野縣長野市)佈陣,打算攻打海津城(今松代城)。
犀川和千曲川之間的扇形平原地帶,正是川中島。
海津城離甲府約一百五十公里,是武田家唯一新建的城堡,築城者正是山本勘助,守將是《甲陽軍鑑》的作者高?昌信,副將是真田幸隆。信玄接到報告後,於十八日率兵出陣,二十四日抵達川中島。這期間至少有一星期空檔。過去我一直有個疑問,上杉軍在這期間到底在做什麼呢?
《甲陽軍鑑》沒有說明,於是我就找上杉家史料尋求答案。果然在上杉家於一六六九年向德川幕府提交的上杉家正史《河中島五箇度合戰記》中找到了。
原來上杉軍在妻女山山腳佈陣後,忙著切斷通往海津城的交通道路,並阻斷自妻女山背面流出的河流,改造成遏止武田軍攻擊的防護河渠。
一五七九年之前寫成的《謙信家記》中,也提到上杉軍為了攻打海津城,在海津城附近村落到處放火。看來上杉謙信雖打算攻下海津城,但海津城是信玄為了對抗越後國的謙信,特地命勘助新建的城,是集山本勘助築城技術大成的堅城。何況守城副將是鼎鼎大名的真田幸隆,難怪謙信不敢輕舉妄動。
《甲陽軍鑑》描述,武田軍在千曲川渡口的雨宮渡(長野縣千曲市,現在地形都變了)佈陣,堵住上杉軍的退路和補給線。兩軍對峙了五天。
第六天,信玄率軍進入海津城。
九月九日,信玄召喚勘助和武田四名臣之一的馬場信春商討戰略。勘助建議說:
「我們有兩萬兵力,撥出一萬二千攻打妻女山的越後軍,明日卯時(清晨五點左右)開戰。到時候越後軍無論勝敗,必定得渡河撤退,我們再趁此時讓事先埋伏的旗本軍上陣夾攻。」
討論後的結果,信玄這方決定讓奇襲軍分為十隊於卯時攻打上杉軍,旗本軍則組成五隊,其他另有四隊旗本護衛,三隊旗本後援,總計八千。
旗本軍於寅時(清晨三點左右)出發,先渡過千曲川在八幡原等待撤退的上杉軍。戰國時代的旗本軍即本隊,由大名親自指揮。然而,上杉軍斥候在妻女山上望見海津城炊煙縷縷,下山向謙信報告後,謙信立即識破勘助的策略。
武田軍預計在十日清晨五點向妻女山開戰,謙信卻在九日亥時(夜晚九點左右)早一步率兵渡河移至對岸。
上杉軍的軍律是戰時只在早上做飯,每天早上分配一天份的軍糧給士兵,所以夜晚不用做飯,也就不須燃火。一萬三千士兵就如江戶時代儒學者賴山陽作的漢詩那般,「鞭聲肅肅夜過河」,無聲無息地轉移陣地。信玄率領的旗本軍於半夜抵達八幡原佈好陣勢,等待奇襲軍的捷報。
次日清晨濃霧消失後,信玄才看到眼前突然冒出一萬三千上杉軍,正是賴山陽漢詩的第二句「曉見千兵擁大牙」(大牙是大將立於軍營前的大旗,因竿上以象牙為飾,又稱牙旗)。
《甲陽軍鑑》描述上杉軍本隊的陣勢是「車懸陣」。
「車懸陣」類似中國的「方圓陣」。大將居陣形中央,外圍排成幾層螺旋,機動兵力在最外圈,臨戰時不時往同一個方向旋轉,像個轉動的輪子。這種陣形不但可以避免士兵因疲憊而致使陣形崩潰,且轉到最後會變成雙方的旗本隊直接出馬交戰。
這場仗打得非常激烈,畢竟雙方是「遺恨十年磨一劍」的死對頭,於是刀光劍影殺得「流星光底逸長蛇」。山本勘助正是在這場戰役中戰死。著名的武田信玄和上杉謙信的「一騎打」(單挑)也是在這場戰役中發生。以上是《甲陽軍鑑》的說法。
我們再來看上杉家史料如何記載這場戰役。
《河中島五箇度合戰記》描述,九月九日夜晚,武田軍悄悄離開海津城,渡河在川中島佈陣。上杉軍的「夜行者」(忍者)在妻女山上望見此光景,下山向謙信報告此事。謙信和重臣商討後,決定在妻女山留下五隊軍力,當天夜晚十二點親自率領五千兵力,偷偷渡河在川中島佈陣。
次日,天還未亮,上杉軍即高吹戰螺大打戰鼓,攻向武田大本營。武田軍來不及迎戰,退到犀川。這時武田信義率二千軍隊自背面攻擊謙信旗本軍,幸好宇佐美定滿趕來助陣,擊退了武田信義。
另一點很有趣,《河中島五箇度合戰記》批評《甲陽軍鑑》在第四回川中島合戰中描述的「一騎打」並非事實,那時和謙信單挑的人是信玄的影武者。真正的「一騎打」是在第二回川中島合戰時發生。此外還說上杉謙信在第四回川中島合戰中沒有使用「車懸陣」陣形,上杉家打仗時從來沒有用過「車懸陣」。
江戶時代儒學者賴山陽於一八二六年完成的國史史書《日本外史》卷十一則描述:
上杉軍自妻女山出發時,「全軍啣枚,縛馬舌,?雨宮渡,遇武田斥騎十七人,盡斬之」。信玄軍則為「俟報至曉。曉未辨人色,見謙信牙旗在前,將士皆失色。越後軍鼓而進, 聲震地。信玄不暇易其陣, 以弓銃力拒」。最後,「信玄脫走,謙信追之」。
《日本外史》在第四回川中島合戰中也沒有提到「一騎打」。但在第二回川中島合戰中描述謙信出兵時說:
「吾此行必與信玄親戰,決雌雄耳。」
雙方交戰時,信玄偷渡犀川,「直襲謙信麾下,麾下潰走。信玄乘勝而進」,但宇佐美定滿等人帶兵趕來助陣,信玄與數十騎親信落荒而逃。
此時,「有一騎黃襖騮馬,以白布裹面,拔大刀來。呼曰,信玄何在?」信玄自馬背跳下,逃進河中,謙信「舉刀擊之,信玄不暇拔刀,以所持麾扇扞之,扇折。又擊砍其肩。甲斐從士欲救之,水駛,不可近。隊將原大隅槍刺其騎,不中,舉槍打之,中馬首。馬驚,跳入湍中。」信玄才倖免於難。
這段漢文描述與《河中島五箇度合戰記》第二回川中島合戰的敘述一致。
如此看來,信玄和謙信的「一騎打」並非只有一次,而是兩次?否則就是《甲陽軍鑑》作者故意把第二回的「一騎打」安排在第四回。若要拍電影或電視劇,我肯定會採用信玄落馬河中與謙信的「一騎打」這段劇情。
總之,第四回川中島合戰時,謙信在妻女山上佈陣(目前已證實在山上無法佈陣,而且現代的妻女山可能也不是史料中記載的「西條山」)、勘助的「啄木鳥戰法」、謙信的「車懸陣」陣形、武田軍的「鶴翼陣」陣形等說法,均出自江戶時代後期的軍記小說《甲越信戰錄》。此書作者不詳,只知是綜合許多當時流行的戰記話本、傳說、戲曲而寫成,類似中國的《三國演義》。
後世的日本歷史作家明明知曉《甲越信戰錄》是史實夾雜虛構的讀物,但正如中國民眾比較愛看《三國演義》一樣,日本民眾也喜歡虛虛實實的故事,因而日本作家才會以此書為小說底本。反正是給大眾看的小說,又非學術論文,三分寫實、七分虛構恰恰好。
說實話,站在讀者的立場,我也會選擇《三國演義》。
即便我知道利用草船借箭的不是諸葛亮,而是孫權,並且孫權只是因輕舟有一側中箭太多,深恐翻船,才調轉船首,讓另一側中箭,最後箭均船平,安全返航。但只要有人提起「草船借箭」,我還是會反射性地聯想到諸葛孔明和赤壁,而且這個諸葛孔明最好是神采飄逸的金城武。
在恩人面前結束自己的一生
話說回來,山本勘助死時,年齡大約六十八歲,這在戰國時代算是相當長壽了。何況他是死在戰場,應該死得無悔無怨。目前一般說法是勘助因「啄木鳥戰法」失敗,負疚戰死。但我覺得,既然沒有所謂的「啄木鳥戰法」,他根本無須負疚,勘助很可能是因為歲數已大,再加上身有難言的宿疾,自知無法再馳騁戰場,才決意於恩人信玄面前結束自己的一生。
有關第四回川中島合戰,賴山陽除了上述那首著名的「鞭聲肅肅夜過河,曉見千兵擁大牙,遺恨十年磨一劍,流星光底逸長蛇」漢詩外,另有一首〈筑摩河〉:
西條山 筑摩河
越公如虎峽公蛇
汝欲螫 吾已噉
八千騎 夜衝暗
曉霧晴 大旗摯
兩軍搏 山欲裂
快劍斬陣腥風生
虎吼蛇逸河噴雪
傍有毒龍待其蹶
這首詩形容謙信如虎,信玄若蛇。我覺得最後一句很有趣,原來織田信長是毒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