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天新地
二、鄰人們
三、原住「民」
四、我家門前有小河
五、我的綠色夥伴
六、與蟲蟲共舞
七、霸王蕾絲鵝(一)
七、霸王蕾絲鵝(二)
八、郵票貓
九、紅冠家族
十、鳥事二三
十一、我們家的食物鏈
十二、龜
十三、關於命名
十四、鬥牛士
十五、所羅門王的指環
十六、羅馬公路
十七、等待秋天
十八、遠山
十九、四季桂
二十、山居 附錄一:扮演上帝的角色
附錄二:小河淌水
附錄三:懷念葉由根神父
前言:
從有記憶開始,我的身邊便圍繞著許多動物同伴,牠們陪伴我長大,所給予我的是說不盡的快樂,雖然其間的生離死別,也曾讓我黯然心傷、低迴不已,但我真的無法想像在生命中,如果沒有牠們的陪伴,會是一個甚麼樣的光景。
我會住到山上,也是因為這些同伴們帶著我來的,雖然我一直有山居的夢,但如果沒有牠們,這夢只會遙遙無期,可能永遠不會實現。
如今,我和這些同伴們擁有了一個和天堂差可比擬的家園,在這裡我們擁有足夠的空間、美好的環境,讓我們的生命都得到了安頓,更重要的,我也在此得以繼續學習成長,我學習著謙卑的面對周遭的自然環境,我也學習著尊重這環境中的所有生命,也許我還沒學會所有,但我願意繼續以謙虛及尊重的心,面對未來的每一天。
我很感激父母在我年幼的時候,以身教讓我明白每一個生命都值得被珍重,不止是人的生命,連身邊沒人要的貓貓狗狗都該被尊重,他們並沒和我說過甚麼大道理,就是這麼做了,數十年如一日的這麼做了。在別人眼裡,完全不合經濟效益的事,不合主流價值的事,在他們心中卻是極平常、理當該做的事。
我不會忘記那些曾陪伴我成長的每個動物同伴,牠們的生命或長或短,都一樣豐富了我的生命,過去如此,未來也如此,若說我能回報牠們甚麼,那大概就是找到這樣一個如天堂般的家園,而這也是牠們所給予我的。 書摘:原住「民」
最近常有一隻臺灣獼猴來造訪,看來年紀不小,所以叫牠「猴爺」,看到牠自如的在樹與樹之間行徑,才真的體悟到猿猴的世界是立體的,與我們生活的平面空間是不同的,牠不怕狗卻很注意貓,因為貓和牠一樣會跳上跳下的,但不知是我的貓女們過於肥胖還是過於安逸,所以對牠的興趣並不大,或者因為惹不起而故意漠視牠,只有狗兒對牠永遠的興趣不減,清晨只要聽到眾狗兒們狂吠不已,就知道牠老爺爺又來報到了。
第一次見到牠,真有貴客臨門的榮幸,和牠說話牠也不太看人,只會猛打呵欠,有點害羞的味道,在冰箱翻揀出幾個熟地瓜和番茄,放在大石頭上讓牠享用,才一會兒工夫,地瓜便被賊狗搶食了去,我趕緊將番茄移高,卡在枝椏間,退開後,果然看到牠攀爬下來抓起果子,啃咬一口便丟擲在地上,顯然不合胃口,正尋思家裡還有甚麼寶貝可進貢給這老人家,牠卻拍拍屁股準備走人了,我看著牠從一棵樹盪過一棵樹,最後來到河邊一棵構樹上,這構樹上結得滿滿橘紅色的果子,牠倒是肯吃,我還想這一樹的果子夠牠吃上好幾天吧!沒想到牠老人家吃相真不怎麼樣,每摘一顆果、吃兩口就丟,我在一旁力勸牠:「猴爺!別這樣!慢慢吃,留點明天吃。」但牠很執意的把所有果子一掃而空,才躍入河床閃人去了。唉!難怪猴子一族惹人怨,若是好好一個果園,怕也經不起牠們這樣蹧蹋。
除了獼猴,我們這地上不時還會出現其他野物,包括白鼻心、小臭鼬、野兔、雉雞及各種蛇類,每當我看到這些小動物時,總是驚喜不已,但同時也感到萬分抱歉,因為我們的入侵,讓牠們的棲息地嚴重受到破壞,再加上貓貓狗狗的惡行,牠們幾乎只能選擇亡命,剛搬上山時,家裡最兇猛的「橘子」貓每天早晨都會把牠的戰利品排在桌上等我驗收,多半是老鼠、蚱蜢、蜥蝪之類的小動物,全無外傷但都已氣絕多時,想來全都是被嚇得心臟病發身亡的,我很慎重嚴肅的告訴在一旁搖著尾巴很得意的「橘子」說:「我不喜歡這樣,我真的很不喜歡你這樣欺負小動物。」幾次後牠聽進去了,桌上不再出現牠給我的禮物,但從此不再狩獵的牠,卻越來越肥胖,終至變成了一個像加菲貓的抱枕。
另一隻捲尾貓「豬豬」則愛死了小蛇,有時看牠定點在一處待上一個早上,便知一定有甚麼蹊蹺,走近看多半就是小青蛇,這種無毒的青蛇常會被人誤判是赤尾青竹絲,慌亂中沒人會去分辨牠的頭是否三角、尾端帶不帶紅,多是打了再說,所以生性溫和又羞怯的青蛇便成了替死鬼。有一次被「豬豬」盯梢上的便是隻一尺長的小青蛇,「豬豬」也不傷牠,就只是盯著牠研究,每當牠想跑,「豬豬」就會把牠拽回原地,這時牠會靜默個三分鐘,等覺得可以再試著逃離現場時,便又被拽了回來,牠們反覆這動作約莫已一個早上,當我出手解救這小青蛇時,讓平日溫和的「豬豬」嘶吼不已,且氣得久久不肯理人,爾後雖不再親睹這樣的畫面,但我相信同樣的劣行仍在某個角落發生著,直至有一天,「豬豬」瘸著腿回來,右腿靠近胳肢窩的地方,明顯兩個齒痕,才確定這遊戲終於可以告一段落。
同樣曾遭蛇吻的還有「橘子」貓、「小黃」狗,兩「人」均被咬在腦袋瓜上,「橘子」是鼻涕眼淚直流,「小黃」則是頭腫得斗大,在醫院待診時,還引得其他飼主好奇詢問:「是甚麼新品種的大頭狗?」我發現,凡是遭蛇吻過的貓狗,從此絕不敢越雷池一步,頂多只敢對著蛇狂吠,但有時也會出現假警報,我們家的女王狗「華光」就曾對著一尾蛇皮狂吠不已,這老鳥級的流浪狗媽媽,想必也曾被蛇狠狠攻擊過。
對蛇我總是能趕則趕、能放則放,常在我們環境中出沒的無毒蛇有阿南、青蛇、過山刀、臭青母及叫不出名字的各色水蛇,有毒的除了百步蛇,臺灣其牠四毒青竹絲、龜殼花、飯匙青、雨傘節都曾看過,其實除了龜殼花攻擊性較強之外,其牠蛇族多是見人就閃,在地裡活動只要穿雨靴、戴斗笠就不至有甚麼大礙,一次晚間十點多回家,狗兒們匆匆和我打了個照面便往院子裡跑,我正納悶牠們怎麼不似往常親熱,一抬眼便看到牠們圍成一圈和甚麼對峙著,再仔細一看,便看到一個湯匙大的蛇頭昂揚著,嘶嘶做攻擊狀,我趕緊到儲藏室擎了個撈池裡落葉的大網子,覆蓋在蛇身上,再用勁一撈,牠便墜入網底,迎著光仔細瞧,是隻龜殼花,比想像中要大,最粗的地方像嬰兒的手臂般圓滾,我擎著網子向河邊走去,不忘機會教育:「拜託別再來了!這裡狗貓多,很危險的。」大石頭礨成的坡坎,有很多的縫隙讓牠藏身,真希望自己會說「爬蟲語」,或蛇族們夠靈透,聽得懂我的人語,別再誤入我們這塊險地了。
小臭鼬、白鼻心不時也會出現,小臭鼬行徑時和肥大的老鼠沒兩樣,但牠會人立,躲在石縫中立起來和你對望,若和牠說說話,牠還會左搖右擺的回應;白鼻心愛的是我們地上幾棵野山棕,那一串串紅亮帶紫的果子連我也覬覦,撥開外層的硬皮,裡面的果肉一瓣一瓣透明的,很像山竹的模樣,只是小得像指頭節,吃起來甜甜麻麻的,不時也會招來各式鳥類駐足,連竹雞也愛窩在其間小憩,還曾有一隻母竹雞在臨河石壁上的山蘇叢中築巢,平時狗兒攀爬不上,倒也相安無事,但只要牠一離窩便是一場混亂,別看牠兩條腿跑得倒挺快的,後面一群四腳狗被牠耍得團團轉也奈何不了牠,先時我還跟在後面喝斥,後來看牠頗能應付自如的,便退出了這場每天必上演的追逐戰。
第一次看到狀似蜂鳥的小長喙天蛾出現,真的是驚訝又感動,之前書上看過、電視上也看過,從沒想過能親眼目睹這精靈般的小生命,牠們真的是小,小的會讓人誤以為是隻虎頭蜂,顏色也很相似,要仔細看才會發現嘴喙兩邊有兩絲細細的鬚,牠們總是在黃昏時現身,不是在鬼針草花叢、便是在非洲鳳仙中覓食,最近則愛上了金露的紫色花絮,坐在客廳裡,透過窗玻璃便能清楚看到牠們進食的模樣,牠們移動的速度快,且多成直線飛行,雖不太怕人,但只要牠們一出現,我連大氣都不敢喘,深怕一點氣息,就會把這些小精靈給吹散了。
我真的覺得自己很幸福,每天早起擎著咖啡向外眺望時,偌大的山林盡在眼前,不時有各式生命在這遼闊的空間中奔馳翱翔,看著那群聒噪的樹鵲家族在楓香上開會,另一群藍鵲則從窗前滑翔而過,五色鳥的咄咄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這些鳥族即便不現身,我也能從聲音辨別牠們的存在,甚至以此卜卜吉凶,喜鵲似金屬磨擦的叫喚當然代表著諸事順意,烏鴉的ㄚㄚ聲雖好聽但小心為妙,大冠鷲清揚的哨音則代表了做事有勁,而當白鷺鷥劃過頭頂時,從那破鑼嗓子中我尚未覓得一絲靈感它象徵著甚麼,而且很要命的,牠在飛翔之際總愛空投些甚麼,更糟的是,牠好像永遠處在拉肚子狀態,但即便如此,每個早晨能如此開始,我心已足。
書摘:紅冠家族
那天夜半被屋外九芎樹上的雞群給叫醒,怎麼喝斥也止不住牠們的啼喚,從窗子往外一探,一輪滿月正躍過屋頂,在無光害的夜空中,完全就似日頭高懸,無怪乎這群司晨的公雞會看瞥了眼。
唉!我們家的這群雞真個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呀!一開始會想養雞是為了訓練家裡的狗兒們不抓別人家的雞,我們家的女王狗「華光」,當初就因為流浪在外,吃了鄰人三十多隻雞,且聽說每當牠得手時,會把雞甩在脖子後,以便縱逃,這行徑自是讓人恨得牙癢癢的,我們只得用誘捕籠把牠逮回來,不然早晚會被人毒死。
把牠帶回家後,好生馴養,吃食不缺的但就是忘不了打野食的樂趣,只要一放封,便要到鄰人處獵食,為此,也不知賠了多少錢和菸酒,之後就只能栓著養,看牠那悶氣又有些不忍,便想自個兒養雞試試,不相信牠會連自家的雞都吃。於是鄰人送來三隻雞,一公兩母,公的叫「紅冠」,牠的冠長得真是鮮紅欲滴,另兩個女生一叫「娥皇」、一叫「女英」,而牠們一隻黃、一隻花,所以也可以是「小黃」、「小英」。
我們為牠們一家三口準備了一口大籠子,白天任牠們在院子裡遊走,晚上就好回籠子安眠,但這紅冠是打死也不肯進去,第一天用掃把趕,牠老兄便直飛到對岸投奔自由去了,第二天早起過河去找,怎麼也尋不著,直到正午突然聽到牠在對岸草叢中「哦哦哦」啼叫,認準方位再次過岸用掃把一轟,牠就又飛回來了,自此甚麼事也不敢勉強牠,怕牠一火又離家出走。
小黃、小英兩姝真是蕙質蘭心,才入住兩天便一喚就來,且肯就著人的手吃食,不時還讓人抱在懷裡撫弄,紅冠雖心高氣傲不肯親近人,但卻疼老婆疼得緊,平日帶著兩姝在院子閒盪,只要有好奇貓狗靠近,牠一定衝向前怒張著羽翼捍衛,此外若覓得美食,必發出奇特的叫聲,呼喚老婆來享用,平日小黃、小英睡籠裡,牠老兄便睡在籠子上守衛,但值寒流來襲,牠便干冒被囚禁的危險,進籠子陪伴老婆,且是張開自己的羽翼,一左一右的護擁著牠們,真是新好男人典範。
這小黃、小英入住沒多久便開始生蛋,當我第一次捧著剛生還溫熱的蛋,心底真是感動,從小嗜蛋如命,吃了不知多少的蛋,卻第一次親睹它的生產過程,真是令人驚歎呀!而因為家裡貓狗多,每回小黃、小英都要躑躇好久才選定下蛋地點,但不知怎的往往選了好久,卻是最危險之處,有時竟然站在牆垣上就打算生了,且常是屁股朝外打算來個空投,害得我只能在一旁守著,等牠們一下蛋便接著,不然全便宜了那些狗兒們,但也因此我在牠們眼底成了個偷蛋人,每次生完蛋,牠們便會惡狠狠的回頭瞪我一眼。
後來鄰人勸我們,即便不宰不吃,雞的汰換率仍高,可能的話,還是該未雨綢繆多繁殖一些當備胎,於是我們便把已收集了的蛋,託人用孵蛋機孵化,沒想到成功率特高,一孵孵出了十三隻,有純黑的,有米底帶褐紋的,卻沒一隻是標準小黃雞,其中一隻特皮,因背上有個阿拉伯數字「7」的花紋,所以取名叫「小七」,這隻皮雞特愛飛踢別的手足,要不就如履平夷的從其牠兄弟身上踏過,若有小蟲飛進牠們的箱子,也唯有牠會半飛半跳的捍衛自己的領空。
一時之間,家中突添如此多口,真有些讓人忙不過來,光是換牠們箱底的報紙,一天就要十來回,因為牠們是吃得多、喝得多,拉得也多,不時還要放牠們在院子裡跑跑跳跳,這時便要全程看護,幸而有兩三隻狗會幫忙守衛,只要有好奇貓靠近,狗兒們便會做驅趕動作,我想那意思應該是:「這是媽咪的寶貝,我不能動,你們也休想!」有時小雞玩得歡愉,一下煞不住車,還會跳到守衛狗的腦袋上,只見狗兒動都不敢動,直待我冒著冷汗把小雞揮趕下來,狗兒才鬆口氣的吐起舌來,我知道這需要多大的克制力,才能壓得住狗狗捕獵的天性,這些在牠們面前蹦蹦跳跳的小球,不是美食是甚麼?真真是難為牠們了,至此,倒真的達到了當初養雞的目的了。
幼雞是完全看不出性別的,但當時我覺得小七肯定是個男生,因為隨著年齡漸長,牠那「佛山無影腳」是愈來愈道地了。卻沒想到最後長成了,卻只有牠一個是女生,鄰人這時又發話了:「不妙!公雞如此多,會打架打到死。」好在我們是放養,地夠大,就算爭風吃醋,弱勢的也有地方可躲,但要命的是牠們一扯開喉嚨大合唱起來,便驚天動地的吵死人,而且牠們不僅司晨,任何時刻興致一來便引吭高歌,幾次深夜友人來電,聽到這背景音效都驚疑問:「這是甚麼聲音?」別懷疑!正是吾家眾雞兒在月夜裡吊嗓子。
後來鄰人看我們家公雞長得身強體壯,毛色璀璨,精神抖擻,便要了去當種雞,因為牠們的雞群近親繁殖,身形愈來愈小,我們當然願意割愛,唯一的條件就是不得宰殺,於是這些有名字的寶貝雞便挪移大駕到他處快活去了。目前連紅冠、小黃父母雞,家中總共是五公二母,之前小英因病消香玉殞時,最後守著牠的除了我,就是紅冠了,即便是小英已斷氣多時,紅冠仍守在牠身邊不忍離去,這讓我對牠更是肅然起敬。
小七接替了小英的位置,故又可稱之為「小妻」,這小七不久後也加入了生產的行列,牠選擇生蛋的地點卻是在貓砂堆裡,弄得那個貓咪廁所只得牠一人專用,就算把牠的蛋拾走了,牠還是按照生理時鐘堅持留守孵空蛋,在這二十一天的孵化期,牠幾乎不吃不喝,這又讓我忍不住想插手,不時送牢飯的供應牠最愛吃的狗飼料,或忍不住抱牠出來伸展筋骨。似這般探望牠的還不止我一個,另一位則是常被我們稱為「無聊到發慌」的MARCH少女貓,時不時也會在貓砂盆外探頭探腦的。一次我又把小七抱出來散步,牠喝完水、拉完屎,正準備回窩繼續盡牠的天職,不想眼一瞥看到MARCH貓正在十步之遙,這真是仇人相見份外眼紅,牠一個箭步衝過去,飛撲在那隻還處在無聊發慌狀態的貓女身上,狠命的罩頭就啄,我猜想那一刻MAR CH一定以為自己大難臨頭被甚麼猛禽捕獲,所以當下本能的只顧奔逃,於是便看到一隻雞騎在一隻貓身上在院子裡奔竄的無厘頭畫面。
小黃的聰明才智也不在話下,有幾日牠突然失蹤了,我就知道事情不妙,牠鐵定躲到哪個角落偷生蛋去了,等牠再出現時,我便決定跟蹤牠、沒收牠的蛋,因為我不想再讓「柳蔭」無限擴大下去,這小黃彷彿洞悉我的企圖,於是便跟我玩起躲貓貓的遊戲,只要感覺我在看牠,便無事人一般在地上遊走覓食,一旦瞅著我不留神,牠一晃眼就不知躲哪去了,這真是一場鬥智遊戲。後來是另一隻比牠還賊的「熊熊」女狗發現了牠的窩、啣了一顆蛋放在我面前,又帶我去找,才在石壁上一叢山蘇中發現了牠生的八顆蛋,這地點不僅選得好,而且讓我十分驚歎的是,平時牠們在生蛋前後都會「咕咕、咕咕」叫個不停,很有炫耀的意味,而小黃在生這些蛋時,是如何隱忍不昭告天下的呢?牠是如此處心積慮想擁有當媽媽的權利,於是我決定不打擾牠,就讓牠完成自己的願望吧!而這也讓我明白了,生命真的會找到自己的出口的。
有時我也會懷疑這樣養雞,究竟是對不對,也許牠們來到世間,原以為一個寒暑就可以再重新去投胎轉世了,我卻長時間把這些靈魂拘留在雞的身軀裡,對牠們會不會反而是一種限制?但每當我坐在臺階上,看著這群羽翼豐美到無法形容的隊伍,像閱兵一樣昂首闊步在我面前踢著正步時,雖然我完全不知道牠們在雄赳赳、氣昂昂些甚麼,但看起來當雞似乎也沒甚麼不好,或者說當我們家的雞沒甚麼不好,有近七百坪的地讓牠們遊走,無限的蟲蟲、玉米和狗飼料讓牠們享用,還有本該是天敵的狗狗為牠們守衛,不時還可以用「佛山無影腳」踢踢無聊的貓咪,嗯!這樣的雞,我也有些想當呀!
書摘:郵票貓
一次在外行走,牆角竄出一隻黑貓,纏著我的腳步,輕拍著我的腳跟,快樂得不得了。佇足逗弄牠,便發了瘋似的啃咬,還抱著我的手不放。少見這麼不怕生的貓,更何況是黑貓,這與我原有的郵票貓理論著實違背。
從小家裡貓口之眾,如過江之鯽,除了一隻友人托養的雪白咪咪,眼珠一藍一黃略攀得上名門外,其他皆屬正宗土貓。數目雖多,但花色不脫黃貍、灰貍、三花、漆黑、雪白、玳瑁、乳牛、白底灰貍、白底黃貍、烏雲蓋雪。
在還沒有結紮觀念的時代,家中長年養著兩隻生產力旺盛的母女貓,母親甜甜、女兒斑斑,均是白底灰貍貓,年年春秋兩季母女兩均會準時生產四至五隻兩窩乳貓,花色多是灰貍、黃貍、三花、漆黑或白底花各一隻。時間之準、套色之全,猶如郵政單位發行郵票。
郵票一套一套的出,也因此研究出一套郵票貓理論。黑白橘的三花貓必是母貓,公的只有萬分之一的機率,若真出現了,那就是標準的日本招財貓了;這三花貓對人充滿莫名的信賴,親人得很,即便是第一次接觸也不認生。而黑貓多半孤傲、離群索居,不太喜歡與貓族共處,與人的關係亦是若即若離,牠們會撒嬌,但並不黏膩,就算很愛你,也只會蹲踞在一個角落默默的注視著你。全橘貓脾氣則有些火爆,把牠搞怒了,可是翻臉不認人的,對同類毋需動手、動口,只要雙眼一聚焦,對方便會雞貓子喊叫嚇跑了,在貓族中很有老大氣質。全灰貍則傻不隆咚的,一派天真爛漫,人緣貓緣都好得很,但也很會吃,一不小心就會心寬體胖變成個大胖子。至於白底黃貍也好、白底灰貍也好,都是意見特多,愛說話、愛抱怨的貓。
像我現在身邊的豬豬,就是個吵死人不償命的白底黃貍貓,牠的尾巴不只短一截,還捲了一圈,「豬豬」之名便是這麼來的。會收牠,是因為看到兩三個月大的牠在馬路上逛大街,讓人驚出一身冷汗;把牠帶回家,牠倒也大派,整個屋子巡了一圈,便扯開喉嚨抱怨起來:「就這樣?就這樣?這麼一個爛屋子還帶我回來?」牠的嗓門不僅大,叫聲還拉得老長,我算過,牠的叫聲總超過十秒以上;後來牠長成公貓特有的大塊頭、大腦袋、大腮幫子,卻仍怨聲載道整天拉警報,好像我甚麼時候欠了牠八百萬。
其他白底貍貓雖不似豬豬這般怨天尤人,但只要跟牠們說話,牠們絕對會跟你一搭一唱、沒完沒了。而同樣愛說話的郵政總局甜甜活得很久,晚年卻糊塗得厲害。
一次哺乳期間,有一剛撿回來的半大貓小米,潛進牠懷裡吸奶也無所謂,完全視如己出,一切作息也比照襁褓辦理。待小米吃飽喝足拍拍屁股打算走人時,糊塗甜甜按生理時鐘推算,巨嬰小米怎麼都不到離窩時刻呀!便焦急的喚牠回來,小米聽到那母貓特有的叫聲:「喵ㄠㄠㄠ……」,不僅不回應,還拔腿就跑,甜甜見呼喚不回,便親自出馬攔劫,半大的小米被牠叼在嘴裡拖拉回窩,完全無法抗拒這堅定的母愛,也因此在幾次脫逃失敗後,小米便認命了,窩在一群只有牠體型四分之一大的乳貓中,兩眼茫然,彷彿在自我催眠著:「我是嬰兒!我是嬰兒!」
最後幾窩貓常在這糊塗媽媽反覆搬家後無疾而終,有時下著雨,便見牠濕淋淋的叼著小貓進出,搬到一半便看牠坐在那兒發愣,先以為是累,後來才知道牠是在思索,因為一陣忙亂後,牠已忘了自己來自何處?欲往何去?兒女幾許?所以每搬動一次,便折損郵票一枚。有一回在數次搬遷後,終於無一倖存,母性的本能讓牠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當牠發現女兒斑斑和另一組郵票在院子裡享受午后陽光時,牠便悄悄挨近並仰躺下來,但顯然那些孫兒們對牠這野人現曝的行徑並不領情,以致牠不得不採取更激烈的手段,半偷半搶的啣了隻小貓就跑,結果是母女反目,作母親的被女兒斑斑甩了幾巴掌,悻悻而去。
斑斑長得十分漂亮,生養眾多卻不失迷人氣質,臉短而圓,一雙藍綠眸子直刷到耳際,自牠所出的郵票枚枚品質保證,每隻小娃兒收拾得乾乾淨淨,該受的教育也從不缺少,包括磨爪子、爬紗窗、開門、躍牆、夜間訓練、獵物及野外求生。教授狩獵之前,斑斑必先獵一活物予稚子戲耍,或壁虎、或蟑螂、或蝴蝶、或四腳蛇、或麻雀之類的小動物,這時貓科殘忍的獵食本性便表露無遺。
野外求生更可看出斑斑盡責卻也天地不仁,一早牠會攜子往後山出發,眾郵票雀躍於後好似出外郊遊,約莫一個鐘頭後,作媽媽的會先回來,臥踞在牆頭。一開始我們不解,總要問牠:﹁娃娃呢?娃娃怎麼不見了?﹂牠被問煩了,索性瞇眼打起盹來,隨後兩三個鐘頭,依聰明才智的高低,一枚一枚的郵票會先後歸隊,這期間若插手去帶小貓回來,必惹來斑斑極其怨懟的眼神。
有時不解,處在現今環境裡,哪隻家貓不是飯來張口、茶來伸手?天塌下來也有人頂著,斑斑到底在擔心甚麼?堅持的又是甚麼?同樣是貓媽媽,這些教育甜甜就省了。
甜甜和斑斑最後和大多數的貓一樣失去了蹤影,在那樣的年代,貓是很少死在家裡的,尤其公貓成年後,幾乎都在外面浪跡,吃飯會回來就要偷笑了,因此家中貓口的管制不似狗來得嚴謹。近十幾二十年來,周遭的環境變了,車多人多、高樓大廈更多,貓族要在城市裡討生活並不容易,就算有斑斑那樣盡責的媽媽,把孩子教得一身好本事,在這都市叢林中卻是半點用也沒有呀!
所以,我不禁會想,如果斑斑活在現今的環境中,牠會怎麼做?乾脆束手?還是繼續堅持自己的育兒方式,以保有貓的些許尊嚴?
書摘:關於命名
每當有朋友來訪,看到我們貓口狗口各禽鳥之眾,除了關切牠們的食糧問題,還一定會問的就是:「牠們都有名字嗎?」「當然有,每隻還不只一個名字呢!」看著他們不可思議的模樣,我也十分不可思議。
我一直覺得小說家最大的特權就是能為各色人物命名,在現實生活中頂多只能為自己的孩子取名字,有時又要顧及家族排行,又得聽聽算命先生怎麼說,總之能放手胡亂取名字的,不是在小說中,就是在戲劇裡。但我何其有幸能為過往生命中每個同伴動物命名,而且完全不必管牠們喜不喜歡、與八字命理合不合,這真的是一件開心快樂的事呀!
我們家最元老的黑貓,來時兩個月大,正是最皮的時候,常在屋裡胡亂衝撞,打破了不知多少杯盤,我因此叫牠「烏茲」,因為牠就像衝鋒槍一般破壞力十足,每當我氣到拿布偶砸牠,牠便會趕緊趴在床中央,假裝睏著了。後來陸續收的幾隻貓來時都還小,男生烏茲卻完全願意當保母的將牠們帶大,於是這些貓便沿襲了牠的「烏」字,包括烏東、烏貍、烏豆,其間夾雜了一隻棕灰貍,取名阿虎,又名笨虎,還可叫牠頑皮豹,因為牠每次做出甚麼蠢事又受到責備時,身形細瘦的牠,就會露出頑皮豹那副很無辜的表情。
有一陣突然冒出許多橘貍貓,因為第一隻取名橘子,接下來很自然就以水果來命名,柚子、柿子、小枇杷因應而生,隔了幾年又一批橘貓潮時,則出爐了貝果、多拿滋、湯圓等點心名稱,這貝果其實原來叫貝克漢,因為牠乒乓足球踢得真好,運球過人的技術尤其厲害,牠會為了增加後座力,而把自己倒豎在牆上,看準時機後腿一蹬,身子便像箭一樣射出去,從那正在盤球的貓腳底下奪回球。
說到貓足球這種遊戲,就能看出每隻貓不同的個性,另一隻叫藍寶寶的貓,天性霸道,來時才十天大,原是兄弟兩個,但牠的個頭硬是比弟弟大了一倍,接手時都已失溫,弟弟沒挺過來,只有牠存活下來,來時一身灰,讓我以為自己終於拾獲了一隻喊得出名號的俄羅斯藍貓,於是便取名藍寶寶,不想後來長成,灰色化成黑,僅留一撮白胸毛、一撮白肚毛,算是對原來的灰做了個交代。
此貓怪癖甚多,小時吸奶吸到一半會突然抓狂,抱著奶瓶又抓又踢,我說:「寶寶!冷靜!冷靜!」若還沒用,就得把奶瓶抽出敲牠一記腦袋,牠才會真的冷靜下來繼續乖乖吸奶,牠又特喜歡水,哪裡有水哪裡去,有時一不注意,便會把泡在水桶裡的濕毛巾偷偷叼走,若牠想喝水,卻有別的貓在喝,牠一定是把水盆拉到自己面前一人獨享,這麼大的水盆也虧牠拉得動,至於眾貓在踢足球時,只要牠一下場,大家都別玩了,因為牠會把球含在嘴裡,又是一人獨享。所以牠雖叫藍寶寶,但被叫成「爛寶寶」的時候居多。
好好一個名字卻叫壞了的還不只寶寶貓,另一隻被強酸腐蝕了後腳的哈斯奇也是如此,牠被人丟棄在龍潭大池,狀況糟得不得了,後來送到臺北葉力森醫師那兒做植皮手術,每次清瘡換紗布牠都忍得住痛,甚至連麻醉都不必,所以我便喚牠小乖,後來牠的後腿保住了,但腳骨已給強酸腐蝕壞了,走起路來很像古代女子裹小腳的模樣,有時乾脆懸起兩隻後腳,拱成蝦米一般行徑,牠的行動雖然不便,但絲毫不減那哈斯奇的威風,兇這個、咬那個的,每天的糾紛有一半是牠造成的,所以我又改叫牠「小歪」,牠的行為實在很有改善的空間。有時牠懶得動、趴在地上,這時只要有甚麼經過牠身邊,牠便會張開那森森利齒,含住對方不讓走,意思是留下來陪牠玩,因此有時我又叫牠「鱷魚」。
還有義工送來的「鐵蛋」,是隻還沒長全、精力過剩的中大型犬,牠是最後來的,在此地位最低,所以對所有前輩們極盡討好能事,每次放封必要全院子去問安問好,連貓和雞都是牠問候的對象,有時跑步中竟還會摔個狗吃屎,這時我便忍不住要唸牠:「吼!沒看過狗會跌倒的,鐵蛋我看你改名叫笨蛋好了。」有時我人走在石階上,牠完全不管三七二十一,從身後就衝撞過來,讓人險險就要滾下去,這時我就會氣得叫牠壞蛋,還好也就到此為止了,沒把更難聽的話給罵出來。
另一隻大黑媽則是會算數的狗,牠還帶著三個女兒在路邊流浪的時候,每次我去餵牠、倒飼料的時候,我倒一堆牠不吃,倒兩堆牠也不吃,直要倒了四堆牠才開始吃,等我退得遠遠的,牠那三隻膽小的女兒才會過來一人一堆好好進食,那時和牠說話總是媽媽長、媽媽短,後來把牠們母女帶回山上,仍以媽媽稱呼牠,但問題來了,每當我大吼:「媽媽!別到處亂跑,給我回來!」時,我都會想鄰居會不會覺得這家人的老母親怎麼是個街溜子,這麼會跑!還有這家女兒怎麼那麼兇,對老人家如此沒禮貌。唉!這是少數名字取壞的後遺症。
有時我們取名也和牠們來自何處有關,比如「三民﹂哈斯奇,「華光」媽媽狗、「大大」「甲甲」鵝;有的則和當時受矚目的事件相關,吳淑珍鑽石戒指新聞正夯時,我們便有一隻叫「第凡內」的女犬;颱風過境時則拾獲一隻「海棠」大狗,幾天後回娘家,才發現家裡也多了隻「海棠﹂貓,姐姐的颱風貓另還有「納莉」,其他「SARS」、「APEC」、「麻瓜」……,看名字就可以知道牠們是甚麼時候來的。
至於義工們送來的貓狗,多半名字都已取好,比如胖胖、小白、小黃、大黃、小黑、大黑、黑皮,看似不太有創意,但也不好苛責甚麼,畢竟她們經手太多貓貓狗狗了,至少沒出現甚麼來福、LUCY、招財、進寶的已經很好了,還有只要不弄錯就可以了,我就曾在認養佈告欄上看過一隻叫「弟弟﹂的貓,性別卻是女生,幼貓的性徵不明顯,會弄錯也是難免,但這件事不知道為什麼讓我想到就遏止不住的想笑。
如果你問道,我們這麼費心取名字,到底是有用沒用,我會說放心,有用得很,多半我們只要當著牠們面教個兩三回,牠就記得了自己的名字,而且不只如此,牠們連別人的名字也認得,有時你叫某隻貓或狗,其牠成員都會轉頭看那被點名的人呢!不僅狗貓如此,連其牠禽鳥一樣知道我在叫牠,你知道嗎?每當我呼喚「甲甲」或「黃黃」時,看著這兩隻鵝和雞朝我飛奔而來的模樣,真的會令我感動到不行。
書摘:霸王蕾絲鵝
入秋了,明顯地風涼了,陽光也翻金了,這樣的天候最適合在屋外留連,拿把花剪四處晃晃,這兒修修、那兒剪剪,因為夏還未遠、綠仍濃鬱,又加上總狠不下手,這樣的剪弄只像搔癢,全無關大局,也不甚有成就感,因此多半時候便在秋陽下和狗貓廝混。
最近多添了兩口鵝,也常夥在貓狗堆裡廝纏,來時五、六個月大,待了兩個多月,不過就是個不滿週歲的幼兒,卻狗畏貓懼的,已成我們家的小霸王。其實牠們咬人並不痛,但那昂首闊步的氣勢,惡貓兇狗都要走避,最近開始試放鴿子,牠們便有了新的任務,常追著那對鴿子滿園跑,鴿子急了振空一飛,牠們是連制空權也不放棄,妄想緊飛其後,只可嘆再怎麼賣力揮翅也頂多離地三十公分,讓人不禁納悶那對翅膀生來何用,換雙手不是實用得多?
這兩隻鵝叫「大大」、「甲甲」,來自大甲溪的緣故,早想養鵝來驅蛇,省得入秋後老是一大堆傻蛇誤闖我們地裡遭狗貓蹂躪,但又怕鵝吃溪裡池裡的魚,所以遲遲不敢付諸行動,後來才打聽真確,鵝雖有些暴力,卻是素食的擁護者,這才趕在夏天至大甲覓來兩隻棕灰色的土鵝,很可悲的牠們是論斤兩購得的,一斤一百一,兩隻十來斤所費不貲。
「大大」、「甲甲」頭一天來便能聽人語,第二天放出柵欄便黏人黏得緊,人走到哪兒就跟到哪兒,人越多牠們就越歡快,第三天牠們已能和人對答如流,早晨下樓便夥著狗貓擁到人身邊,若你蹲下來寒喧,那不得了了,牠們必在你耳邊聒噪不休,連來幫忙的阿姨經過,都忍不住說:「又在告狀了。」聽牠們急切的語氣,確實像是在數落貓貓狗狗的惡行,但以牠們的兇悍程度研判,我相信惡人先告狀的成份居多,所以聽聽就好。
這兩個月來,只要在地裡出現,牠們倆就算不是亦步亦趨地跟著你,總也保持在視線所及範圍內活動,有時我快動作的走遠,就會聽到背後急促的嘎嘎聲,一回頭便會看到這對呆頭鵝慌慌張張又笨拙的揮動牠門那雙沒甚麼用的大翅膀追著你來,且是滿眼的怨懟,每次帶牠們到溪裡戲水,看著牠們浮游、潛水,不時還耍寶來個倒栽蔥、兩腳朝天,有時瞅著牠們玩得開心,想悄悄地先溜回來,但前腳才上岸,牠們就跟著鳴鼓收兵搖搖擺擺打道回府了。
牠們愛吃草,尤其愛吃我手裡的草,我只要坐在地上看貓看狗,牠們兩一定會踱到我身邊,咬咬衣服、掐掐肉、拔拔釦子,牠們最喜歡研究的是我的手表和露在拖鞋外的腳趾,有時被牠們弄得搔癢不堪,就只好拔拔草來分分牠們的心,同樣是草,牠們就是要搶我手裡的,拔累了便忍不住問:「滿地都是草,為甚麼不自己吃?」牠們便很理直氣壯氣壯、歪著頭回答:「啊?」為什麼?當看到地裡冒出肥壯的蚯蚓時,牠們一樣會歪著頭研究,口裡發出「咦」的困惑,會贏得牠們發出讚歎之聲的只有野A菜,至於迎賓送客時高亢的呼叫,仔細聽還是可以辨別其間的不同,客人進門時興奮居多,客人離開手上又多拿了甚麼時,呼叫聲中就多了那麼一點警告的意味,難怪古早鄉下人常養鵝看家。
我一直以為所有鵝都是如此善於言語,且不吝於分享牠們的思考過程,但鄰居一同去大甲抓回的另一對鵝,就安靜得很,牠們的主人來看過大大、甲甲後,便很納悶的說:「我們家的鵝不說話耶!真的不說話。」其他朋友來家也不禁迷惑:「原來鵝是這樣的!」其他鵝是不是這樣我不知道,有時我也很懷疑,牠們是特別聰明還是特別笨,聰明到能和我靈性相通,還是笨到把我當成了鵝媽媽。
大大、甲甲在飲食上是很挑嘴的,生的飼料敬謝不敏,只吃煮熟的碎玉米、麥片,且必須是當天烹煮的,於是我們特別為牠們準備了個大同電鍋,每天早起料理牠們的口糧,有一次我問善於養雞的保母阿姨,雞能活多久,阿姨訕訕地回答不知道耶,因為他們的雞是養來吃的,一歲左右就該去投胎轉世了,那麼我又該去問誰鵝的壽命有多長,因為我很想知道必須伺候這兩隻刁嘴鬼多少年月。
現在我們不僅是自己的鵝不吃,連外面的鵝也不忍下肚,照這邏輯推斷,雞大概也會在禁食名單裡,凡是養過的動物,有了認知、有了感情,真的很難再把牠們端上桌當食物看待,愛養魚的我,自小就不肯吃淡水魚,也是這個緣故,所以未來若有緣遇到無人要的豬、無人養的羊及牛,全然不吃肉是值得期待的,不過昨日自家的雞生了第一顆蛋,該不該吃呢?最後決定先把它擱在冰箱,且等下一顆蛋出現再思索吧!
書摘:四季桂
父親悠悠地轉過頭對著蹲在床頭邊的我說:「家裡有一盆桂花,幫你養了很久了,你什麼時候帶回去呢?」父親那灰藍色的眼眸柔柔的,感覺很親,卻又窅窅的,好似飄到另一個銀河去了……
人們都說八月桂花香,桂花應該是在秋季綻放香溢滿園的,但我們家的桂花卻從中秋直開到夏初,四季都不缺席,所以又被稱為四季桂。講究些的會把花色淡些的喚作木樨,我們家種的便是如此,但我仍執意當它是桂。
父親喜愛桂花,我原生家庭門旁兩株茂密的桂,快有四十高齡了,雖種在花圃中,卻仍恣意生長,不僅往高處伸展,更橫向環抱,兩樹連成一氣,漫過牆頭自成一片風景,貓兒遊走其間,猶如迷宮般可供戲耍。父親也喜歡蘭,還曾和他到後山搬回半倒的蛇木(筆筒樹),截成一段段來養蘭,記得鋸蛇木的當口,在院中遊走的雞硬湊到跟前,先還不解,直至從截斷的朽木中竄出幾尾褐紫色的蜈蚣,才知那雞真有先見之明,一口一尾,三兩下便給牠像吃麵條一般吸食個盡。待等父親收拾妥當,便會將蘭掛在桂樹下,一來遮陽,二來懸空的蛇木也不致淪為貓爪板。
桂花飄香時,便是父親忙桂花釀的時刻,那真是一份細活,一朵朵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桂花,採集已不輕鬆,還要將如髮絲般細的花桱摘除,那是只有細緻又有耐心的父親做得來的。接下來便會看到父親將拾掇好的花絮,間隔著糖一層一層鋪在玻璃罐裡,最後淋上高粱酒,便是上好的桂花釀,待等隔年元宵煮芝麻湯圓時,起鍋前淋上一小匙,那真是噴香撲鼻呀!整個製作過程,我們姊妹能做的至多就是採擷這一環,有時在外面覓得桂花香,也會結伴去偷香,我就曾被二姊帶到台大校園,隔著一扇窗,一辦公室的員工便看著兩個女孩在桂花樹下忙著收成呢!
除了自製的桂花釀,參了點桂花香的「寸金糖」,也成了父親寫稿時難得佐伴的點心。這「寸金糖」在當時只有「老大房」販售,我們姊妹仨不時會捎些回來,不是怎麼貴的東西,父親卻吃得很省。他對自己特別喜歡的事物,總能有滋有味的享用,但也不貪多,幾乎是給什麼就吃什麼、供什麼就用什麼,即便是鎮日離不了口的菸,也只抽「金馬」,後來實在是不好找才改抽「長壽」,而茶則是保溫杯泡就的茉莉花茶。我們是長大後自己會喝茶了,才知道拿來做花茶的茶葉,都是最劣質的,甚至連那茉莉香氣都是贗品,是用較廉價的玉蘭花代替,而這濃郁的玉蘭花是會把腦子薰壞的。記得那時二姊每次夜歸,會順手從鄰人家捎回幾朵茉莉,放進父親的保溫杯中。唉!這算是其中唯一珍品了。
父親的細緻端看他的手稿便可知悉,數十萬的文稿,沒一個字是含糊帶過的,要有刪動,也是用最原始的剪貼處理。那時還沒有立可帶,寫錯了字,他依樣用剪貼補正,且稿紙總是兩面利用,正稿便寫在廢稿的另一面,有時讀著讀著,會忍不住翻到背面看看他之前寫了些什麼。他擤鼻涕使用衛生紙,也一樣會將市面上已疊就的兩張紙一分為二,一次用一張,但他從沒要求我們和他做一樣的事。
父母親年輕成家,許多隻身在台灣的伯伯叔叔,都把我們這兒當家,逢年過節周末假期客人永遠是川流不息,如此練就了母親大碗吃菜、大鍋喝湯的做菜風格;即便是日常過日子,母親也收不了手,桌上永遠是大盤大碗伺候,但也從不見細緻的父親有絲毫怨言。到我稍大接手廚房裡的事,才聽父親誇讚我刀功不錯,切的果真是肉絲而不是肉條,我才驚覺這兩者的差異。
有時父親也會親自下廚,多是一些需要特殊處理的食材,比如他對「臭味」情有獨鍾,蝦醬、白糟魚、臭醬豆、臭腐乳,當然還有臭豆腐,且這臭豆腐非得要用蒸的方式料理,不如此顯不出它的臭。幾位有心的學生子,不時在外獵得夠臭的臭豆腐,便會歡喜得意的攜來獻寶,一進門便會嚷嚷:「老師!這回一定臭,保證天下第一臭!」接著便會看到父親欣然地在廚房裡切切弄弄,不一會兒整間屋子便臭味四溢。欣賞不來的我們,總把這件事當成個玩笑,當是父親和學生子聯手的惡作劇,因此餐桌上的臭豆腐就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吧!但往往那始作俑者的學生子是碰也不敢碰,所以那時的父親是有些寂寞的。或許是隔代遺傳吧!我的女兒倒是愛死了麻辣臭豆腐,只是很可惜的,他們祖孫倆重疊的時光太短淺了。
父親也愛食辣,幾乎可說是無辣不歡,他的拿手好料就是辣椒塞肉,把調好味的絞肉拌上蔥末,填進剔了子的長辣椒裡,用小火煎透了,再淋上醬油、醋,煸一煸就好起鍋,熱食、冷食皆宜。一次全家去日本旅遊大半個月,父親前一晚就偷偷做了兩大罐,放在隨身背袋裡,這是他抗日利器,專門對付淡出鳥來的日本料理。
其實父親的口味重,和他半口假牙有關。以前牙醫技術真有些暴橫,常為了安裝幾顆假牙,不僅犧牲了原本無事的健康齒,還大片遮蓋了上頷,這讓味覺遲鈍許多,不是弄到胃口大壞,就是口味愈來愈重,這和他晚年喜吃鹹辣及糜爛的食物有關。且不時有雜物卡進假牙裡,便會異常難受,但也少聽他抱怨。他很少為自己的不舒服擾人,不到嚴重地步是不會讓人知道的,即便是身邊最親的人。
父親在最後住院期間,一個夜晚突然血壓掉到五十、三十,經緊急輸血搶救了回來,隔天早晨全家人都到齊了,父親看著我們簡單的交代了一些事,由坐在床邊的大姊一一如實的記了下來。大家很有默契的不驚不動,好似在做一件極平常的事,包括躺在病床上的父親。
等該說的事都說妥了,大家開始聊一些別的事時,父親悠悠地轉過頭對著蹲在床頭邊的我說:「家裡有一盆桂花,幫你養了很久了,你什麼時候帶回去呢?」父親那灰藍色的眼眸柔柔的,感覺很親,卻又窅窅的,好似飄到另一個銀河去了。我輕聲的說:「好,我會把它帶回去的。」那時我還沒有自己的家園,我要讓它在哪兒生根?
中國人有個習慣,生養了女兒,便在地裡埋上一甕酒,待女兒出嫁時把酒甕挖出來,是為「女兒紅」,若不幸女孩早夭,這出土的酒便為「花凋」;也有地方生養一個女兒便植一棵桂花。父親沒幫我們存「女兒紅」,卻不知有意無意的在家門旁種了兩株碩彥的桂;我並不知道他也一直為我留著一棵桂,為這已三十好幾還沒定性的小女兒留了一棵桂。
父親走了以後,時間突然緩了下來,我才知道過去的匆匆與碌碌,全是為了證明什麼,證明我也是這家庭的一員?證明我也值得被愛?大姊曾說過她與父親的感情像是男性之間的情誼;二姊呢?該比較像似緣定三生的款款深情;至於我,似乎單純的只想要他是個父親疼愛我。我一直以為作家、老師的身分讓他無暇顧及其他,但一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父親的性情,對世間的一切事物都深情款款,卻也安然處之,不耽溺也不恐慌。
一直到父親走了,我整個人才沉靜下來,明白這世間有什麼是一直在那兒的,無需你去搜尋、無需你去證明,它就是一直存在著的。
當我在山中真的擁有了自己的家園時,不知情的母親,已為那株桂花找了個好人家。是有些悵惘,但沒關係,真的沒關係,依父親的性情本就不會那麼著痕跡,他會留株桂花給我,也全是因為他知道我要,我要他像一個世俗的父親待我。
而今,在我山居的園林中,前前後後已種了近百株的桂花,因為它們實在好養,野生野長的全不需照顧。第一批種的已高過我許多,每當我穿梭其間,採擷那小得像米粒的桂花,所有往事都回到眼前來。我們每個人都以不同的方式懷念著父親,而我是在這終年飄香的四季桂中,天天思念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