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閱讀:衣二三事 文╱楊文馨 這跟使用什麼品牌,以及舒適程度如何無關,而跟驚訝、難為情比較有關,當過年返鄉看到你的下身包著一團濁白色的紙尿褲時,那皺巴巴的塑膠貼面和微黃的C形邊口讓我好幾次試圖把視線移開,但不知為何努力無用的結果竟是沒有禮貌地繼續朝著那團若似陌生的不知名物呆看。 「紙尿褲。」老爸指向木板門後的角落,示意我從那堆由過期雜誌報紙組合成的小山丘的頂端取來他口中所描述的物品。 即使我相當清楚雙手上提著的那包長形塑膠袋內盛裝的內容物,並非兒時曾使用過的小淘氣或幫寶適嬰兒紙尿褲,然而一種無法言喻的怪異感像是吞嚥不完全而卡在喉嚨的藥丸,令人整身持續緊張難受。 睡床的邊緣和角落隨意放置著幾條濕溽散發著騷味的白色棉褲,我在心中揣測那幾條尿濕的睡褲是否真是你於這幾夜所換下的?當我站在未滿五坪大的木板小房想到一個夜不能寐的老人,於深沉的黑暗中是如何忍耐那幾次過於迅急的尿意,對於你,它們就像突擊部隊,來得太快也太猛,而你空有雙手卻無處可解。 那雙如今無法解尿的手此刻正在我眼前彼此相互搓揉,像是為了什麼尚未完成的事感到不安。搓捏了許久之後,你起身說要換衣服到後院去,桶子內的衣物早已積了整整半月,倘若再不清洗就無衣物可更換了。老爸攙著你從床上起來的時候,我已走向房間角落的衣櫃,試圖在那些披掛於床鋪椅背染有黃色尿漬的下褲之外,能翻找出一條乾淨的長褲給你換穿。只是,打開衣櫃後的我,望著眼前多款西裝外套和觸感舒適的針織線衫,它們乾淨而充滿著品味與質感,這些與眼前的你已看似不相干的衣飾,卻是過去的每一個你停留在我心中的形象。你的衣服很多,從領帶配件,襯衫袖釦、絲光棉料的柔軟衛生衣、線條襯衫又有數十種不同配色材質,春夏穿的薄羊毛料西裝,或冬天的毛呢料大衣,幾件打著不同摺度中腰的西裝褲,以及幾頂細格紋畫家帽。 以男人來說,沒有人比你更愛美了。 而此時你靠著銀色框架的ㄇ型助步器緩緩朝我走來,每抬起助步器一次對你來說都顯得有些費力,兩隻纖瘦又無力的腿,如初學步般的幼兒小心移動,抖著晃著終於來到衣櫃面前。「洗完衣服後想去附近的文化中心走走。」你說。於是我遞給你一件深藍色打摺的中腰西裝褲,老爸和我合力一人一腳幫你從褲管口處、小腿、大腿將整件褲子穿套上,但腰部卻鬆垮著卡在髖骨下方的位置,看起來就像年輕人故意穿著比自身腰圍大幾號的流行垮褲。「唷唷唷,阿公跳嘻哈,帥喔。」我打趣說著。 旋即,老爸一手掌往我後腦勺巴去。「這麼久沒見到長輩還這樣沒禮貌!」 胡言亂語還是奏效了,返鄉兩三日後,你終於露出笑容,問我現在是否流行穿這樣低垮的褲子。從小我很少有機會和你這樣面對面說話,那雙眼睛已被皺紋牽拉成八字的形狀,垂頭喪氣的望向我,即使眼白顯得濁灰而毫無光澤,但直挺的高鼻子還是讓我能回憶起,在背部駝去之前,身著深色窄領西服風度翩翩地你的模樣。 你的妻同時也是我的阿嬤向我洩漏,當年自己就是傻乎乎的被你的外表和那幾紙老虎雷達(love letter)所誘騙,而你們倆每逢吵架鬥嘴都要搬演一次虛張聲勢的戲碼來嚇唬彼此,各抓一個兒孫輩在手邊指著對方的鼻子喊,其他人也只好跑龍套配合即興演出。你的妻指責你偷走了她去日本賞櫻時購買的刺花手帕,而你怒吼著每一個西裝領帶的金邊領夾全都從房內憑空消失了,這種戲碼年年不換,反正演得再長再久似乎也從沒想過會有謝幕的一天。雖說是歹戲拖棚,但我們總是比較護著你的妻,不因為她是女人,而是我們都知道那條刺花手帕去向的祕密。 在你尚且不須穿戴紙尿褲的好幾年前,仍是身強體壯、骨骼硬朗之時,你在衣櫃的抽屜裡私藏了本存摺,它被謹慎地安置在衛生衣的內層口袋,那本簿子裡夾了數十張人民幣的鈔票,你就像個幹過情報的老間諜般,擁有出乎常人的忍力,每月只存放五張鈔票,等待數年之後,拿著厚厚的紙幣和皮箱搭機飛往對岸。 是的,你總是說落葉歸根,我們都明白離鄉背井之人渴望返鄉的心。只是如何也沒想到那條刺花手帕也悄悄地被安置在皮箱內,一齊飛往對岸。你將妻子最喜愛的紀念之物轉送給故鄉那位有名卻無實的,另一個你的妻。在某次夜裡你跌倒送醫,護士為你換穿綠色手術服,斥令你取下手上的白玉戒指時,你抓著我老爸的手,吞吐說出了這個祕密。我們領著你的衣物坐在恢復室外的長椅等候,長夾克的口袋滑出了記事簿,我與老爸翻開一看,魂已逝,回鄉路已斷。你以黑色原子筆潦草寫著看似哀慟怨恨的句子。 護士小姐端來銀盤要我們取走你脫下的物品,望著那只白玉戒指,我和老爸沉默許久。你住院的那幾天我們為了拿取換洗衣物,打開了你衣櫃裡的抽屜,發現了那本埋藏於衣服與衣服之間的祕密,老爸打開存摺,一邊對照著領款時間與你過往幾次飛往對岸的航班時間,當存簿越翻越多頁,我發現老爸的眼眶已經紅了,而我當時還不知道,他並不是因錢而激動。 「你阿公那個白色玉的戒指是誰買給他的?」 「他說……他要保身啦,什麼安身保命用的。」我支吾地亂答覆。 「笑死人。他就是半夜要尿尿來不及走到便所,走得那麼趕才會跌倒啦,啊是要保什麼身?那天還是我去扶他,照顧他一整晚,到天亮耶我都沒睡,教你爸爸不要他吵什麼就買什麼給他,那麼老還那麼愛漂亮,能看嗎……」 你的妻滔滔不絕地在我眼前說著。其實她並沒有打算真正追究那條刺花手帕的後續去向,她還在戲裡,這一場開始後就沒完沒了的戲,只是她全然不知的是,關於手帕和戒指的戲碼,這次她竟也成為和我們一樣只是跑龍套的臨時演員,而主角是你,和另一個對我們來說無實無名的不在者。 而此刻的你已梳理好了頭髮,灰白的西裝頭看起來別有一番風味,老爸取來了寬版皮帶把低腰鬆垮的西裝褲向上拉起,讓它們被束綁在原本應有的腰部的位置,你披上毛呢大衣持著助步器緩緩朝客廳移動。老爸吩咐我把地板上幾個用過的紙尿褲,打包裝進垃圾袋,過年期間的垃圾車可不是天天有的,一旦錯過,這屋子又要臭好幾天啦。 我雙手提著兩包垃圾,內裡均是來自你的屎尿,在追趕垃圾車的路上,車體傳出〈給愛麗絲〉的鈴響音樂,奔跑之餘我在腦海中開始想著該如何長期隱瞞你以刺花手帕交換白玉戒指作為定情物的祕密,但不停跨步移動著的我,此時只聞得到陣陣傳來的屎糞之味。 | |
| 得到國家文藝獎那一天起,父親不再寫信期勉她能找一個「正當的行業」,似乎父親終於認同她,也理解了她。但是她對父親的理解與認同呢?…… 開朗的台灣媽媽嫁給苛刻的軍人爸爸 身為台灣最頂尖的女舞者,李靜君的藝術成就獲得國家肯定,她的舞蹈、藝術理念以及為舞蹈奉獻的精神也已成為典範,這可能是出生於高雄林園,於左營建業新村長大的她當初無法預期的。她的回憶從明德國小談起,侃侃而談至近年,卻又在言談中驚覺她對父親的陌生,也許,這將是另一個故事的開頭。 1998年,李靜君與父親赴大陸旅遊,行至絲路,父親因心情大好而對她侃侃而談,述說起童年與流亡過程,那些父親曾一再想提起卻又馬上揮手說沒什麼好談的「過去的事」。 父親說,他曾是流亡學生。 當年父親的媽媽眼見家鄉一團亂,希望他能離開故鄉到舅舅那邊,也許能有機會隨著軍隊到台灣。然而,流亡學生的日子毫無秩序,充滿不安定感。學校裡面衛生條件很差,吃無定時睡無定所,沒有茅坑,每個學生身上都是跳蚤虱子,在窮苦的生活中,秩序必定渙散,受不了的人便開始作亂,伸手亂搶別人的東西。 為了脫離這樣的生活,李靜君的爸爸曾異想天開,找另一個同學,湊足了身上所有的錢,買下一籃橘子到火車站叫賣,兩人不懂做生意,只是被生活逼急了,也不管火車站叫賣有什麼規矩,髒兮兮瘦巴巴看似乞丐的兩個人,跳上火車就開始叫賣橘子。 那個時代的人沒有退路,他們只能這麼勇敢。但是,來自這種動亂的大時代的勇敢與堅強,往往發展成另一種極端的人格特質。 這種特質我們有時會在一些歷經過大災大難長年流離的眷村居民身上看到,如果他們是我們的親友,我們對他們有感情,我們會客氣地說,他們很堅強,沒有事情難得倒他們。但是,更多的時候,如果他們是陌生人,我們會覺得他們極為強硬,相處時總要把人壓下去讓自己占上風,也就是苛刻。 苛刻是來自對生活的不安定感,李靜君的父親名叫「李慶餘」。「慶餘」這兩個字也是他大半生最掛念的一件事,他總擔心沒東西吃,身上隨時都要帶著一點食物,每次北上找女兒,也都要在背包裡放著一塊麵包、一顆橘子、一瓶水,似乎是年少時的創傷太難抹滅,長達半世紀在台灣脫離貧苦而逐步安定的生活依然無法使他放下心來。 這個內心的陰影不斷折磨著他,轉化成人格上帶刺的一面,最受傷害的,便是最接近他的家人。李慶餘十六歲到台灣,十八年後因媒妁之言結婚,下聘的那天,他來到未來妻子的家中,卻不是帶著當初談好的聘金來,而是砍了一半,硬要殺成半價。李靜君的母親深感受辱,站起身來,指著李慶餘說:「你回去。你給我回去!你以為你來買豬啊!」 只是,在家庭的龐大經濟壓力下,娘家那邊最後還是賣女兒似地讓兩人成親了。開朗溫暖的台灣媽媽嫁給了苛刻算計的軍人爸爸,注定兩人因價值觀的嚴重落差而衝突不斷。 這是那個年代的省籍婚姻中常見的故事,表面上也一再呼應了省籍情結中的刻板印象,這種充滿爭吵的眷村家庭中的子女往往帶著強烈的逃離眷村的意念,也許在朋友同夥中找到溫暖,一不小心便走入歧途進入幫派,另一種則是奮力找尋未來,而成為某個領域的頂尖人物。 期勉她找個「正當的行業」 李靜君說,她的第一個避難所是鋼琴,一進入音樂她就能暫時遺忘現實的煩亂,當手指行走於黑白琴鍵上,每踏過一步,便從音符中聽到一個回音,像是對話那般,帶著她遊走於一個神祕的國度,從那時候開始,儘管父母依舊紛爭不斷,她也已經明瞭,藝術可能是讓她得到安寧與解脫的出路。 從國二開始,李靜君正式學舞,她發現彈琴是以手指與音樂對話,舞蹈則是以整個身體回應音樂,似乎全身上下每個部分都成了音樂,她的領悟力與認真很快得到張秀如老師的讚賞,他們之間從李靜君十四歲習舞至今,亦師亦友,長達三十多年,張秀如老師給了她一個舞者的觀念,也告訴她什麼是「雲門舞集」,讓她知道,舞蹈也可以專業,可以是人生的志業。 左營眷村的家長樂於讓女子學習舞蹈,這是因為海軍常舉辦正式舞會有些許關聯。在海軍子弟的眼中會跳舞是成為紳士淑女必備的條件,然而,那是指公務之餘的應酬所需,但若是以跳舞為業呢? 李靜君與父親之間就因此而產生了激烈的衝突。 身為職業軍人的父親不可能理解怎麼會有人想以「舞蹈」作為終生志業,在他的想法中,那不就是「舞女」?荒唐!怎可!兩人對峙了整整一個月,疼愛女兒的父親認為也許只是一時的年少衝動,才讓步讓李靜君去學舞,叛逆的李靜君甚至為了進入國立藝專舞蹈科而刻意在高中聯考時交白卷,讓父親無從選擇,只能繼續順著她的意。 此後的每一年,儘管李靜君已成為國際知名舞者,父親總是會在年初寫給她一封家書,字體工整誠誠懇懇地鼓勵她的辛勞與表現,並在信末期勉她能找一個「正當的行業」。 這樣的信一直到父親拿出積蓄,讓李靜君前往英國留學,都還持續著,只是感受略有不同。儘管第二年父親的經濟狀況似乎不太好,父親也沒告訴她,依舊持續資助她完成學業。 身在異鄉與父親的距離遠了,聯絡不易,家書卻變多了,父親溫文儒雅的一面才從文字中顯露出來,透過文字,父親訴說出許多陸戰隊軍官不會有的慈愛與溫柔,除了關切與噓寒問暖,偶爾也夾帶雲門與藝文活動的新聞剪報,李靜君才發現原來父親是如此關心在意她。她想起過去曾有好幾次接到父親電話,聽著他那些一再重複的嘮叨與抱怨,直到受不了就摔電話掛上,不給父親再說的機會,但是到了英國,節儉的父親不打電話來,聽不到父親的聲音她才從信件的字裡行間發現父親並不是喜歡嘮叨或抱怨,他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與兒女對話,也許父親也心慌得很,才會以嘮叨抱怨掩飾他的不知所措。 理解人性與生命,有了突破性的演出 她開始更深一層地理解了人性與生命,有了突破性的演出。 1991年她回歸雲門舞集,展現出截然不同的表演風格,她可以詮釋人、神、介於人神之間的女巫,更可以詮釋象徵性的物。舞蹈並不只是精準的身體控制而已,她回憶當初練習《九歌》中「女巫」這個角色的過程,女巫雖是人,身體卻屬於神靈,但神靈附體於女巫身上,李靜君所必須展現的,不止是神的特質、人的特質,最難的是半人半神之間那種附身狀態的拿捏。 另一個挑戰,則是《家族合唱》裡的「黑衣」,僅憑一雙手,李靜君表達出如夢般的囈語與掙扎,之後,李靜君再度前往英國求學,並於隔年完成碩士學位重返雲門。 獲頒國家文藝獎的那天,父親特地找出一件過時也早已不合身的西裝,帶到台北穿上赴宴,當李靜君上台領獎,提到父親,父親馬上起身與大家揮手,典禮結束後,他們一家人一度因為獎座太重而想請人送回家,但是李靜君的父親卻堅持要自己拿,甚至回到家後因太累而滿臉通紅倒在沙發上喘氣也還嚷著:「不會累不會累!」 「這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一天!」父親喘不過氣來,卻又努力說完這句話。 她看著躺在沙發上氣喘吁吁的父親,願意接受他人的攙扶,才驚覺父親老了。以往的父親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讓人扶他,他總覺得一旦自己接受攙扶,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弱者,而弱者就注定被人占便宜。 那一刻,她想起好多長輩曾告訴她的往事。 因為沒有人對他付出愛 下聘殺價之後,母親娘家那邊給李慶餘起了一個綽號「李阿哥」,諷刺他刻薄苛刻。 母親懷孕期間需要前往醫院產檢,身為海軍陸戰隊軍官的父親卻把母親當成待假的小兵,刁難地說要先睡一下,要先休息一下,拖延出發的時間讓母親焦急又憤怒。 母親生產後,外婆遠從林園來到醫院看護,回程時父親深怕帶岳母前去搭車就必須支付她的車資而拒絕帶岳母去車站,外婆只好走路回到林園。 以及後來外婆生病了,母親從中醫那邊抓藥回來,父親卻嫌電鍋燉藥很耗電而將外婆的藥藏起,第一次藏在雞籠,第二次在石縫,第三次竟然在茅坑中。此後,母親覺得無法再繼續而離家北上。 那真的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壞。 另一方面,她又想起了英國留學期間父親寫來的信,那段時間父親不斷省吃儉用,以他著名的,極為苛刻的方式從生活大小事省下攢下的錢供李靜君求學生活所需。 那卻又真的是愛。 她突然醒悟。這些矛盾與父親的流亡學生生活有關。 在那麼不安定且困苦的日子裡,父親只學會了這樣的生存方式。 其實,父親曾低下姿態想試著讓家人感受到愛,李靜君就讀藝專時期,除夕回到左營的家,父親關心她問候她,兩人一同吃了年夜飯,隔天一早李靜君卻彆扭難受地覺得無法待在家裡,一大早便逃命似地不告而別,徒留給父親難堪。 得到國家文藝獎那一天起,父親不再寫信期勉她能找一個「正當的行業」,似乎父親終於認同她,也理解了她。 但是她對父親的理解與認同呢? 那一刻,她突然間發現自己對父親的認識好少,也發現過往她對父親的許多情緒與怨懟其實都來自於她並沒有真心去理解過父親的生命。 父親對母親與娘家的刻薄,因為他不曾被溫暖對待過,父親不懂如何去愛人,因為沒有人對他付出愛。甚至,拉不下臉的父親必須以嘮叨跟抱怨掩飾他對子女的思念,其實他不是真的有那麼多不滿可說。 他只是一個獨居於高雄左營建業新村,老而寂寞,想念掛念子女,儘管懊悔,卻又不知如何示愛的老人。 尤其是近來,李靜君從父親的來電中,重複聽見父親說到體力已經沒有以前好,但是父親也曾在退休那一年告訴李靜君,他堅持要獨自一人住在眷村,不願麻煩女兒。 李靜君從中發現父親的認命,父親在大時代中受盡挫折,把所有的愛放在女兒身上,期望她們姊妹不要像父親那麼孤單飄零,可以活出自己的希望來,於是父親才會故作堅強,為的只是不要成為年輕人的負擔。 從過去的紛爭、無法相處,再到近年的理解接受,李靜君心中滿懷感激。這麼多年過去,李靜君才終於了解這位陌生的父親,尤其她在藝術上的成就,都是來自於父親母親生命苦難的點點滴滴所累積而成。 |
含飴弄孫:我阿母與她的金孫 文╱張輝誠 古人云:「含飴弄孫。」這個詞兒其實指兩件事,含飴和弄孫。飴,是飴糖,用麥芽或穀芽熬成,有硬有軟,硬的像北港飴、新港飴,雖硬卻比不得糖果;軟的像麥芽膏,黃澄稠密似琥珀,滑移又似玉液凝漿。這兩款在我們雲林鄉下頗為常見,蔥仔寮老人大多嗜好此物,原因是軟硬適中便於稀疏齒牙咬舐,再者口中緩緩釋放甜味,口甜連心,含飴自甘,其樂何如(若以今日保健觀之,老人吃糖似是大不韙之舉,但要知道古代糖甚不易得,不可同日而語也)。至於弄孫,不消多說,弄孫以自樂也。 「含飴弄孫」這個詞出自《東觀漢記‧明德馬皇后傳》:「穰歲之後,惟子之志,吾但當含飴弄孫,不能復知政事。」這段話是東漢第二位皇后馬皇后(名將伏波將軍馬援之女)對自己養子漢章帝所說,意思是說豐年之後,老人家只管含飴弄孫,不再過問政事了。簡單地說就是退休,深刻些說就是像孟子所講「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焉」的意思。對皇后而言,含飴弄孫之樂,遠遠超過母儀天下之樂。只不過這種快樂恐怕不光達官貴婦如此,但凡婦女當上祖母,想必都是一體同感。 我阿母當然也不例外。 我阿母膝下早有兩個內孫、七個外孫,但她卻很少享受「含飴弄孫」之樂。不能含飴,是因為老人家患有糖尿病,禁糖頗嚴;沒能弄孫,是九個孫子並未同住,無孫可弄,加上最大孫已經讀大學,最小的也已經讀國小,自主意識頗強,都已經不太願意讓人「弄」了;再加上我阿母個性過於獨特,孫子們未必能夠設身處地理解,導致言語齟齬時常發生,弄得我阿母不甚痛快,根本不想弄孫。好比說,我阿母偶爾從大哥家住幾晚回來後,便抱怨連連:「氣死人,兩個孫子把遙控霸住住,不讓我看『鳥來伯』,相爭欲看『漫假』(卡通),真正氣死人!」原來大哥家只有一台電視,兩個侄子要看海綿寶寶,怎麼也不讓聽不懂國語的奶奶轉看台語連續劇《鳥來伯與十三姨》。──讀者難免訝異,通常不都是祖母讓孫子看電視的嗎,怎麼會祖孫爭搶電視呢?當然,這是尋常人家,但我阿母不是,不這樣,怎顯得出我阿母性格獨特呢? 但自從我們家多了一個張小嚕之後,我阿母總算嘗到了含飴弄孫之樂。 張小嚕在醫院剛出生後,送進嬰兒房,嬰兒房有管制,閒雜人等進入不得,只有每隔一段時間才會拉開窗簾,讓家屬探望狀況。當窗簾揭開時,整片大玻璃後面並排著十來輛嬰兒箱車,玻璃前則擠滿家屬,我阿母把臉貼在玻璃上,對著張小嚕看,笑得合不攏嘴,一直回過頭來告訴一起擠看嬰兒毫不相識的人,說:「你看!你看!這我的金孫呢!哈哈哈,我的金孫呢!」她也不管別人覺得奇怪不奇怪。──有一回余光中先生聽我轉述此事,便好奇問:「生男的是金孫,如果生女的呢?」我特地把余先生的疑問轉問了我阿母,我阿母想都沒想,馬上答道:「也是金孫啊!」──這是我阿母生平頭一回有機會解答余先生的疑問,她老人家啥都不知道,但我可是得意得很哩,因為他居然離大文豪這麼接近啊。 我阿母為了表現她疼愛金孫,做了很多犧牲,頭一個犧牲是她把好幾年到景美夜市打小彈珠辛苦積存的一萬多點點數(約莫一元可以贏一點),統統都要送給張小嚕,讓他以後換玩具玩。只是張小嚕年紀還太小,剛滿周歲,什麼玩具都不會玩,偏偏我阿母性急,自己亂換了一堆,結果只能先堆在自己房間角落,像一座小型的玩具反斗城。第二個犧牲就是她手掌又長疣,我要帶她去皮膚科冷凍治療,她說什麼也不肯。但我跟她說你手這樣會傳染不能摸阿孫,她很不是滋味,便心不甘情不願勉強讓我帶去治療。治療時她喊痛,我捉住她的手讓醫生繼續冷凍,我阿母居然在診間哀號,毫不誇張哀喊到診間外的其他病患都聽見她淒厲叫聲,像宰豬一樣。最後她受不了了,竟然還用後腦勺頂撞她心肝兒子的肚子,就是想要掙開控制。七糾八纏之後,好不容易治療完,回家車上,她撫著手掌哀嘆:「我會乎你害死,若不是為了金孫,我會與你來?」第三個犧牲就是晚上不再叫我上樓陪她。以前我得每隔一晚回樓上陪她,她睡她的房間,我睡我的舊房,因為她怕會有「賊仔」。我結婚後她對我說:「某愛顧,老母也要顧!」從此我成了遊牧民族,樓上樓下輪流睡。但是張小嚕出生後,我阿母忽然變得很勇敢,不怕「賊仔」,她要我每天陪太太睡,一起照顧好她的金孫最重要!──諸如此類的犧牲,不勝枚舉。 我阿母固然疼孫,但她疼愛孫子的方式,每每都讓我捏把冷汗。比方說,她想拿她正在吃的東西給金孫吃,以示疼愛,隨手就將雞肉、水果、零食撕成小塊塞進張小嚕嘴裡,也沒多想一下她的金孫牙齒還沒長齊,而且過硬的東西可能有窒息危險,所以我總得在她動手之前,搶下快要進到張小嚕嘴巴裡的東西。後來我阿母懂得變通,太硬既然危險,她就好心自己先咬碎些,再餵給金孫吃。這樣當然也不行,實在太不衛生了,她見我再三阻止,很不以為然,反駁道:「啊你小漢不是我這樣飼大耶?」又比方說我阿母看金孫越看越可愛,忍不住想要捏一下小臉頰,以示親暱,結果下手太重,張小嚕細嫩的臉頰登時紅腫、淤青,像是受虐;有時我阿母又忍不住,大嘴一張就像章魚哥一樣吸住張小嚕的小嘴,起先我也是如此,但妻看了書說:「大人嘴巴病菌多,小孩抵抗力不好,不能嘴對嘴親嘴。」夫妻倆只好改了這個壞習慣,換成閉嘴親臉頰。但這種「進步」觀念要教育我阿母可就難了,無論如何向老人家解釋就是解釋不通,只好緊迫釘人,趁她想非禮之前,及時移開她衝頭的頭顱、扳開她熱情的雙唇,以阻止口水細菌入侵張小嚕。我阿母當然很不爽,抱怨道:「恁可以親,我就沒勢親!」我只好又不厭其煩向她再三請求,只能閉口親頰,不能張口親嘴,然後在我嚴格監視下,我阿母只能意猶未盡地輕吻一小下。──所以不用想也知道,但凡讓我阿母逮到機會,如我上廁所、倒杯水、拿本書,拜託她稍微看顧一下金孫,她必定趁機而動,大張其口,一親「孫」澤。 我阿母是「囝仔性」。張小嚕開始嗯嗯啊啊學發聲音時,我阿母就已經和她的金孫溝通得很好了,比方說我阿母見到金孫就發出「殼殼殼」的聲音逗他,張小嚕一聽必定激動地扭直身子大笑,並發出「喀喀喀」的聲音回應;我阿母會再發出「喀喀喀」學他,張小嚕又大樂,笑不停,再又發出「價價價」熱情回應。祖孫兩人喀來價去,笑得停不下來,一直要到我阿母笑到肚皮快受不了了,這才喊停,我阿母邊揉著肚子,邊說:「這阿孫足巧,和我講這麼多話!」至於說了什麼話,恐怕只有他們祖孫兩人才知道。張小嚕長到十一個月大,開始會發出爸爸、媽媽的聲音後,有一天忽然對著我阿母喊了一聲「阿──,媽媽」,我阿母誤以為金孫叫她,樂得不得了。此後,逢人必說:「阮金孫有夠巧,這小漢就會曉叫我叫阿嬤,有夠鰲!有夠鰲!叫我阿嬤呢!」又比方說,我阿母看到張小嚕吃嬰兒餅乾,她也吵著要吃;張小嚕長大些改吃星星餅乾,她也要吃,電視機旁還擺了好幾罐嬰兒餅乾當零食。妻特地為張小嚕買的積木,張小嚕還小,只會一根接一根地把積木從盒子裡拿出來,但我阿母以前沒玩過,一玩卻玩得愛不釋手,她還特地拼了一個歪七扭八的風車,送給金孫玩。 張小嚕還沒出生前,我阿母經常對我說:「我看我是吃未久囉,我以後若是過身,你就要給你爸先說乎好,叫伊來接我,不通到時乎我找無人!」但是自從張小嚕出生後,她就不再說這種話了,反倒經常問我:「我敢有法度吃到你兒結婚?」我聽了一愣,還沒想清楚該怎樣回答哩,老人家就已經自問自答起來:「我是一定欲吃到吾金孫結婚才也賽!我是一定欲吃到吾金孫結婚才也賽!」像是自己給自己打氣似地喃喃自語。我稍微算了一下,我阿母今年七十歲了,她的金孫只要大學一畢業就結婚,也是二十二年後的事,那時我阿母就九十二歲了。九十二歲很好,這樣高壽參加自己孫子的婚禮,多風光啊!所以我就告訴我阿母說:「會啦!會啦!你一定會吃到恁孫子結婚的啦,到時還要給乎你坐大位咧!」 「我想也是!大位要坐得好好!」這是我阿母的信心。 從今以後,我知道她老人家會為了她的金孫,一直元氣淋漓,活得好好的。 註: 祖母(或祖父)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自己唇邊含著一塊糖,手裡又拿著一塊糖往孫子嘴裡送,等孫子吃下去以後,再把自己嘴裡那塊糖取下來餵孫子,此之謂「含飴」。 孫子站在大人面前,約與膝蓋等高,故曰「膝下」。 大人在餵糖的時候出些題目逗孩子,孩子為了吃糖,順著大人的竹竿爬,故曰「弄孫」。那年代,兒童往往是大人的玩具,許多人是來到美國以後,才知道兒童也有尊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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