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文:鋼筆
第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禮物,是一筆五十元的零用錢。我剛上初二的時候,第一次離家住校,還有些老么的依賴心態,不是很習慣團體生活,也缺乏應有的自信。某個周末我回到家中,偌大的房子裏只有母親在家,她看起來像在梳妝鏡前端詳了很久的樣子。本來我覺得沒什麼,她對儀容向來講究,是過去千金歲月的一點遺風,後來母親回頭看見我就笑開了花,突然塞了新臺幣五十元到我手裏。在此之前,我只拿過五元、十元的零用錢,她告訴我一個人離家在外,身上可以多放一些錢之類的話;接著,她閒話家常一般地和我聊天,說話的口氣好似我是一個朋友,而不是她的小兒子。驀然間我意識到母親也是寂寞的,畢竟連最小的兒子都離家在外,她的失落感需要我的關心,況且我已經夠成熟到她願意與我分享她的心情。那天下午,我手裏攢著這張五十元紙鈔,有種沈甸甸的感覺,像是責任的重量,令我一下子變成了大人。
第二次是我高中畢業那年。我大學聯考落榜了。因為高三時我常常覺得莫名疲憊,老是想睡覺,注意力也不集中,檢查之後才發現得了B型肝炎,大概是之前打預防針時感染上的。畢竟那是個一隻注射針頭扎好多人的年代,而我病症相當嚴重,看了十七個中西醫師才有起色,被強迫留在嘉義老家休養半年,才能再上臺北準備重考。落榜雖然是個「非戰之罪」,但是對一顆十七八歲的自尊心,還是個不小的打擊,加上又生著病,身心都不痛快,一直意興闌珊,甚至動了念頭,想放下一切去當傳教士。
母親對我的消沈看在眼裏,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盡心地照護我。半年的時間賦閒在家,我倒是成了母親的伴,因為父親在市政府的公務十分繁忙,兄姐不是成家就是出外讀書,家裏成了一座真正的空巢。我常陪母親去買菜或逛街,原因是她希望我可以出來透透氣。有一天,我們路過一家金仔店,櫥窗裏擺著一枚鑲著印地安人頭像的金色戒指,是美國一所大學的一九六五年紀念戒,這枚戒指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她察覺之後,二話不說買下來放到我的手上,我不記得她對我說了什麼話,只記得她用那枚戒指來砥礪我,告訴我無須喪志。於我,這象徵著一個母親對兒子的寬容與信心,她不會因為我考不上大學而少愛我一分,也相信以我的能力終究會考上大學,不會辜負這枚大學戒指。幾個月後,我真的帶著母親給我的大學戒指,雄心勃勃回到臺北當一名重考生,擠進了大學的窄門。
上了大學以後,這次是在我的央求之下,母親又送給我Marshall放大器及Fender電吉他,只是為了能讓我走上我希望的道路。即使當時她並不是完全認同我的選擇,但因為她的祝福與信任,我始終沒有在瘋狂的音樂世界裏迷失過自己。
最後一次我收到來自母親的實質性禮物,就是那筆讓我開創海歌的新臺幣二十萬元。為什麼說是最後一次?因為收到那筆錢之後不久,我就開始比她有錢了,不用他們出手的時候終於給大家等到了,從此換成是我送父母禮物。母親很像我專屬的聖誕老婆婆,到現在都不知道她是如何湊到這筆錢,雖然嚴格說來,這是一筆投資,不是禮物,但我了解我母親,只要我成功了,就是投資;我失敗了,就是禮物。幸好結果和Marshall放大器及Fender電吉他一樣,都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
等到我有了自以為成功的事業,世界各地有上萬個人為我工作的時候,我母親嚴肅地送給我一句話:「賺錢容易,花錢難。」她一直是無欲則剛的性情,小時候從來沒要求我們考試考幾分,大學選修什麼科系她都無所謂,連出資讓兒子們開公司,也不曾要求我們飛黃騰達。最奇怪的是,當她看到我像美元印鈔機一樣地賺錢時,不但不以我為傲,反而有點擔心。在她的邏輯裏,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全球五、六十億人口,老天爺獨獨讓少數一撮人可以享有龐大的財富或權力,難道真是祖上燒了高香,這輩子投胎來享福的?正好相反,母親認為福氣就是一種使命,每一個巨富強權,都有義務要盡其所能,為更多人謀福祉,否則,就是褻瀆了本身的天命。因為古往今來的巨富強權,很少人能看破這一點,所以人間依然紛紛擾擾,她於是擔心他的兒子也是另一個蹧蹋天命的可惡之人。
當母親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只能用醍醐灌頂來形容我的感受,那是我從肝癌的陰影下走出來的多年之後,我總覺得人生有一塊缺口,是買房買車蓋工廠都不能填補的,我弄不清楚那是什麼,卻被她的一句話正中紅心。雖然我離母親想像中的巨富還有一段距離,但我的確是比一般人有能力,所以也更有責任。從那天起,我開始認真思索我的下一步,也許,如何讓自己所賺的錢,為更多人創造價值,才是做為一個企業家真正的存在意義。
我最早使用正式的鋼筆是在初中時候。 說正式的鋼筆是因為也有不正式的鋼筆。我們後來把有吸墨水設備的筆稱為鋼筆,還有一種筆沒有吸水設備,也可以寫出跟鋼筆一樣的字,用的筆尖(又叫筆頭)與鋼筆沒什麼兩樣,只是這種筆每寫幾個字,就得把筆尖伸進墨水瓶裏蘸墨水,寫出來的字,墨水不是很均勻,總是前面濃後面淡的,有時不小心,筆尖的墨水會滴到紙上,弄得紙髒兮兮的,很不雅觀。起初我們把這種筆叫做鋼筆,後來有吸墨設備的正式鋼筆慢慢流行,一般人也買得起了之後,就不再用它了,大家叫那種落了伍的筆為「蘸水鋼筆」。
小學的時候,大多使用鉛筆,另有書法課,就須使用毛筆。我讀高小(小學五、六年級)時轉到一個很小的小學就讀,在那兒初次接觸了名叫鋼筆而其實是蘸水鋼筆的那種筆。我們學校雖小,但一切都很大氣,學生日常所需包括衣帽制服、課本作業乃至筆墨紙硯,一體均由學校供應。一天學校發我們每人一桿蘸水鋼筆,蘸水鋼筆是要蘸墨水才能寫的,所以還發了墨水一瓶,老師辦公室有個盛墨水的大桶子,老師告訴我們,我們把瓶裏墨水用光了,還可到桶裏去「打」。這「打」字特饒趣味,以前社會窮困,酒喝完,醬油、麻油用完不作興買整瓶的,都量入為出地到雜貨店去「打」一些回來,現在想起當時連墨水用完都可以去「打」,真算是「打成一片」了。
蘸水鋼筆很不好寫,這跟它出水的方式有關,墨水蘸少了寫不到幾個字,蘸多了往往會滴下來,弄得字裏行間一片零亂,所以剛開始新鮮,還有人喜歡寫,久了後就不太愛用它了。上了初中,就算進入了真正的鋼筆年代,鋼筆是我們中國人的說法,外國人叫它Fountain Pen,直接翻譯要叫「自來水筆」才是。我的第一隻鋼筆是三姐用剩給我的,好像沒什麼品牌,也許是國產品,三姐用的時候就是舊貨,可能是二姐以前用過的,筆桿與筆帽是仿賽璐珞的化學製品,深綠色的,筆夾則是金屬做成,末端做成球狀,當時的鋼筆都是那個樣子。不久前有一次我經過一家專賣百利金(Pelikan)名筆的商店,看到一隻仿古的鋼筆與我最早使用的很像,一問價錢,貴得令人咋舌,心想那隻我最初使用的鋼筆保留下來,不知有多值錢呢。
只是想想罷了,那筆就是留下來,也不會值什麼錢的,仿的賽璐珞與真的賽璐珞是不能相比的。我的那隻筆不很好寫,出水不很順利,後來裏面的吸墨水皮管「烊」掉了(我起初不知該怎麼寫那個字,當時人都把固體的東西慢慢融成稀爛的樣子說成「烊」),只有當蘸水鋼筆來使用。我讀初中的時代,老師與家境好的學生流行用美國的派克鋼筆,當時有一種特殊造形的「派克21」,在筆中最為火紅。派克21與一般鋼筆最大的不同,是它把筆尖幾乎全包在筆桿裏,只留出小小一段以供書寫,當然握筆的部分也是筆桿的延伸,整隻筆像隻流線型的火箭,筆帽是金屬鍍銀,長條筆夾早期有凹槽,設計十分新穎,幾年後改成箭形,也漂亮得不得了,但新上市的派克?21價錢很貴,不是一般人夢想所及。
派克21流行了一陣,市面就紛紛出現仿製品,都做得跟真的派克21一模一樣,文具店與書店都有得賣,連公園旁的賣藥郎中的攤子旁也有人在賣。公園攤子上的小販叫賣聲特別大,他們不否認自己賣的是假貨,但他們強調他們賣的這種筆比書店擺在盒子裏的派克?21要強多了。小販為了證明他的話,故意在貨中摸出一隻,旋開筆桿飽吸墨水,交給一個學生模樣的人要他在紙上畫一畫,要寫字也行,那學生就隨意的寫了一下,小販問好寫吧,學生點點頭。小販大聲說我的筆不但好寫,還好「釘」呢,說完他舉起他手上的筆,像甩飛鏢一樣朝一塊木板甩過去,想不到他力道太猛,竟然把整隻筆頭牢牢的「釘」進木板裏了,不只筆頭,連帶筆身的一部分也都沒入板中,他誇張地說哎呀糟了,這枝筆完了。他使盡力氣把那枝筆從木板裏拔了出來,長長吁了口氣,交給剛才寫字的學生要他再試一試,問他還能寫嗎?學生在紙上畫了畫,點頭說還能寫,小販說真的嗎?學生說真的,這時小販興奮得不得了,他大聲說,不是我吹牛,我的「派克」比書店的派克21還堅固好用一百倍呀,不信的話,你們手上有真正的派克?21嗎?敢不敢拿出來一試?現場氣氛熱烈極了,當場就賣掉了五、六枝。
有一次我班上的一位同學也買了一隻,第二天上午趁課間休息,有人慫恿他學小販表演,幾個人在旁吆喝鼓譟,旁邊聚起許多觀眾,他不得已只好一試。他不會小販的那種誇張甩法,只把他的筆用垂直降落的方式落到桌面,當然為了測驗筆尖,特別把筆尖朝下,想不到他的筆一碰到桌面就折成幾段,不要說能再寫字,整枝筆就是要保個全屍都不可能了,狀況真是慘不忍睹。同學議論紛紛,有的認為小販奸詐,他自己用的筆是好的,賣給人的筆是壞的,有人說是你甩筆的角度不對,對的話就不致此,還有人說小販的木板是軟木做的,誰要你這傻瓜拿到這麼硬的桌面上試?反正七嘴八舌莫衷一是。結論是由幾個同學陪他晚上再去那找小販,看看能否換枝新的,同學說這麼多人陪他去,小販也許想再做幾筆生意,便不得不換。想不到他們全撲了空,而且從此之後,公園再也不見那小販的蹤影。
在派克21流行了一陣後,又有一種筆流行開來,那就是偉佛鋼筆,偉佛的英文是Wearever,與派克同樣是美國的產品。偉佛鋼筆的經營方式跟派克顯然大有不同,其一是派克多角經營,派克的鋼筆有很多型式可選,除了派克21,後來還出了派克45、51、61、65等的「系列」,好像號碼愈高的售價愈貴,後來原子筆(Ballpoint Pen)流行,它也做原子筆,除此之外派克還出產墨水,派克墨水取名Quink,中文翻成「派克快乾墨水」,林林總總,只要是書寫工具,似乎都有派克的份,而偉佛似乎只生產鋼筆,他生產的鋼筆也只有一種式樣,沒有什麼編號,就簡簡單單叫它偉佛鋼筆得了。其次是偉佛鋼筆的造形也很古樸老舊,不像派克的推陳出新,五○年代中,大部分鋼筆的吸水簧片已採用暗藏方式,而偉佛鋼筆仍把它大剌剌地放在筆桿上,再加上它的筆尖全露,一點都不掩藏,與派克21比起來確實有些落伍,但偉佛鋼筆很受中學生的歡迎,原因沒什麼,就是好寫又價格合理。
偉佛鋼筆的筆尖與別的筆尖有很大的差異,它的筆尖是由不鏽鋼做的,在它筆尖朝外的出水口上面,有條金屬簧片覆蓋著,這條簧片很像口琴裏面的發聲器,有人說設計這條簧片的目的在於使鋼筆出水均勻,也有人說只是為了好看,原因猜不太透,然而偉佛鋼筆確實靠著這個設計具有了某些「獨特性」,讓人一看筆尖就知道它是偉佛鋼筆專用的。
我已忘了它確實的售價,大約比派克21便宜一點,它銷路極大,在它極盛的時代,幾乎每個高中生都人手一隻。後來我讀大學,才知道這款鋼筆是二次大戰時設計給美國大兵用的,操作簡單又堅固耐用是軍用品的特色,才知道那筆尖上的特殊簧片,很可能是為阻擋戰地的風沙而設計。偉佛鋼筆出水流暢,書寫便利,它的筆尖較寬也較軟,字跡寬細隨己,寫久了,會慢慢訓練出筆的「性格」,只適合主人的筆勢,其他人用它反而不習慣,所以用慣它的人日後總會愛不釋手。然而整體而言,它並不是那麼的耐用,它裝墨水的橡皮管用久了也會「烊」,但問題不大,最大的問題在握筆的把手部分常常會龜裂,把手裂了不但寫字時很狼狽,有時掛在口袋上,會把衣服都弄髒了,情況就更為不堪。我先後用過三隻偉佛鋼筆,都遇到同樣的困擾。
我大學畢業後教書,寫字仍是我生活中不能少的事,我需要好的書寫工具,當時原子筆風行,幾乎已取代鋼筆的地位,但我覺得原子筆太油滑了,好字還得由鋼筆來寫,所以一直注意鋼筆的消息。這四十年中,我用過的筆不計其數,我後來也用過幾枝派克21,有舊有新,派克?21確實是實用的筆,在我讀初中的年代是貴的,在我教書了後就不算貴了,它整體的耐用程度超過偉佛鋼筆,但沒有偉佛鋼筆那樣粗細隨我的個性。我很想再買枝偉佛鋼筆來用,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臺灣市面已見不到任何它的蹤影了。
我後來還用過昂貴的派克75,好像這是派克筆的最高型號,當然價錢也只能用昂貴兩字來形容,細雕成網狀的銀製筆身,據說那銀是來自西班牙古代的沈船,筆尖標榜十四K金,非常好寫,握筆的把手有特殊設計,它為握它的三個手指設計了適當的凹槽,讓人寫久了也不累。派克75也有缺點,它的把手部分用久了也會裂,裂了也跟偉佛鋼筆一樣的不好對付,還有筆桿是純銀的,銀子很軟,筆桿裏面的螺旋槽用久了會磨損,磨損後就與把手鎖不緊了,也會造成某種程度的不便。
我也用過Mont Blanc的幾種型式的筆,用得最久的是它們所出「音樂家系列」中一種名叫蕭邦的鋼筆。Mont Blanc很貴,當然自己不捨得買,我的「蕭邦」是由一群友人在一個特別的日子饋贈的,當我打開包裝,發現黑色的筆盒裏面附贈了一張考究的CD唱片,裏面錄的是蕭邦的兩首鋼琴協奏曲,一看伴奏的樂團,不由得嚇了一跳,原來Mont Blanc竟然有自己的交響樂團,樂團名叫Mont Blanc Philharmonia of the Nations,一個生產鋼筆的公司能有自己的交響樂團,可見它財力如何了。不過Mont Blanc的筆不見得實用,很多人有它是為了炫耀財富,有人用它是為了在條約、支票上簽名時耍威風的,真正用它來寫作的並不多,而我卻用這隻蕭邦寫了不少東西。有一次我的筆出水有了點問題,我的一個學生張伯宇把它拿到一家有清洗設備的筆店清洗,店家事後告訴張伯宇,說這隻筆的筆管與筆尖,都是他看過的Mont Blanc名筆中最髒的一隻,但也證明這隻筆的主人是真正用它來寫字的。
我想起平生第一次獲得一枝全新偉佛鋼筆時的興奮,那是初三時參加縣裏作文比賽所得的獎品。那枝鋼筆對我而言,原先有一點虛榮的想像成分,是我夢寐以求但總是求之不可得的東西,現在終於能夠握在手裏了,剛拿到手的幾天,雖然高興莫名但總覺得不夠真實。記得那枝筆的筆桿是深藍色的,別在我上衣的口袋裏,筆桿當然看不見,而我注意銀色的筆帽,在暗中也能發出一種奇特的光輝……唉,不多說了,我們這一代,一生中有幾個是沒有鋼筆的故事呢?
五十年過去,鋼筆還是看得見的,下一代的人對它還不致全然陌生,但意義與作用都變淡了,尤其當進入了全面的電腦時代。我看著抽屜裏的鐵盒,裏面還放著幾枝我用過的鋼筆,那隻派克75已很舊了,銀的筆身因為長久未用,都氧化成黑色。銀的東西,要定期保養,等我有空時,我只要把它的組件小心旋下,用一隻柔毛的牙刷沾著牙膏輕輕刷洗它,就可以把銀鏽去除,整隻筆又煥然一新了,這工作我以前常做的。我還有幾隻西華(Sheaffer)鋼筆,幾隻Cross牌原子筆,在「筆界」它們也都赫赫有名,當時也得來不易。
這些筆都曾陪我走過很長的人生歲月,有時熱鬧,有時寂寞,它們都無以為意,然而現在它們都油盡燈枯的冷冷的躺在我鐵盒的一角。艱難的時代,只要略事修飾,或者換個筆心就可以再使用了,而我們面對的卻是一個物資不虞匱乏的時代。我突然想起詩人余光中好像有這樣的句子:「一生能穿破幾雙鞋?」、「一生能用壞幾把梳子?」悠悠的人生,畢竟還是漫長的,但要從筆來計算,我們的一生,一共又能用完幾枝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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