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華山夏水的第一知音,造化大觀的頭號密探,早就嘆道:「薄海內外無如徽之黃山,登黃山天下無山,觀止矣!」他是最有資格講這句絕話的,因為千岩萬壑,寒暑不阻,他是一步步親身丈量過來的,有時困於天時或地勢,甚至是一踵踵、一趾趾,踉踉蹌蹌,顛顛躓躓,跼躅探險而跋涉過來的。
黃山不但魁偉雄奇,而且繁富多變,前海深藏,後海瘦削,三十六峰之盛,不要說遍登了,就算大致周覽而不錯認,恐怕也不可能。既然如此,淺遊者或為省時間,或限於體力而選擇索道的捷徑,也就情有可原了。何況索道有如天梯,再陡的斜坡也可以凌空而起,全無阻礙,再高傲的峰頭也會為我們轉過頭來,再孤絕的絕頂也可以親近,不但讓我們左顧右盼,驚喜不斷,而且憑虛御風,有羽化登仙的快意。騎鶴上揚州,有這麼平穩流暢嗎?古人遊仙詩的幻境也不過如此了吧?
一切旅程,愈便捷的所見愈少。親身拾級而上迂迴而下的步行,體會當然最多也最深,正是巡禮膜拜最「踏實」的方式。所以清明節前一天,我們終於進入黃山風景區的後門,亦即所謂「西海」景區丹霞峰下。此地的海是指雲海,正是黃山動態的一大特色。我們夫妻二人,浙大江弱水教授,弱水的朋友楊晨虎先生(此行全靠他親駕自用的轎車),都是黃山管委會的客人,由程亞星女士陪同遊山。
車停山下,我們在太平索道站上了纜車,坐滿人後,車升景移,遠近的峰巒依次向我們扭轉過來,連天外的遠峰,本來不屑理會我們的,竟也競相來迎,從俯視到平視,終於落到腳底去了。萬山的秩序,尊卑的地位,竟繞著渺小的我們重新調整。靠著纜索的牽引,我們變成了鳥或仙,用天眼下覷人寰。李白靠靈感召致的,我們靠力學辦到了。
三點七公里的天梯,十分鐘後就到丹霞站了。再下車時,氣候變了,空氣清暢而冷冽,驟降了十度。這才發現山上來了許多遊客。午餐後我們住進了排雲樓賓館,準備多休息一會,在太陽西下時才去行山,也許能一賞晚霞。
山深峰峻,松影蟠蟠,天當然暗得較快。迎光的一面,山色猶歷歷映頰。背光的一面,山和樹都失色了。真像杜甫所言:「陰陽割昏曉」。折騰了一天,又山行了一兩里路,是有些累了。回到排雲樓,剛才喧嚷的旅客,不在山上過夜的,終於紛紛散去,把偌大一整列空山留給了我們。我們繼承了茫茫九州最莊嚴的遺產,哪怕只是一夜。「空山松子落」,靜態中至小的動態,反而更添靜趣、禪趣。
真像歌德所言:「在一切的絕頂。」萬籟俱寂,只有我的脈搏,不甘吾生之須臾,還兀自在跳著。那麼,河漢永恆的脈搏,不也在跳著麼?不逝者如斯乎,不舍晝夜。我悄悄起床,輕輕推門,避開路燈,舉頭一看,原來九霄無際的星斗,眾目睽睽,眼神灼灼,也正在向我聚焦俯視。猝不及防,驟然與造化打一個照面,能算是天人合一麼,我怎麼承受得起,除了深深吸一口大氣。太清、太虛仍然是透明的,礙眼的只是塵世的濁氣。此福不甘獨享,回房把我存叫起來讀夜。
第二天四人起個大早,在程亞星的引導之下,準備把黃山,至少是後海的一隅半角,瞻仰個夠。程亞星在黃山風景區管委會已經任職十七年,她的丈夫更是屢為黃山造像的攝影家。有她在一旁指點說明,我們(不包括弱水)對黃山的見識才能夠免於過分膚淺。她把自己在1999年出版的一本文集《黃山情韻》送了給我:事後我不斷翻閱,得益頗多。
導遊黃山的任何小冊子,都必會告訴遊客,此中有四絕:奇松、怪石、雲海、溫泉。此行在山中未睹雲海,也未訪溫泉,所見者只有黃山之靜。儘管如此,所見也十分有限,但另一方面印象又十分深刻,不忍不記。
語云:看山忌平。不過如果山太不平,太不平凡了,卻又難盡其妙。世上許多名山勝景,往往都在看台上設置銅牌,用箭頭來標示景點的方向與距離,有時更附設可以調整的望遠鏡。在黃山上卻未見這些:也許是不便,但更是優點。因為名峰已多達七十二座了,備圖識山,將不勝其煩,設置太多,更會妨礙自然景色。黃山廣達154平方公里,山徑長70公里,石階有六萬多級,管理處的原則是儘量維持原貌,不讓人工干擾神功。我去過英國西北部的湖區,也是如此。
黃山之富,僅其靜態已難盡述,至於風起雲湧,雪落冰封,就更變化萬殊。就算只看靜態,也要嘆為觀止。黃山的千岩萬壑,雖然博大,卻是立體的雕刻,用的是億年的風霜冰雪,而非平面的壁畫,一覽可全。陡徑攀登,不敢分心看山,就算站穩了看,也不能只是左顧右盼,還得瞻前顧後,甚至上下求索,到了盪胸決眥的地步。那麼鬼斧神工的一件件超巨雕刻,怎能只求一面之緣呢?可是要繞行以觀,卻全無可能:真是人不如鳥,甚至不如猿猴。所以啊爾等凡人,最多不過是矮子看戲,而且是站在後排,當然難窺項背,更不容見識真面目了。所以連嶂疊嶺,岩上加岩,有的久仰大名,更多的是不識、初識,就算都交給相機去備忘,也還是理不出什麼頭緒。山已如此,更別提松了。
我存拍了許多照片,但是很難對出山名來。這許多石中貴冑,地質世家,又像兄弟,又像表親,將信將疑,實在難分。可以確定的,是從排雲樓沿著丹霞峰腰向西去到排雲亭,面對所謂「夢幻景區」,就可縱覽仙人曬靴與飛來石。前者像一隻倒立的方頭短靴,放在一方方淡赭相疊的積木上,任午日久曬。後者狀似瘦削的碑石,比薩斜塔般危傾在懸崖之上,但是從光明頂西眺,卻變形為一隻仙桃。此石高12米,重365噸,傳說女媧煉石補天,這是剩下的兩塊之一。它和基座的接觸,僅似以趾點地,疑是天外飛來,但是主客的質地卻又一致,所以存疑迄今。
從排雲樓沿陡坡南下,再拾級攀向東北,始信峰嵯峨的青蒼就赫然天際了,但可望而不可即,要跟土地公的引力抗拒好一陣,才走近一座像方尖塔而不規則的獨立危岩。可驚的是就在塔尖上,無憑無據地竟長出一株古松來。黃山上蟠蜿的無數勁松,一般都是幹短頂齊,虯枝橫出,但這株塔頂奇松卻枝柯聳舉,獨據一峰。於是就名為夢筆生花。弱水免不了要我遙遙和它合影,我也就拔出胸口的筆作出和它相應的姿勢,令弱水、晨虎、亞星都笑了。
到了始信峰,石筍矼和十八羅漢朝南海的簇簇鋒芒,就都在望中了。所謂十八羅漢,也只是約數,不必落實指認,其中有的危岩瘦削得如針如刺,尤其襯著晴空,輪廓之奇詭簡直無理可喻。上了黃山,我的心理十分矛盾。一面是神仙吐納的空氣,芬多精的負離子是城市十多倍,松谷景區負離子之濃,可達每立方公分五萬到七萬個,簡直要令凡人脫胎換骨。加上山靜如太古,更令人完全放鬆,放心。但另一方面,超凡入聖,得來何等不易,四周正有那麼多奇松、怪石等你去恣賞,怎麼能夠老僧入定,不及時去巡禮膜拜呢?
奇松與怪石相依,構成黃山的靜態。石而無松,就失之單調無趣。松而無石,就失去依靠。黃山之松,學名就稱「黃山松」,為狀枝幹粗韌,葉色濃綠,樹冠扁平,松針短硬。黃山多松,因為松根意志堅強,得寸進尺,能與頑石爭地。原來黃山的花崗石中含鉀,雷雨過後空中的氮氣變成了氮鹽,能被岩層和泥土吸收,進而滲入松根,松根不斷分泌出有機酸,能溶解岩石,更能分解岩中的礦物與鹽分,為己所用。因此黃山松之根,當地人叫作「水風鑽」,為了它像穿山甲一樣,能尋隙攻堅,相剋相生,把頑石化敵為友。所以800米以上的絕壁陡坡,到處都迸出了松樹,有的昂然挺立,有的迴旋生姿,有的枝柯橫出,有的匍匐而進,有的貼壁求存,更有的自崖縫中水平抽長,與削壁互成垂直,像一面綠旗。
這一切怪石磊磊,奇松盤盤,古來的文人高士,參拜之餘,不知寫了多少驚詫的詩篇,據說是超過了兩萬首,那就已將近全唐詩的半數了。我也是一位石奴松癡,每次遇見了超凡的石狀松姿,都不免要恣意瞻仰,所以一入黃山就逸興高舉,徘徊難去。尤其是古松槎枒糾虯,就像風霜造就的書法,更令人觀之不足。下面且就此行有緣一認的,略加記述。
鳳凰松主幹徑30公分,高齡200載,有四股平整枝枒,狀如鳳凰展翅,十分祥瑞,其位置正當黃山的圓心,近於天海的海心亭。黑虎松正對著夢筆生花,雄踞在去始信峰的半途,望之黛綠成陰,虎威懾人,據說壽高已450歲。連理松一根雙幹,幾乎是平行共上,相對發枝,翠蓋綢繆,宛如交臂共傘的情侶;弱水為我們攝了好幾張。豎琴松的主幹彎腰下探,枝柯斜曳俯伸,似乎等仙人或高士去撥弄,奏出滿山低調的松濤。
送客松和迎客松在玉屏峰下,遙相對望,成了遊客爭攝的雙焦點。送客松側伸一枝,狀如揮別遠客的背影。迎客松立於玉屏樓南,東望崢崢的天都,位據前海通後海的要衝,簡直像代表黃山之靈的一尊知客僧。他的身世歷劫成謎,據說本尊早被風雪壓毀,枝已不全,今日殘存的古樹高約十米,胸徑64公分,從1983年起派了專人守護。第十位守樹人謝宏衛自1994年任職迄今,就住在此樹附近的陋屋之中,每天都得細察枝枒、樹皮、松針的狀況,並注意有無病蟲為害。嚴冬時期他更得及時掃雪敲冰,解其重負。他曾經一連四、五年沒回家過年:松而有知,恐怕要向他的家人道歉了。此樹名滿華夏,幾已神化。程亞星告訴我們:1981年有挑夫歇於其下,一時興起,在樹身去皮刻字,因此坐牢。
黃山之松,成名者少而無名者多,有名者多在道旁,無名者鬱鬱蒼蒼,或遠在遙峰,可望而不可即,或高據絕頂,拒人於險峻之上,總之,無論你如何博覽遍尋,都只能自恨此身非仙,不能乘雲逐一拜訪。松之為樹實在值得一拜:松針簇天,松果滿地,松香若有若無,松濤隱隱在耳,而最能滿足觀松癖者的美感的,仍是松幹發為松枝的蟠蜿之勢,迴旋之姿,加上松針的蒼翠成蔭,簡直是墨瀋淋漓的大手筆書法,令人目隨筆轉,氣走胸臆。 本文作者余光中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