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蒼涼的獨白書寫《寒食帖》
作者: 蔣動 一九四七年生於西安,福建長樂人。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一九七二年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 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先後任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台灣大學、淡江大學。擔任東海大學美術系創系主任七年。現任《聯合文學》社長。多年來以文、以畫闡釋生活之美與生命之好,為台灣美學大師。寫作小說、散文、詩、藝術史,以及美學論述作品等,深入淺出引領人們進入美的殿堂。並多次舉辦畫展,深獲各界好評。近年專事兩岸美學教育的推廣。 著有藝術論述《美的沉思》、《徐悲鴻》、《齊白石》、《破解米開朗基羅》、《天地有大美》、《美的覺醒》、《孤獨六講》等;散文《島嶼獨白》、《歡喜讚嘆》、《大度.山》等;詩作《少年中國》、《母親》、《多情應笑我》、《祝福》、《眼前即是如畫的江山》、《來日方長》等;小說《新傳說》、《情不自禁》、《因為孤獨的緣故》、《秘密假期》等。 內容介紹: 《寒食帖》是蘇軾行書的代表作。蘇軾在被貶黃州第三年的寒食節,在寫下了首遣興的詩作,表達了他的人生之歎。詩意蒼涼,表達了蘇軾惆悵孤獨的心情。此詩的書法也正是在這種心情之中,下筆而出的。 《寒食帖》是蘇軾被貶黃州時的遣興詩作,詩意蒼涼,傳達了惆悵孤獨的心情。帖中書法豪宕秀逸,與王羲之《蘭亭序》齊名。蔣勳導覽《寒食帖》,從字句、篇章到布局,引領讀者感受交響曲式般龐大壯闊的配置,感受東坡如何在自我調侃、自我嘲笑中企及毀譽之外的豁達。 導讀者蔣勳老師認為《寒食帖》不能單一看某一個字,整個篇章,一起看布局,才感受得到交響曲樂章龐大壯闊的配置,感受到創作者行走於文學與書法之間驚人豐富的魅力。蘇東坡嘲笑自己的書法是「石壓蝦蟆體」,而一般他的字會被解讀成「豪放」。閱讀《寒食帖》上的字,則會發現其實豪放的大架構?不失細節的溫柔婉約。《寒食帖》最後一句「也擬哭塗窮,死灰吹不起。」蔣老師把這幾個字,形容成像詩人的表情,愁鬱、荒涼、困頓,像最頑強的生命,像冬寒禿枝,看似頹敗,卻在內?蘊含隱匿發枝發葉的生命力。 而在歷史的騷動,《寒食帖》經歷了各種的劫難,重疊著許多時代的記憶:上面留下了黃庭堅、董其昌、乾隆、納蘭容若等人的墨跡與印章,以及八國聯軍火燒圓明園和關東大地震東京大火在《寒食帖》留下各種時間的痕跡。 從《寒食帖》,可以了解蘇東坡如何在自我調侃、自我嘲笑?完成一種毀譽之外的豁達。豁達指的是生命本質的了悟,了悟之後,下筆為文學,下筆為書法,都有不同境界的領悟。 明代的書畫家、鑑賞家董其昌對蘇東坡的作品評價甚高,並稱讚《寒食帖》是他認為最好的蘇軾作品。他在黃庭堅的題跋後面,寫上兩行小楷,恭敬地說:「余生平見東坡先生真跡不下三十餘卷,必以此為甲觀。」 鮮于樞為元代的書法家,傳世作品約四十多件,分別有楷書、行書、草書三類,成就以草書為最高,其草書《石鼓歌》對後世影響至深。他曾讚譽《寒食帖》是繼《蘭亭序》、《祭侄文稿》之後的「天下第三行書」。 和蘇東坡亦師亦友的黃庭堅於《寒食帖》後題跋:「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台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黃庭堅雖欣賞《寒食帖》,但卻不免有些吃味,所以便說如果再讓蘇軾寫一次,未必會這麼好。 清朝乾隆皇帝非常熱衷於收集古書畫,《寒食帖》亦是其中之一。乾隆不僅在引首題「雪堂餘韻」四字,加蓋許多大印,並且親自題跋於帖後:「東坡書,豪宕秀逸,為顏楊以後一人。此卷乃謫黃州日所書,後有山谷跋,傾倒已極。所謂無意於佳乃佳者……。」 閱讀蔣勳:《寒食帖》蒼涼的獨白書寫 序:打開傳說中的書 About ClassicsNow.net 大約一百年前,甘地在非洲當律師。有天,他要搭長途火車,朋友在月台上送了他一本書。火車抵站的時候,他讀完了那本書,知道自己的未來從此不同。因為,「我決心根據這本書的理念,改變我的人生。」 日後,甘地被稱為印度聖雄的一些基本理念與信仰,都可溯源到這本書。 閱讀,可以有許多收穫與快樂。 其中最神奇的是,如果我們有幸遇上一本充滿魔力的書,就會跨進一個自己原先無從遭遇的世界,見識到超出想像之外的天地與人物。於是,我們對人生、對未來的認知與準備,截然改觀。 充滿這種魔力的書很多。流傳久遠的,就有了「經典」的稱呼。 稱之為「經典」,原是讚嘆與敬意。偏偏,敬意也容易轉變為敬畏。因此,不論中外,提到「經典」會敬而遠之,是人性之常。 還不只如此。這些魔力之書的內容,包括其時間與空間的背景、作者與相關人物的關係、遣詞用字的意涵,隨著物換星移,也可能會越來越神秘,難以為後人所理解。 於是,「經典」很容易就成為「傳說中的書」──人人久聞其名,卻沒有機會也不知如何打開的書。 我們讓傳說中的書隨風而逝,作者固然遺憾,損失的還是我們。 每一部經典,都是作者夢想之作的實現;每一部經典,都可以召喚起讀者內心的另一個夢想。 讓經典塵封,其實是在封閉我們自己的世界和天地。 何不換個方法面對經典?何不讓經典還原其魔力之書的本來面目? 這就是我們的想法。 因此,我們先請一個人,就他的角度,介紹他看到這部經典的魔力何在。 再來,我們以跨越文字、繪畫、攝影、圖表的多元角度,來打開困鎖住魔力之書的種種神秘符號。 然後,為了使現代讀者不會在時間和心力上感受到太大壓力,我們挑選經典原著最核心、最關鍵的篇章,希望讀者直接面對魔力之書的原始精髓。此外,還有一個網站,提供相關內容的整合、影音資料、延伸閱讀,以及讀者互動的可能。 因為這是從多元角度來體驗經典,所以我們稱之為《經典3.0》。 最後,我們邀請的就是讀者,您了。 您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對這些魔力之書的光環不要感到壓力,而是好奇。 您會發現:打開傳說中的書,原來就是打開自己的夢想與未來。 那本書是英國作家與思想家羅斯金(John Ruskin)寫的《給未來者言》(Unto This Last)。 |
閱讀蔣勳:寒食帖(一)「寒食節」吃著冷菜,心中卻比冷食更為寒涼,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蘇軾在新安頓好的「東坡雪堂」,冰冷的爐灶,潮濕的蘆葦柴梗,看著墜落在泥濘中的海棠…… 「閱讀經典」內容多是一種書籍,或談《易經》,或談《史記》,或談《莊子》,或談「李商隱詩」,在經、史、子、集裡選一著作來介紹。 最後,我選了蘇東坡的〈寒食帖〉。 〈寒食帖〉是蘇東坡大約在1082年寫的詩稿墨跡,是文學,也是書法,被稱為「天下行書第三」,現在收存在台北故宮。 書畫的「經典」很多,但歸類比較難。受限於現代書籍的規格,也常常在經典的閱讀裡被忽略。1970年前後我在故宮隨莊嚴老師上「書畫品鑒」,通常都是調出一卷書法或一軸山水,看書畫,也看收藏印章、題記、跋尾,很難歸類在經史子集任何一部之中,因此常常會懷念當時那種「閱讀」經典的方式。北大一百年校慶,我就選了〈寒食帖〉來談,2009年又一次在北大講〈寒食帖〉,也算特殊緣分。 寒食題簽 1970年在故宮跟隨莊嚴老師上課,當時〈寒食帖〉在王世杰手上,寄存在故宮,看到的人還不多。 莊嚴老師帶著幾個研究生看這卷子,畫卷沒有打開,就從畫卷外面的題簽開始講起。題簽是清末民初的梁鼎芬寫的。很精細的一行小楷題簽「宋蘇文忠黃州寒食詩帖真蹟」。下面兩行小字落款─「張文襄稱為海內第一」,「宣統癸丑二月梁鼎芬題記」。梁鼎芬是廣東人,光緒六年的進士,曾經因為反對李鴻章議和被貶官。他回廣東後從事教育,得到兩廣總督張之洞賞識,以後一直做張的幕僚。辛亥革命後,梁鼎芬成為保皇黨,反對康梁維新,更反對孫文革命,力保滿清,曾出任末代皇帝溥儀的師傅。這題簽寫於「宣統癸丑」,已是1912年,辛亥革命次年,梁鼎芬仍奉清正朔「宣統」,表示不接受民國。 梁鼎芬對張之洞極崇敬,有知遇之恩。張之洞也曾經看過〈寒食帖〉,認為是難得一見的蘇軾真跡,一度想要收藏。張之洞死後,賜諡「文襄」,梁鼎芬睹物思人,特別在題簽上標註「張文襄公稱為海內第一」,是讚美〈寒食帖〉,也是懷念故人老友。 〈寒食帖〉上梁鼎芬的題簽說明了這個卷子在清末民初的際遇。 〈寒食帖〉外面有一段仿宋緙絲的「包首」,暗金色的底,上面織出湖綠色松竹。 1970年,我看書畫的經驗並不多,對畫的捲收展放,「題簽」的辨識,「包首」的材料考究,都從莊嚴老師指導學起。還沒開始講〈寒食帖〉,周邊的細節已經學了不少。 打開〈寒食帖〉先看「引首」,「引首」有點像書冊的題目,常常是名人題字。〈寒食帖〉的「引首」是乾隆題的四個字──「雪堂餘韻」。「雪堂」是蘇軾貶謫黃州時的書房名稱,這個書房大蓋建成於神宗元豐4年8月5日(1081年)。 元豐2年(1079年)八月蘇軾被人誣陷,以寫詩得罪當政者,遭遇歷史上著名的「烏台詩獄」,被囚禁在京城御史台獄中,日夜審問,此地烏鴉群聚,屬於中央台省機構,一般人都俗稱「烏台」。 負責勘問的御史李定等人都欲置蘇軾於死罪,蘇軾在獄中從囚房窗口眺望一帶青山,在給弟弟蘇轍的絕命詩裡有名句: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今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 將近三個月的囚禁勘問,期間也有許多人在暗中營救。神宗皇帝心智開明,並不昏庸,對於蘇軾的才華一向也欣賞。神宗祖母,當時已是太皇太后的仁宗曹皇后,聽說蘇軾下獄,更是不斷談起當年仁宗如何賞識蘇軾、蘇轍兄弟,視為青年才俊。當時仁宗已年老,蘇軾不過是二十歲的青年,仁宗認為這樣的人才要留給後代子孫治國之用。曹皇后轉述這一段歷史,神宗感念祖父愛才惜才,而自己卻把祖父選拔賞識的人才囚禁獄中,要被御史定重罪,心中大為慚愧惶恐。蘇軾的文字獄一案因此在神宗堅持下輕判。蘇軾下放黃州,被要求「思過自新」,造就了蘇軾這一段時間在黃州文學書法各方面創作的高峰。 蘇軾在元豐3年(1080年)下放黃州,起初借居在定惠院,後來經過好友馬夢得的幫助,也得到黃州太守徐君猷批准,在黃州城東一片山坡的廢棄舊營壘棲身。 蘇軾在當地父老協助下,除草開荒,經過一年,整頓出一個可以居住的規模。元豐4年八月,他的書房建成,蘇軾提筆寫了「東坡雪堂」四個字的匾額。「東坡」是城東一片坡地,意外成了蘇軾落難時的棲身之處。他自稱東坡居士,經歷大難,似乎從此開始,死去了「蘇軾」,活過來一個全新的生命──東坡。 書房始建於大雪紛飛的季節,建成已是夏季,東坡紀念大雪的天寒地凍,彷彿更可以砥礪頑強不屈服的生命意志,因此命名「雪堂」,並且在書房內牆壁繪畫雪景,呼應著他在黃州時寫的詩句「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正也是「雪堂」二字更深的隱喻吧。 黃州時期東坡許多重要的作品都在「雪堂」寫成,如〈念奴嬌〉、〈浪淘沙〉、〈赤壁賦〉,當然,還有〈寒食帖〉。乾隆在「引首」寫的「雪堂餘韻」也在讚嘆〈寒食帖〉是東坡在「雪堂」這個留下最可靠也最珍貴的手書墨跡。 「雪堂餘韻」四個字寫在湖綠石青色的畫柬上,一枝淡墨雙鉤折枝花卉,襯映著乾隆有點柔媚的書法。「引首」正上方有乾隆白文「乾隆御筆」印一方。 「引首」前後「隔水」裱綾,是用《易經》爻卦紋織成圖案,前「隔水」上還有乾隆親筆寫的簽條「蘇軾黃州詩帖」,落款是「長春書屋鑑賞珍藏 神品」,下撳「乾隆宸翰」朱文小璽。「神品」二字上也重疊蓋有「神品」連珠印,可見乾隆收藏到這一件作品的得意與重視。 寒食節 〈寒食帖〉原來是「寒食詩稿」,元豐5年(1082年),「雪堂」建好的第二年春天「寒食節」,東坡寫了兩首詩,留下這篇草稿墨跡。 「寒食」是古代的節日,從冬至算起一百零五天是「寒食」,因此多在來年春天清明節前一日或兩日。「寒食節」是古代春祭的節日,禁火三日,吃冷食,爐灶無煙,因此也叫「冷節」或「禁煙節」。 「寒食節」又流傳著另一個一般人比較熟悉的有關介之推的歷史故事。春秋時代,晉國國君獻公寵愛妃子驪姬,驪姬要安排兒子奚齊繼位,因此毒死太子申生,又要加害申生的弟弟重耳。 介之推等大臣,為了避禍,帶領重耳,出亡晉國。流亡期間,眾人備受苦難。重耳一度沒有食物吃,飢餓之時,介之推從腿股上割下一塊肉給重耳吃。「剜股奉主」,重耳極為感動。十九年後,重耳回到晉國,繼位為晉文公,要重用流亡期間的隨侍者,特別是介之推。誰知介之推卻奉母隱居綿山,不肯出仕,使得文公思念不已。後來有近臣建議,火燒綿山,介之推極孝順母親,一定會帶母親避火下山。文公下令山上留一小徑,期待介之推會從小徑逃出來。大火燒山三日,介之推沒有蹤跡。三日後火滅,在山上一棵焦枯的柳樹上找到介之推和母親擁抱著的屍體。文公大慟,悔恨不已,命令天下禁火三日,紀念介之推,以後每年此時都爐灶禁火,舉國冷食,成為流傳久遠的「寒食節」的來源。 「寒食節」在唐宋是重要節日,對於忠心耿耿的文人,對於懷抱忠君愛國之思的士大夫,對於孤苦受誣陷讒言的謫臣,被君王下放,遭受汙辱,孤獨困苦之中,彷彿介之推緊抱柳樹的焦屍,用頑強的肉體對抗著外在逼迫煎熬的熊熊烈焰。 唐人詩裡有寫「寒食」的詩句──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 蘇東坡下放黃州第三年,遇到寒食節,他想起死去的介之推。沮鬱荒涼的春天,不斷下著雨,數月不停的雨,一切都煩悶潮濕。雨中杜鵑、海棠一簇一簇開放,腥紅如血,白如雪花,潔淨如淚,清明祭掃墳墓的人,燒著紙錢,紙灰在空中飛舞,像翩翩追逐的白色蝴蝶,像死去又回來的不甘心的魂魄。 「寒食節」吃著冷菜,心中卻比冷食更為寒涼,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蘇軾在新安頓好的「東坡雪堂」,冰冷的爐灶,潮濕的蘆葦柴梗,看著墜落在泥濘中的海棠,紅的像胭脂,白的像雪,一朵朵花,卻都墜落汙泥,弄髒了自己。 東坡要寫詩了,寫一個春天排遣不去的愁緒,寫一個生命在窮途末路絕望的哭聲,寫一個曾經熱烈的青年,如今失去一切夢想與熱情,如同死灰的心境。 閱讀蔣勳:寒食帖(二) 黃州落難,他終於領悟,生命是連「美」都可以放棄的…… 「花」與「泥」的兩難 1082年,下放黃州第三年,寒食節,蘇東坡寫了兩首五言詩,詩的原稿成為書法名作,被稱為〈寒食帖〉。明朝大鑑賞家董其昌認為是傳世蘇書最好的一件,也被認為是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文稿〉之後的「天下行書第三」。 〈寒食帖〉既然是詩稿,應該先讀文學的部分。 詩稿又是作者親筆原始手稿,因此讀完文學部分,接著就可以從筆跡欣賞書法。文學與書法,是兩個不同的層次。閱讀作者原稿,交錯往來於文學之美與書法之美間,是以原稿來閱讀經典最大的快樂,與閱讀排版印刷的書籍感覺不同。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 臥聞海棠花,泥汙燕支雪。 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子」點去), 病起鬚已白。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東坡寫詩本來自然率性,「烏台詩獄」之後,更是反璞歸真,用字簡單,語意明白──自從來到黃州,已經過了第三個寒食節──沒有難懂的字,沒有艱澀典故,平鋪直敘,完全像白話。 蘇軾下放黃州是1079年,到黃州過了三次寒食節,這首詩大概寫於1082年的春天清明節前後。「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每年到了春天,到了寒食清明,就惋惜春天要結束了。但是,惋惜也沒有用,春天不容惋惜,並不停留──十個字中,重複用「年」和「春」。重複的字,就用一個點表示,閱讀者可以感覺到手寫原稿的節奏韻律,文學的內容與書法形式融合為一體,只有手稿可以傳達。 「今年又苦雨」,今年雨特別多,使人苦惱。「兩月秋蕭瑟」,兩個月來,下雨不停。 季節是春天,卻像秋天一樣,蕭瑟寒涼。東坡講的是外在季節氣候,也同時是內在心情,「苦雨」、「蕭瑟」都是風景,也是心境。 「臥聞海棠花」,蘇詩注解,常說海棠是蘇軾故鄉四川原生種的花。詩裡的「海棠」,可以是面前的花,也可能在講遙遠家鄉曾經有過夢想的美麗年輕生命。而現在,海棠花凋零墜落了。 「泥汙燕支雪」,紅得像胭脂、白得像雪一樣的花瓣,紛紛掉落土中,被泥濘汙染弄髒了。十個字,用「花」和「泥」的意象做對比。「花」是高貴的,潔淨的,美麗的,充滿色彩;「泥」是卑微的,骯髒的,低下的,黯淡的。把這兩個字的書法放大,可以看到「花」和「泥」有纖細牽絲牽絆在一起,上面一句結尾的「花」跟下一句起頭的「泥」用牽絲牽在一起,透露「花」與「泥」間的兩難糾纏。 年輕的時候,蘇軾的生命像一朵燦爛、高傲、自負的花;現在,落難黃州,覺得「花」被「泥」土弄髒了。「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黃州時期,東坡的詩句好像在反覆問自己:你還要不要這麼潔癖,這麼堅持?要不要像一朵花,固執自己的高貴潔淨,不肯隨汙濁世俗同流合汙?這是自屈原以來,遭遇誣陷時文人對自己的共同詢問質疑。〈寒食帖〉裡,暗喻了自己生命的兩難,「花」,還是「泥」,潔淨?還是卑汙?如何選擇? 青春的傷逝 〈寒食帖〉接下來是對時間青春流逝的感傷,用了典故,比較不容易懂── 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這一段是來自《莊子》的典故,莊子在談時間的流逝,用了一個比喻──一個人怕自己的船被偷走,把船隱藏在山谷當中,以為很安全。沒有想到,半夜時分,河水漲潮,把船漂走了。 莊子比喻時間像潮水,人在睡覺的時候,時間也在流逝,沒有人能躲過時間的偷襲侵蝕,青春藏不住,生命最終會被時間帶走。這年蘇東坡四十七歲,人到中年,容易感觸時間快速消逝。「烏台詩獄」,落難之後,蘇東坡對時間的感傷更強烈。彷彿不知不覺時間在暗中把他的青春偷走了,把生命中許多少年時的夢想偷走了。「夜半真有力」,越是在夜半睡眠中,越是不覺察的時候,時間的消逝越快。時間如此逝去,強勁有力,摧毀一切存在。 「何殊病少年(「子」點去),病起鬚已白」,這裡有脫漏字,「病」用小字補寫在一邊,「子」寫錯了,用四點點掉。這都是閱讀原始手稿才會有的特殊經驗,好像同時參與了作者思考、書寫、修正的過程。 ──覺得自己原來還是青年,還在寫〈南行詩〉的年紀,還在參加科考的時候,還是充滿夢想熱情的年輕人。沒有想到,一場大病醒來,頭髮鬍鬚都白了。這裡的「病」不止是講身體的病,也是「烏台詩案」的傷害。生命徹底「大病」一次,抓到監獄裡,遭受汙辱恐嚇,生命遭遇巨大挫折磨難。等「病」過去了,忽然發現,頭髮都白了。經歷巨大的驚慌,巨大的蹂躪、折磨、侮辱,懂得了滄桑,頃刻間,從青春轉為衰老。 石壓蛤蟆 讀完第一首〈寒食詩〉,瞭解了意思,接下來就會把視覺停留在書法線條上。 東坡的書法初看並不美,用筆很自然,有點隨意,特別因為是草稿,也不會像謄錄的定稿那樣工整規矩。 從「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看起,字體線條從容平凡,沒有刻意造作的姿態,和東坡的詩風一樣,平實自然,不刻意求工,閱讀者也沒有壓力,不像在看名家作品。 宋書法家中蘇書品格排第一,恰恰是因為平淡天真,沒有一點矯揉造作。 三十年前在莊嚴老師處看〈寒食帖〉,因為年輕,我看不出特別的好。倒是覺得後面黃山谷的跋文書法俊秀挺拔,光芒四射。心中對蘇書居四大家之首的說法,頗有疑慮。我把疑慮說出來,問了老師。莊老師淡淡一笑,說:「慢慢看,以後你就知道了。」看了三十年,每次展出都看。手上也有一卷日本二玄社複製原寸的精印品,不時摩挲展玩,「慢慢看」變成三十年來閱讀〈寒食帖〉不間斷的功課。 從疑慮到感動,了解書法技巧畢竟只是皮毛,對任何創作者而言,品格其實都更勝於技巧的賣弄。〈寒食帖〉看久了,逐漸了解不自誇、不賣弄、不矯情,對一個創作者的艱難。了解東坡如何在自我調侃、自我嘲笑裡完成一種毀譽之外的豁達。豁達指的是生命本質的了悟,了悟之後,下筆為文學,下筆為書法,都有不同境界的領悟。 「年」這個字之後,書法字體開始變化──「惜春」二字造型很美,看來平實,卻很委婉。其中「惜」字有細的牽絲,「春」字婉轉溫柔。蘇詩和蘇書都常常被解讀為「豪放」,其實他的詩詞書法,豪放的大架構裡都不失細節的溫柔婉約。沒有細節的婉約,「豪放」就只是粗魯了。 「苦雨」二字是耿硬的筆法,使人想起唐初的褚遂良和歐陽詢,看到東坡規矩剛直,甚至峭立銳利的一面。「秋蕭瑟」以後字體再一變,蘇書特有的蕭散表現出來,真如瑤台散仙,看來不成規矩,卻另有一種品格。 「臥聞」兩字妙極,尤其是「聞」的最後一筆,像垂掛的死蛇,像蚯蚓死屍,東坡在線條裡注入了落魄,失意,沮喪,百無聊賴的慵懶。線條像一根鬆掉的琴弦上喑啞的聲音,失聲了,荒腔走板,沙啞中卻都是落魄的辛酸。 東坡常跟好友黃山谷彼此嘲弄嬉戲,笑自己的書法是「石壓蛤蟆體」。寫王羲之是「王體」,寫顏真卿有「顏體」,寫柳公權有「柳體」,大書家都在創造自己的「體」。東坡寫字,不求俊挺華美,他手不懸腕,側臥毛筆,字扁扁的,他就找了一個「石壓蛤蟆體」來嘲笑調侃自己。 人世間都在爭強鬥勝,努力踩壓踐踏別人,標榜自己。但是,度過生死大難,東坡對世俗毀譽可以哈哈一笑了。從牢獄出來,看過自己的狼狽邋遢,看過自己在死亡凌辱前的恐懼顫怖,原來生命如此軟弱卑微,手上的筆,也許知道剛硬只是故作姿態,何不讓自己看一看「死蛇蚓屍」,而不是書法上習慣誇耀的「鸞飛鳳舞」。 眾人都搶奪「美」,東坡或許覺得,沒有人搶奪的那個「醜」,就留給自己吧!眾人都搶奪成功、高貴、華麗,東坡領悟了在醜陋、邋遢、難堪中也要苟活的卑微。 黃州落難,他終於領悟,生命是連「美」都可以放棄的。 黃州時期,東坡寫信給朋友,講了一件事,大意是到黃州後,心情有時不好,就到街市喝酒。酒醉踉蹌,不小心,撞到一個人。這個人(大概是地方混混)很生氣,一拳把東坡打倒地上。倒在地上的東坡,剛開始有點生氣,但是,不多久,他想一想,這混混竟然不知道我是誰了。他高興起來,心想:「多好,沒有人認識我了!」從名滿天下的才子到市井小民認不出他來,可以回來做平凡眾生了,他給朋友的信上說:「自喜漸不為人識。」 東坡在作一個很難的功課吧,修行掉知識分子的傲氣和潔癖,修行掉別人非知道自己不可的驕慢自大。 他在做生命本質的修行,修行好了這一部分,書法與文學都有不同進境。東坡書法的「石壓蛤蟆體」要追溯到「自喜漸不為人識」的修行領悟吧。就是一隻石頭壓死的癩皮蛤蟆,扁扁的、臭癟、難看、醜陋、骯髒,蘇東坡這樣走進了文學與書法的「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美的學習,常常開始於「美」的執著。漫長的「執著」之後,有可能剎那頓悟,把自己從「執著」解放出來。認同自己不過是「石壓蛤蟆」,領悟了美的放棄比美的執著更難,也更重要。這時,可以與一二知己會心一笑,可以與蒼涼孤獨的自己會心一笑。 寫字通常要「懸腕」,線條比較漂亮。東坡寫字,有點懶懶的,手靠在桌上,形成「左秀右枯」,右邊的線條,不容易拉開。這個「枯」反而變成他的一種風格。審美的「風格」並沒有好或不好,只是不同而已。今天年輕人牛仔褲要撕破來穿,「破」成為一種「美」。東坡的某種「敗筆」,某種「破」,某種「枯」,某種「醜」,一一成為他生命的真實風格,成就他的文學,也成就他的書法。「美」,其實是最後回來做自己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