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閱讀 :《如果你愛上一家書店》
書名 :
《如果你愛上一家書店》 The Yellow-Lighted Bookshop
作者 :
劉易斯.布茲比(Lewis Buzbee)
出生於美國加州聖荷西。曾在書店任職十七年,現為作家,作品散見於《紐約時報書評版》、《巴黎評論》等,除了《如果你愛上一家書店》外,並著有兩部小說《Fliegelman’s Desire》、《After the Gold Rush》。除寫作外,並任教於舊金山大學寫作課程。
內容介紹:
這是作者關於書店的回憶,也涉及到書與書店的歷史。閱讀這本書,就像在十一月落雨的黃昏,在溫暖柔和的燈光中,聽一位熟悉書店的愛書人,敘述他對書店的熱愛,回憶他第一次閱讀到史坦貝克作品的狂喜,讓讀者在這些動人文字的感染下,也回想起在自己心裡,似乎也有著一間讓你迷戀的黃色燈光書屋。
作者現為作家,並在大學教授寫作課程。但他曾在書店工作十七年,當過書店店員、出版社的銷售代表,在退出這個行業後,仍是不可救藥的書店常客。
他自述在十五歲已成為不可救藥的書癡,在高中的最後兩年,他發現住家騎車不遠就有個迷人的書店「狂妄的烏鴉」。這家書店在當時就設有咖啡座,牆上掛滿作家肖像,在營造書店氛圍上領先同行數十年,作者完全被這家書店迷住了,經過兩年不間斷的申請,他終於在上了大學後獲得這家書店的工讀機會,從此,也開展了他與書店的不解之緣。作者說,他從沒懷疑過,在書店工作是他一生的志願。
在這本書裡,作者不僅描繪了書店的氛圍,回憶起自己閱讀的啟蒙,準確的將人與書店的關係比喻成「在人群中獨處」。而且大半生與書和書店為伍的作者,還簡單敘說了書與書店的歷史,細數他所喜歡的位於世界各地的書店,還有許多跟書有關的動人故事。像是巴黎的莎士比亞書店,如何請不懂英文的法國排字工人以手工排出有史以來最難懂的英語小說《尤利西斯》,並且在書的封面採用希臘國旗的顏色,以代表希臘城邦言論自由的傳統,最後日夜趕工,終於在喬伊斯四十歲生日時,收到這本書的初版本。
從這本書裡,可以看到一個愛書人對書始終不變的熱情,一個書店從業人員熱愛書店工作的初衷,並且在網路與電子媒介日新月異的發展下,對於書店未來的審思。這本書的魅力在於這裡:原本你以為自己在聽著作者個人的獨白,但他的熱情催動著你,不但讓你看到更多跟書、書店有關的歷史和故事,也讓你渴望走到書店去,流連在書店的氣氛,以及一本讓你沈迷的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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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
愛情是件有點麻煩的事。麻煩在於很多說不清楚的所以然。
愛上一個人如此。愛上一家書店也是如此──不論你是一個只去使用的讀者,還是身在其中工作的人。
所以這是一本戀人絮語。
一個曾經以不同身分──讀者、書店工作者,以及上游出版社工作過的人三種身分──和書店有過深刻愛情的戀人,把許多人心頭同樣有著的那有點明白,又有點胡塗的心事,述說了一番。
從作者的述說中,我想,這本書大概可以回覆下列這些問題:
1.書店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店,或者說,存在?
書店銷售的「書」,顯然是一種很特別的商品:
「一本400頁的小說也許要數年才能完成,出版的時間可能更長,即便被買回家,讀者也許隔上幾天、幾週,甚至幾個月才會坐下來讀上幾個小時。」
這種商品的定價如何反映其價值,很有趣:
「大量生產的圖書具有一個基本的平民特徵。比如,《唐•吉訶德》Don Quixote是西方文學的偉大成就之一,價格卻與最下三濫的名人傳記大致相當,甚至因不用支付版稅而更便宜。」
書店要陳售這些商品的態度,得很寬濶:
「在書店裡,最優秀的和最枯燥的圖書任憑挑選,它們服從同一個原則,即:是否有讀者需要?每個讀者都有自己的喜好。書店很可能同時銷售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追憶逝水年華》、最新的貓卡通、汽車修理手冊、軍事歷史傳記、自助類嚮導、計算機編程或微生物進化等類的書。讀者各取所需。」
於是,產生了這種結果:
「書價廉,按照經濟學法則書業利潤不過是蠅頭而已。書又是大量的,需要很大的空間—每一種書都是唯一的,一家書店需要豐富的品種,充足的庫存才能保證高的銷售額;所以大多數書店店員的收入僅夠維持生活。」
所以,你可以說這是一個:
「複雜、混亂並且無疑是低效率的行業」。
2.那你為什麼會愛上一家書店?(對工作者來說)
這裡面顯然有些頭腦不清的因素:
「錢並不是唯一的因素;書店伙計絕不會僅僅為了錢而走人,對於他們來說,錢永遠不會那麼重要。」
因為其行為結果很複雜:
「(亞歷山大)圖書館的館藏旨在為學者所用,但書商經常賄賂圖書館員盜出某些書籍,書商抄寫後偷運給邊遠地區的希臘和羅馬貴族。……然而,書商的這些不端行為確使許多書籍免予湮沒,因為亞歷山大圖書館所有藏書毀滅後只有這些盜版書籍流傳後世。」
複雜中需要一種野性:
「很長一段時期以來書店店員一直被認為是惡棍,搗蛋鬼,他們不僅限於從悲傷的家庭掙些現錢,或傳播異端和不同政見的種子。從這個行當伊始,書商就是獨立的,少有政府和體制的限制和審查,因此常常成為時下新思想和信息的渠道。」
需要一些莫明其妙的同情心:
「(書店人員和出版社業務代表的)談話往往會從這本書的類型擴大到這本書的主題,以及它的銷量對一個小出版社前途的意義。」
再有一點可能和自己實際規模不成比例的企圖心與自傲:
「(一家書店店長)與我們長時間面試時強調的,都是參與建設一個偉大的書店—一個世界級的書店—的機會。一個書店『極客(Geek)』怎麼會錯過這樣的機會呢?」
3.那你為什麼會愛上一家書店?(對讀者來說)
因為書店有一種城市的視覺效果:
「書店的高牆和次高的獨立書架形成了狹窄的過道,就像城市兩邊聳立著大廈的街道。」
「如果說書架是構成城市天際線的摩天大樓,書店低平的展示臺就是公園和庭院,在那裡一切都會放慢速度。展示臺就是要讓你注意你還沒有見過的東西,那些僅憑封面就能吸引你眼球的圖書。」
因為其中的多樣與亂,呼應人性的需求:
「色彩斑斕和滿滿的書架使空間縮小,這與黃昏使得遠山顯得近一些是同一道理。……如果空間很大卻沒有足夠的書籍,顧客就不再上門書店也就開始走下坡路了。書店要顯得很興旺才能吸引顧客,顧客要看到很多書。我們更可能被吸引進一家顯得亂糟糟的書店,而不是一家將圖書碼放的一絲不苟的書店,因為這種亂透著生機。」
也呼喚我們的需求:
「那些書彷彿變成城市裡燈光閃爍的窗口,誘惑地顯露出居住在封頁之間的百態人生。」
於是我們會發現:
「一個書店就是一座城市,我們日漸完善的精神自我居住其中。」
更神奇的,這還是一座會移動的,會讓我們變身的城市:
「我可以周遊肯尼亞或秘魯,縱覽一個英國莊園的衰敗,或颺帆前往古拉格群島;我可以是男人或女人,兒童或鬼魂。」
4.這種愛情可以歸納出什麼本質?
這本書的作者,從一家書店的店名給了點提醒。他以Upstart Crow & Co.為例,說明這家書店名稱為什麼帶著後面的(& Co.),也就是(& Company)的字樣。中文如果直接將之翻譯為「狂妄的烏鴉書店公司」,「公司」是不足以表達(& Company)的意思的:
「在講述書業的歷史時,肯和凱利告訴我要牢記書業始終是一項合作的事業,類似於行會的,集體的。『狂妄的烏鴉』之所以在店名後加上(& Company),即因為在大部分時間裡,這個行業內,包括作者、出版社和書商原本就是一體的。」
5.這種愛情,有什麼境界是可以嚮往的?
很奇怪地,一個「複雜、混亂並且無疑是低效率的行業」,有時候卻會給我們帶來完全不同的生活面貌與想像。作者以一家叫作「普林特斯」的書店在帕洛阿爾托(Palo Alto)的開業,說明這種情況:
「他們像『開普勒』一樣提供全品種圖書,但更全;他們提供許多『斯黛茜』的顧客需要的商業和技術圖書;他們提供史丹福校園書店提供的全方位的學術著作及委託訂購業務;他們每週組織二至三次著名或將要出名的作者的朗誦會;他們倣效柏克萊和劍橋的大報亭;他們最後集大成的就是直接從『狂鴉照搬了咖啡吧。他們為史丹福和矽谷社區提供一次購足式(One-Stop Shopping)的購物環境。對了,我們開到很晚,直到午夜。
「開業僅僅數月,書店的成功就已經初見端倪了,很快它就使整條街道恢復了生氣。按照零售業的行話,它成為一個『支柱商店』(Anchor Shop),一個目的地。更多的飯店、一家現場演唱的夜總會、高級服飾店、複印店和另外幾家咖啡館相繼開張。地價跳漲、稅收攀升。整天都有高中生在街上轉悠,根本找不到車位。……圍繞『普林特斯』滋生出的鄉村生活是建立在書籍以及書籍在人們生活中的重要性上,而非將書店作為又一個購物場所。即便只有短短的三個街區,這個城市的中心就是書店。 」
作者在這本書裡所回答的問題,當然不只這五個。最起碼,我還可以列出以下幾個:「怎樣了解書店的一天」、「我們和書店的愛情發生了什麼質變?」、「我們的愛情有什麼樣的明天?」、「歷史上書店最動人的愛情故事是如何發生的?」、「書店如何改變一個人的一生?」,然而就一篇介紹這本書的文章而言,我卻應該在這裡打住了。
一個戀人的絮語,需要讀者自己去聆聽。我想,頂多再用作者的話來回答一個問題吧:
什麼時候是最適合進一家書店的呢?十一月,一個陰雨的星期二,臨近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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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第一章 在人群中獨處
我的開門第一件事就是去書店—隨便哪一家書店,我總是充滿一種靜靜的興奮。按理我不該如此:我在書店度過了大半生,當過書店店員,也做過出版社的銷售代表;即便在我退出這個行業後,仍然是個不可救藥的書店常客,每週至少要去書店五次。難道我還不厭倦嗎?可是,在如此恬謐的早晨,書店陳列得整整齊齊,書架清潔並充滿希冀。我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家商店— 當書店開門迎客,世界的其他部分也隨之而來,當天的氣候,當天的新聞,接踵的顧客,成箱的書,以及那書中的世界—記載事實的書和闡述真理的書,新出版的書和已被讀過數代的書,極其重要的書和絕對平庸的書。站在這書河中,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感覺到宇宙可能會披露些什麼, 在很久很久以前。
當然,我並不僅僅是為買一本新書而去書店。逛書店本身就令人興奮,我知道我想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書店的潛規則與其他零售行業不同。雖然書店多為私人經營,卻重視公眾對時間和空間的要求。
它不像那些似乎災難在即而大量出售手紙或辣椒醬的大賣場;也迥異於銷售花稍名牌服裝或飾物的豪華商鋪;它更不是一天勞作後回家順道買上半打啤酒、一盒香煙或冰淇淋的便利店。收款機的鈴聲並非是在提醒你快走,書店不限制你的逗留—它本來就是供人流連的地方,時間長短由人自便。我來可以是為了從烹調書中抄一個菜譜或查找某個連鎖酒店在聖安東尼奧的名稱,甚至重讀某本喜愛的短篇小說;可以約上一個朋友,一邊瀏覽書的封面一邊聊天;也可以坐在歷史區閱讀一本論述文藝復興鼎盛時期那不勒斯複雜手語著作的第一章,那本書真是引人入勝。只要你方便,就可以享受甜美的時光。
如果書店有一個咖啡館,那就更妙了;一塊蛋糕和一杯咖啡,時間就會過得更輕鬆。我甚至會買一本書。
設想在百貨商店的經歷:
試穿一件新外套在店裡轉上半小時,也許下週三又來試一次,其實你並不真的打算買。走進披薩店看看是否有免費品品嚐;你很餓,於是嚐了嚐義大利辣腸、香腸、洋薊和鳳梨,味道不錯但不合你當時的胃口。在其他零售店裡,店員和經理可不待見只試不買的顧客。
書店的這種行業性的閒適部分來自它所銷售的商品—書不是那種急功近利的產品,它們需要時間;寫書很慢,出書很慢,讀書也很慢。一本四百頁的小說也許要數年才能完成,出版的時間可能更長,即便被買回家,讀者也許隔上幾天、幾週,甚至幾個月才會坐下來讀上幾個小時。
但書店的寬容也並非完全出於書的特性。現代書店與咖啡館或小食店為鄰已有長久的歷史。在十八世紀的歐洲,當咖啡和煙草風靡大陸時,咖啡館是作家、編輯和出版商的聚會場所。提神的咖啡和誘人的煙草相得益彰,可以讓人愉快平靜地坐上一天,頗適合於寫作,閱讀,長談,或臨窗發呆。那是啟蒙時代,識字者漸多,書價比以前便宜,品種趨向豐富,書店經常與咖啡館為鄰,這家的顧客也是那家的顧客,都是些有閒情聊天和思考的人。
即便今天,最大型的連鎖書店還是保留了這個傳統,設置帶有咖啡機、沙發和書桌的區域,供顧客愉快地享受。
書將我們與他人聯繫在一起,但這種聯繫建立於獨處之中:
一個讀者獨處一隅聆聽一個作者的心聲。
比如,約翰‧厄文(JohnIrving)的文字就像一個智者在與另一個交談。通過網路、電話訂購書只需舉手之勞;而郵購圖書也是輕而易舉—沒等我們開門,投遞員就會從郵箱中把填好的書目取走。但購書人中十有八九還是願意親臨書店,為了置身於書之中,當然也是為了置身於那些購書的同好之中,哪怕我們可能從不交談。
伊利亞斯‧卡內提(EliasCanetti)曾將咖啡館描述為我們「在人群中獨處」的地方,我一直認為這句話也適合於書店。這種獨處和匯聚實在是可愛的搭配,就好像書店在消解圖書的孤獨。
書店並不像其他零售店那樣關注時間和空間,因為在此這不是大問題。大多數書店店員入此行是因為他們愛書,又天生喜好經商。書價廉,按照經濟學法則書業利潤不過是蠅頭而已。書又是大量的,需要很大的空間—每一種書都是唯一的,一家書店需要豐富的品種,充足的庫存才能保證高的銷售額;所以大多數書店店員的收入僅夠維持生活。在其他行業中時間也許是金錢, 但在書店裡卻不是。既然時間不是金錢,我們不妨揮霍一回。
書店向來是交換時代思想的市場,在塑造公眾話語方面起到促成的作用。
書店經常是捍衛言論自由權力的陣地。在西爾薇婭‧比琪(Sylvia Beach)的莎士比亞書店(Shakespeare & Co.)的贊助下喬伊斯(James Joyce)的《尤利西斯》(Ulysses)才得以面世;沒有勞倫斯‧•費林蓋提(Lawrence Ferlinghetti)的城市之光書店(City Lights Bookstore),金斯堡(Allen Ginsberg)的《嚎叫》(Howl)可能要在數年之後才能躋身文學殿堂。這只不過是兩個最著名的例子而已。
大量生產的圖書具有一個基本的平民特徵。
比如,《唐‧吉訶德》(Don Quixote)是西方文學的偉大成就之一,價格卻與最下三濫的名人傳記大致相當,甚至因不用支付版稅而更便宜。而地域對價格的影響也是微乎其微:《唐‧吉訶德》在紐約豪華店鋪和四面透風的堪薩斯城路邊小店的價格是一樣的。其他商品的生產批量不僅影響價格,而且影響質量。我期望花費數千美元訂做的低音吉他的音質和演奏效果要優於我的芬德牌仿製品,後者只需兩百美元。一本嶄新的由霍加斯出版社(Hogarth Press)出版的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海浪》(The Waves)的初版本固然是藏書家的夢想之物,但新近出版的平裝本也同樣有吸引力。她的散文質量不會因價格或版本而有所損益。
在書店裡,最優秀的和最枯燥的圖書任憑挑選,它們服從同一個原則,即:是否有讀者需要?每個讀者都有自己的喜好。書店很可能同時銷售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追憶逝水年華》、最新的貓卡通、汽車修理手冊、軍事歷史傳記、自助類嚮導、電腦編寫程式或微生物進化等類的書。讀者各取所需。
書店並不只是銷售文學書籍,每本書都有自己的讀者。來書店的人各有目的:查找古錢幣的價格、有效的除草經驗、合適的小農舍養豬方法,等等。好書店兼收並蓄。
書經久耐看,可以用而無損。書不需要燃料、食物或服務;它既不會自己弄髒也不會鬧出動靜。書可以反覆讀,然後傳給朋友,或再賣掉。書不易碎,不怕凍,沾滿沙子也照樣能讀。即便掉到浴缸裡,晾乾了,熨平了,就萬事大吉。如果書脊開裂了,書頁掉了,只要在一陣風光顧前將它們整理好,用膠帶黏上就行。
書的平民性質中最重要的是:除了識字外,看書不需要其他特別的訓練。
書店的吸引來自諸多層面,所以我們必須靜下心來。我們在其他顧客中穿行,細細地瀏覽書架,感覺敞開的門外一陣細雨掠過,一時間不太確定我們究竟要找什麼。找到了!在桌上的書堆裡,或是在書架滿是灰塵的最下層,我們偶然發現了它。這不過是一本尋常的書。這種書可能印了五千冊、五萬冊,甚至五十萬冊,但這一本就像是專門為我們定製的。我們翻開第一頁,於是宇宙也隨之開啟…… 從前。
十一月,一個陰雨的星期二,臨近黃昏。我喜歡在這種時間逛書店—下午短斜的光線和此刻的安閒將一切都拉近了:書架,書,還有在狹窄過道裡埋頭尋書的三兩顧客。櫃台裡一個店員對著櫥窗發呆,在黃昏高峰來臨前稍事休息。我來找一本書。
近來我有種突然和莫名的買書衝動。我去了城裡的數家書店,儘管那裡有成百上千種圖書,卻沒有找到可以撫平我的衝動的那本。我並非無書可讀;我的床邊有一摞沒有讀過的好書,更何況我的客廳裡還有成架的書打算再讀。惱火的是我發現我渴望的是「下」一本,但我又不知道它是什麼。我不再試圖去分析這種渴望;我屈服於折磨我大半生的癡書症已經很久了。我很明白這種「病」況,感到不久就將有所斬獲。
這個陰雨的下午,妻女都出門了,我有幾個小時要消磨。
「消磨時間」,這真是一個怪詞: 我們幾乎總是想找回時間,增加時間,激活時間,實際上就是要更緊地把握時間。還有什麼地方比書店更適合於享受節省出來的時間呢!我轉過街角來到鄰近的書店,過去三天我已經細訪過兩次。但似乎還是值得再來,何況天氣也合適。我會待上五分鐘或一個小時,都沒什麼關係。但我知道我一定會買上一本什麼書回家,在塌陷的綠色安樂椅上享受失而復得的時光,絕對獨處。
我按照習慣的路線在書店裡巡視著,掃過排列整齊的新精裝書的封面和一牆最近出版的平裝書,隨後是期刊區。雖然昨天上午剛剛來過,但每天都有新書運來;儘管今天沒有什麼令人矚目的東西,重溫老書也是一種喜悅:琢磨那本關於羅盤歷史的圖書,或瀏覽這本小說中的月球照片,或欣賞這些圖書的開本和裝幀。我處於一種亢奮的狀態我想是因為下雨我被狹窄山——谷的幽閉氣氛引到了小說區。
其他顧客均勻地分布在書店各處,好像他們的興趣是按照指定的書島確定的。
每個人都拿著一本書。有人在閱讀正文,有人只是瀏覽封底。我認出其中一位長者是我的鄰居,身著黑衣,頭戴皺巴巴的牛仔帽。他梳著一條細細的小辮,留著惠特曼式的鬍鬚,手持華麗的銀頭手杖。今天,他在神話類圖書的頂層架子上翻找,不時從排列整齊的書中抽出一冊,快速地瀏覽。
我是書店偷窺老手,早就知道我的這位點頭之交一般只讀鼓囊囊的科幻小說或希臘文和拉丁文的經典。我承認,偷窺別人看什麼書—比如在公車上或咖啡館裡琢磨讓某個人如此入迷的是什麼書—是一種招人煩的習慣。其實我對書本身並無褒貶,只是好奇而已,更多是帶有一份私心—也許會在路人手中看到我要找的書。
我轉向小說牆看著封面朝外擺放的圖書,架子上新近流行的小說,封面一律朝外,它們都挺招人,但還不入我的法眼;於是我扭頭向右,掃視著排列緊密的其他小說的書脊,依然沒有收獲,我感到有些失落。在書店工作十七年,再加上之前和之後逛書店的時間,算起來就更長了, 作為一個癡書症患者,我看過的書架至少以百萬英尺計,我應該可以擺脫這種誘惑,這種使我癡迷的小魔法,但我擺脫不了,我仍然是書蠹,貪得無厭。就在這時,我看到這些天我要找的那本書,就在那裡,就在書架的底層,儘管我從不知道有這麼一本書。
安德烈普拉托諾夫(Andrei Platonov)的《凶殘和美麗的世界》( The Fierce and Beautiful World)是一本短篇小說集。書名固然誘人,但是這本書的本身,它所代表的東西,它的美麗和給人的感覺,也使我動心。我知道,普拉托諾夫是位勇敢的俄國作家,身處極權統治下卻寫了許多反對極權的小說,是那個時代的偶像。編者的前言將它的小說比作極權國家生活的刺耳寓言。這不是本新書,寫於二戰之前—重印本也已出版數年。《凶殘和美麗的世界》是一本薄薄的平裝本,但裝訂結實。封面是一張未來派螺旋建築的黑白照片,紫色的方框襯著鮮紅和白色字母拼寫的書名。書脊使用同樣的色彩,太空時代的紫色和紅色,優雅簡單的字體。我俯身從書架底層拿起書,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塵,用手掌掂量了一下,然後打開書:紙張厚實且潤滑,手感很好; 最後的幾頁一反平裝本的簡陋,居然又是奪目的紫色。我將書夾在腋下,買了。
但我還不急於離開書店。就像其他同好一樣,我喜歡待在這個舒適的地方,喜歡獨處於人群之中。
與眾多癡書症患者一樣,我生活的環境不太會產生對圖書和書店的癡迷。
我生長在加州的聖荷西(San José),位於舊金山(San Francisco)以南五十英里的一個富裕但毫無文化氣息的小鎮。七十年代初,當我還是一個高中生時,聖荷西沒有一家世界水平的書店—沒有城市之光書店、莎士比亞書店、布萊克維爾公司(Blackwell’s)和海濱書店(Strand Bookstore)——但書店還是有幾家。
我貪婪讀書並成為書癡是在十五歲那年,在我發現《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之後。當時我對書店的氛圍和聲望並不關心,只要有書就行。
當我要買新書的時候,就去設在當地最大的購物中心陰暗的地下樓層裡的戴頓書店(B.Dalton Booksellers Inc.),或設在附近路邊商場最裡面的小教授圖書中心(Little Professor Book Center) 。我買過普及版的史坦貝克(John Steinbeck)(六個月內買齊了全部單行本)、契佛(John Cheever)、厄普代克(John Updike)(寫了不少轟動的作品)、馮內果(Kurt Vonnegut,Jr.)、海勒(Joseph Heller)、巴斯(John Barth)、巴撤美(Donald Barthelme)、品瓊(Thomas Ruggles Pynchon,Jr.)等人的作品。我讀書沒有什麼具體的目的或計劃,只是任由一本便宜的平裝本封底的新書介紹引領我遊蕩到另一本。
書店的名稱就能讓我感受到與過去的聯繫,儘管只是憑藉直覺。詩人莎士比亞的一位妒忌的同代人,羅伯特‧葛林(Robert Greene),就把莎氏稱作狂妄的烏鴉:
可別信他們;因為有這樣一隻狂妄的烏鴉,
裝飾著我們的羽毛,用演員的外表
掩蓋著虎狼之心,期望自己就能夠
像你們中最優秀的一樣出口成章……
這首詩被印在書店的書籤上,上面還印有一隻列昂納德‧巴斯金(Leonard Baskin)畫的烏鴉。我明白了:這證明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一些不是高中教師的成年人,他們懂得莎士比亞、書和寫作的重要性。
我依然保存著這樣一個書籤,還有其他一些來自烏鴉書店的東西,一把船長椅,一個白淨的咖啡杯,都是我在四年的幸福時光中偷來的。但配有長短合適的肩帶的橙色書包沒有了。它和其他很多東西都遺失了。
書店令我入迷的不只是氣氛。
那裡不僅有好幾書架介紹貓的圖書,圖片精美,價格合理;有成排的面向大眾的自助類圖書和言情小說;還有那些照片被掛在牆上的作家和許多其他作家的著作,所有的圖書都陳列得很誘人。我要找的那些書在其他書店總是被塞在偏僻的角落裡或樓下,而這裡對所有的圖書都做宣傳,我驚訝得目瞪口呆。我在書架和書桌間穿行,不知不覺來到小說區的S部,在那裡我看到一些我已經買過和讀過的書,但他們現在的裝幀使我驚訝。
《長谷》(Long Valley )是我喜歡的史坦貝克小說,我的那本是小開本的普及版。狂妄的烏鴉書店出售的是維京出版社的羅盤平裝版,字體漂亮,封面是嚴肅的表現主義設計。我不用翻書就已經感受到其中文字的力量。
那天晚上離開書店時我買了一本《長谷》,並向前台索要了工作申請表。
書店的好處就是可以常去,但我花的時間多於鈔票,這全是因為儘管我一再申請,狂妄的烏鴉書店在差不多兩年的時間內就是不雇我。我平均每週都要去一次,似乎我的不懈努力會給我帶來工作;我填了三次申請表,其實就是一份關於文學知識的考卷。第一次我就錯了一道題:唐娜‧梅賴齊(Donna Meilach)的作品屬於哪個類?(藝術與工藝)。
我在烏鴉書店第一週的工作就是把成箱的企鵝平裝圖書上架。一開始我還有些膽怯,只是一點一點地將那些綠色、黑色或黃色的圖書從錯誤的架位放到正確的位置,但很快我就先按主題和字序排好,一次抱上二、三十本。我被這些圖書的重要性,也被我對圖書的孤陋寡聞所觸動;也許就在此時我明白了人生短促而書海無涯。
我想我是找到了一份我只能形容為「酷」的工作,然而感覺要更深切和複雜,就像是找到了一個適合居住的城市。多年之後我依然琢磨不透那天我究竟悟到了什麼,是什麼把我吸引到書店。我對感覺的無從形容並不減輕它對我的魔力。我一直認為,圖書承載著我們的思想和想像,使它們充實人間;一個書店就是一座城市,我們日漸完善的精神自我居住其中。
當我那天的工作快結束時,那些書彷彿變成城市裡燈光閃爍的窗口,誘惑地顯露出居住在封頁之間的百態人生。這已不僅僅是生意,這是快樂,精神和肉體的快樂。我還感覺到那些在這個城市的街道上遊蕩的顧客和店員是群志趣相投的傢伙,他們相信圖書以及它所包含的內容是一致的,都是既普通又珍貴。
註釋:
1. 約翰厄文(1942-) :美國小說家。著有《寡居的一年》、《新罕布夏旅館》等。
2. 伊利亞斯‧卡內提(1905-1994):保加利亞出身的德國小說家、評論家、社會學家和劇作家,一九八一年獲諾貝爾文學獎。著有《群眾的權利》等。
3. 西爾薇婭比琪(1887-1962):英國人。因開辦莎士比亞書店,出版一些當時極具爭議的文學作品而出名。
4. 莎士比亞書店:由西爾薇婭‧比琪於一九一九年在巴黎創辦,是當時浪跡巴黎的文人、尤其是「垮掉的一代」作家的聚集地。
5. 詹姆斯‧喬伊斯(1882-1941):愛爾蘭作家和詩人。代表作包括《都柏林人》、《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尤利西斯》和《芬尼根守靈夜》等。
6. 勞倫斯‧費林蓋提(1920-):美國詩人,五.年代避世運動的發起人。
7. 城市之光書店:由勞倫斯‧費林蓋提和彼德‧D‧馬丁於一九五三年在舊金山創辦的書店,成為避世運動作家的聚會場所。
8. 艾倫金斯堡(1926-1997):美國詩人,「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他的詩歌反映了美國年輕一代的身心焦慮與文化反叛。
9. 霍加斯出版社:由吳爾芙夫婦於一九二七年創辦的出版社。
10. 維吉尼亞‧吳爾芙(1880-1941):英國著名小說家。憑其獨特的意識流小說理論和意識流小說文本,成為了這一流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她也被認為是二十世紀現代主義與女性主義的先鋒之一。
11. 馬塞爾‧普魯斯特(1871-1922):法國二十世紀偉大的意識流小說家。他的代表作是超長篇小說《追憶逝水年華》
12. 安德烈‧普拉托諾夫(1899-1951):蘇聯作家、詩人、記者。一九四六年因發表短篇小說《伊凡諾夫一家》而遭受當局的不公正待遇。
13. 布萊克維爾:由英國人本傑明亨利布萊克維爾於一八七九年開創。後在美國奧立崗州波特蘭大市開辦了美國分公司。是世界著名的學術圖書供應商。
14. 海濱書店:本‧巴斯於一九二七年在紐約創辦的書店。經營新書、舊書及珍本圖書。
15. 戴頓書店:美國第二大購物中心書店運營商,成立於一九六七年。現為邦諾書店所有。
16. 小教授圖書中心:成立於一九六九年的美國授權制連鎖書店集團。
17. 約翰史坦貝克(1902-1968):美國小說家。作品多以農業工人為題材,代表作為《憤怒的葡萄》。一九六二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18. 約翰‧契佛(1912-1982):美國小說家。他創作了一系列風格獨特、魅力獨具的短篇小說,描寫了普通人的普通生活。
19. 約翰‧(厄普代克1932-): 美國小說家。他寫了著名的兔子系列,堪稱研究美國當代社會文化的「斷代史。
20. 庫爾特‧馮內果(1922-2007):美國小說家,黑色幽默文學代表人物之一,其代表作是《第五號屠宰場》。
21. 約瑟夫‧海勒(1923-1999):美國小說家。其代表作是《第二十二條軍規》。
22. 約翰‧巴斯(1930-):美國小說家,後現代文學的領軍人物。著作有《喀邁拉》。
23. 唐納德‧巴撤美(1931-1989):美國後現代主義小說家。其代表作是《白雪公主》和《死去的父親》。
24. 托馬斯‧品瓊(1937-):美國小說家。代表作有《V》、《萬有引力之虹》和《葡萄園》。
25. 薩基為H.H.Munro (1870-1916)的筆名。蘇格蘭作家、記者。作品有《和平的玩偶》等。
26. 塞繆爾‧約翰生(1709-1784):英國詩人、評論家、辭典編纂者。
27. 喬叟(1343-1400):英國詩歌之父。著有《坎特伯雷故事》等。
28. 拉迪亞德吉卜林(1865-1936):英國短篇小說大師、作家和詩人,也是英國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29. 愛迪斯‧斯特韋爾(1887-1964):英國女詩人和文學批評家。作品有詩歌《外表》等。
30. 格雷安‧葛林(1904-1991):英國當代著名作家。著有《權利與榮耀》等。
31. 福斯特(1879-1970):英國小說家、散文家。著有《印度之旅》等。
32. 羅伯特‧葛林(1558-1592):英格蘭散文家。
33. 列昂納德‧巴斯金(1922-2000):美國雕塑家、插圖畫家。
34. 唐娜‧梅賴齊:現代工藝美術家,主攻鐵藝。她也是位多產作家,著作涉及多個領域。
35. 二十世紀六.年代參加美國反抗主流社會的道德規範,尋求簡單、自然的生活方式的年輕人。
36. 喜歡過著放蕩不羈、居無定所生活的文化人。
37. 德國著名的鞋品牌。
38. 巴布‧狄倫(1941-):美國搖滾歌手。
39. Kinks:二十世紀六.年代英國著名搖滾樂隊。
40. 雷蒙‧卡佛(1938-1988):美國簡約派小說的先驅作家。以其冷峻的筆法,對美國六、七.年代中下層人民的困境作了深刻的反映。
41. 邁爾斯(1926-1991):爵士樂小號手。他的演奏以緩慢、幽怨、歌謠味重而聞名。無論是由他興起的Cool jazz,還是Bebop,或是他後期融合了爵士、電子爵士、拉丁爵士的音樂,都能緊隨時代並引領時尚。
42. 柯川(1926-1967):爵士樂薩克斯風演奏大師,是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間最出色的民謠歌手。
43. 尤朵拉‧威爾荻(1909-2001):美國當代小說家。《金蘋果》是她的短篇小說集中的代表作品。
44. 威廉‧福克納(1897-1962):美國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小說家和南方文學派的創始人。他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45. E‧B‧懷特(1899-1985):美國散文家、評論家、童話作家,曾任《紐約客》專欄作者和特約編輯。最為人知的作品是童話《夏綠蒂的網》。
46. 莫里斯‧森達克(1928-):美國第一位獲得過安徒生插畫獎的兒童插圖畫家,擁有「童話界畢卡索」的美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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