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隨筆:四季閱讀,風情四季
閱讀可以是有生命的。
閱讀的情趣之一是:隨著四季的更迭,變化看書的口味,將閱讀溶入大自然的律動,感受大地生命的起伏。所謂「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
英國小說、評論和隨筆作家喬治‧吉辛就是個四季閱讀的品書人:
「在曼妙的春光裡,捧著羅東抒情詩人提布拉司的詩集,享受春的愉悅;酷熱的暑夏,翻閱莎士比亞的《暴風雨》,體驗什麼是真正的安寧;在西風低吟的季節,面對聖柏甫的《波羅雅修道院》,追憶先賢的哲思;冬天寂寒,抽出塞萬提斯,正好點出踽踽獨行的堅毅品格。」
吉辛是從豐富生命、美化生命的角度讚頌讀書的。事實上,大自然的聲音也時常透露神秘的信息,給予人們無邊的啟示。就像莊子所說的:「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鑑也,萬物之鏡也。」
因此,生態學家華茲華斯常提到:「以大自然為師。」四季是有心情的。這樣的春夏秋冬也許和工作學業無關,卻和個人生活創意息息相扣。我常想人在自然之中,或者與大自然節奏比較接近的人,是否會活得寬闊一點,豐富一點,更有感覺一點。
當然,有些人對自然四季是沒有感覺的,蟄居在象牙塔的「學者」,股市殺進殺出的「大戶」,流連於酒場的「醉漢」,明爭暗鬥的「政客」:意識上,一年生活並沒有季節的差別,肯定無法感受到日日書齋展讀,刻刻與自然深心相共的樂趣。
我們雖然不必像候鳥一樣遷移,在各時的季節裡,忙著尋找不同的棲息處,但是依循自然的變化,展現不同的風貌,會讓你有種活起來的感覺。就像我們不會用一個音符譜出四季之歌一樣,按照自然的氛圍,抽閱各類的書籍,會讓閱讀活起來,會讓閱讀有了生命。
春季閱讀
在陰陽五行中,中國人為四季染上不同的顏色,稱之「青」春、「朱」夏、「白」秋與「玄」冬。 春天,萬物萌動,這是一個「生」的季節。當春天的腳步悄悄躡足大地,草木抽出翠綠的新芽,蟄伏的心漸漸活絡起來。感受大自然的生機┌無自覺中心裡也充滿好奇、希望、蠢蠢欲動,以及莫名所以的青澀感。
春天的可愛,在於追尋的衝動與嘗試的自由。不要讓春天無意間來,也無意間去,春天是創造生命的季節,你有太多選擇,太多可遇的機緣,不必膽怯,不怕孤單,就像尋找初春的新芽一樣,閱讀新觀念、新發現的書籍,讓你感受到生的喜悅。
雖然知識的吸收並無季節之分;但是,當你刻意搜尋,卻很容易享受邂逅的樂趣。我常在假日的早晨,走進書店,細心瀏覽架上群書,遇有未曾聞聽的封面名詞或概念,即信手翻閱,往往春意盪漾,感到青澀的喜悅。
當然,春天也是尋夢的季節。到了春天,哪顆心不唱歌?人在春天吟詩追夢,就好像枉費了「青春」!
春天讀詩,最好一面賞花,一邊吟哦,如此說來,我國花卉詩的先河《詩經》並未形成詠花的專章,卻都藉花草以作比興寄託,而且涉及花草的吟詠特別多。
《詩經》樂而不淫,傷而不悲,辭采之優美,涵意之深厚,定不負春天的浪漫與馳思。其實《詩經》許多詩句都是我們平日朗朗上口、耳熟能詳的用語,偶而唱上幾句都覺得興味盎然。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春天,吟詠《詩經》真的會讓自己有狂放的感覺,有浩瀚無邊的馳思。
夏季閱讀
夏是火神的別名,是「燃燒」的季節。
初春時節的萌發醞釀、含苞待放,所有蓄勢待發的景象已然過去,懵懂、渾沌的心情不再,形諸內發諸外的是旺盛的企圖心與熾烈的情感。 但是,夏天也因為太陽的燃燒,生活變得高熱而模糊,一不小心就被推動單調、煩躁、煎熬的火爐。這時,最需清涼的閱讀。就像在一個悶熱得令人煩惱的午后,讀到歐陽修的《臨江仙》:「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
感受到輕靈幽絕的意境。夏,不一定燥熱動盪的。夏日學禪,容易帶來一股清涼。《六祖壇經》正是消暑極品,因為熾熱的夏季,最好打開心房,引進南風。當大地無一絲風,無一處陰涼,正要燥熱、煩悶的時候,翻開《六祖壇經》,慧能: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佛性常清淨,何處有塵埃?」
又曰:
「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臺。明鏡本清淨,何處染塵埃?」
就像午后雷雨,清涼一身。 慧能主張定慧一體,提出「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來做為進一步的說明。無念之義,並不是百事不想,斷絕一切心念,而是要清除世俗的妄心雜念。無相之義,是說要認識到萬相皆屬虛妄,以保持自性的虛空清淨。無住之義,是說不執著、不留戀外境,不受世間事物形色聲味的沾染。
夏天,雜念叢生,是容易引人衝動的季節,《六祖壇經》真是夏日的空山靈雨。
當然,夏天讀書可不能忘了大衛‧梭羅的《湖濱散記》。1845年的3月,梭羅借了一把斧頭,在康考特城外一里半的華爾騰湖畔,砍下幾棵松樹,買了一間舊房子,拆下木材,搭起兩個房間的小木屋,就這樣開始兩年兩個月又兩天的隱居生活,享受山林的樂趣,與大自然四季做朋友。
我常在燥熱的時候,跟著梭羅《邁向林野》,享受寧靜安詳的山光水色,去感觸一隻輕鳥掠過,劃出一湖清澈的影像。因此,即使是炎炎夏日,也能與梭羅共享寂靜、孤獨與自然。
秋天閱讀
入秋了,你可以看到臺北市中山北路兩旁的楓葉,在西風中搖曳,不時翻出斑斕的色彩。偶而幾片吹落,不經意就勾起了對朋友的思念,也撩動了故鄉的離愁,憶及那些和自己生命某些片段牽連在一起的地方。
秋天的氛圍最是令人回憶湧現的。因此,秋天是「李清照」的季節。此時,閱讀她的離情別緒,閱讀她的思念,特別有感覺。「莫道不銷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醉花陰》「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
「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然而,秋天之所以多姿多釆,在於秋的意志,秋的精神是最為自由的。因此,閱讀李清照,不只讀她的相思濃愁,也要讀出她的卓爾不群的情趣,那灑脫飄逸的風姿。
在《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一詞,李清照就描寫了黃昏遊溪的情景,在溪亭喝得酩酊大醉,興盡而歸,入花叢,全力划船掙脫,驚起一灘鷗鷺在天空翻飛。豪情激盪,不為封建禮教所羈絆,企圖追求更多的精神生活,響往自由不拘的朗闊世界。
當然,秋天也屬於莊子的。
莊子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一位自由狂放的文人,具有秋的氣質。秋天,是一種離捨,意謂著逐漸丟棄往昔自以為是的理想與枉念,讓自己回復到原始的真我。在這樣的秋意下閱讀<莊子>,很容易了解莊子開放的眼光與自然一體的胸懷,於是便不難理會莊子所說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逍遙遊>的涵義了。
就像萬里無雲的秋天,人也擁有無限開闊的精神空間,任你遨遊,沒有束縳,沒有壓力,沒有罣礙,沒有牽累,自在自得。
秋季閱讀《莊子》,讓你感覺到自己也很秋天。
對我而言,秋天的魅力不在於她的成熟,而在於她的蕭瑟,就像泛白的蘆葦一樣。因此,秋天也是屬於法蘭克褔學派,就像西風低吟,閱讀霍克海默、阿多諾、馬庫色、哈伯瑪斯的思想,有種蕭瑟的感覺,字字絲絲入骨。
她們對文化的批判,唱出他們對社會的哀歌,那是一種幻滅和期望的複雜心境。就像秋天的心境,創意裡的高,還是生命裡的蕭條?就像你在11月天,上了陽金公路,秋山的紅,秋山的黃,秋山的綠,秋山的赫褐、白芒,蕭索濃麗相互點染入心,或有色﹑或無色,枺枺總總,複雜的山色,種種異樣的心情。但是心底明白,生命的情態是極度的高峰與飽滿,要轉入另一旅程了。
不知道哪位文學家說過這麻一句話:「不要成為天最後掉落的一片葉子。」秋天,閱讀法蘭克褔學派的書,可以讓你隨時保持清醒、警惕。
冬季閱讀
像松一樣,冬天是個挺然直立,默不作聲的季節。
大衛.梭羅說:「凡是在寒冷荒僻的地方,我們所能看見的東西,都是值得我們尊敬的,因為的東西都尋求隱蔽保護去了,凡是能卓然獨立於寒風之中者,一定是天地靈氣之所鐘,是自然界骨氣的表現,它們具有天和天神一樣的勇敢。」
冬的瑟縮,讓我們走向更內心的世界,更需堅貞自守;冬的風雪,讓我們生命更多莊嚴蕭穆,更見其風骨。因此,冬天是「淬煉」的季節,而唯有聖哲才經得起霜雪的考驗。在這個時候,與蘇格拉底、佛陀、孔子、耶蘇相遇,就像在冷冽的寒風裡,走進宏偉的聖殿,踏著一步一步的渾圓,靜靜滲入清明的世界。
想要與蘇格拉底認識,必需透過拍拉圖之手。
我們可以跟著拍拉圖一道去看看蘇格拉底在臨死之前的訴說,《辯訴篇》、《克利托篇》、《費多篇》,以及生平的所為《饗宴篇》、《菲得魯斯篇》。我們可以看到蘇格拉底面對死亡的靜穆莊嚴的畫面,自古以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拜讀之後,也學會了如何坦然接受自己悲慘和不義的命運。
佛陀一生誨人無數,可惜他的訓示沒有明確文字傳載,如今我們只能根據大體可信的典籍,從那些篇章所蘊藉的深刻悟覺中,去體會他的涅槃境界。
冬天,重讀《論語》,更能感受孔子閃亮的生命智慧,以及君子坦盪盪的高超人格;而閱讀<聖經>,你的生命似乎也受著聖靈的關照。
冬天是「修身」的季節。正如颯颯秋天,一粒果實啪噠落地,遇到寒冬可能走上兩條不同的命運:一是潛入地下,在土壤中生滋養息,等待來春發芽;二是流落街道,等待路行人的踐踏。東方人修身,<菜根譚>告訴我們許多人生道理:
「天地有萬古,此身不可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過。幸生其間者,不可不知有生之樂,亦不可不懷虛生之憂。」《菜根譚》全書圍繞著如何待人接物,從容處世;主張寬厚待人,反對趨炎附勢。「讀書於雪雨之夜,使人神清」正是寒冬讀《菜根譚》的感受。
閱讀; 不虛此生。人生; 風華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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