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夜半子時,毫秒不差,我已站在秦家府邸最高的那棟宅院屋瓦上,冷眸寒目,輕覷腳下一盞盞燈火。
頭上一輪明月將我一身緇衣照得明亮,在幽光之中顯得更加顯眼。
俯瞰腳下一片綠草如茵,芳花正盛,如入芝蘭之室,馥氣撲鼻。
一聲嘎然,秦家大小姐的房門箭出一道艷紅燭光,緩緩打開。
秦家大小姐自閨房內緩緩走出,一前一後伴著兩名仕女。便是那兩名仕女提著燈籠。她們四處張望,而那秦家大小姐面色緊張,卻不敢快步飛奔,看來是憂於驚動人群。
打算趁黑溜出秦府?
足尖一踏,涼風拂面,我魚躍而下。
腰間長刀應聲拔出,流光一閃,兩名仕女登時如斷弦碎竹軟躺在地。連吭的時間我都替她們省下了。
秦家大小姐先是一楞,在那一瞬間她幾乎失聲慘叫,可我的刀鋒已然抵在她的脖子上。
「不許出聲。」
「鬼,你是鬼!」
秦家大小姐啞著聲,花容失色,雙腿瞬間跪在地上。她唇口發顫,但我能從齒縫間讀出她想說的話。
我的確是,我承認。
但此刻我的刀卻緩在手裡。
現在只要微微一推,秦家大小姐的人頭就會果斷落地,我就能回寒門報信。
一個人的生命,我能幫他決斷嗎?他生死之間的距離難道合該由我終結?
你是殺手,你是寒門的人,殺人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師父教我這麼多年的殺人刀法,卻沒有教我怎麼真正的殺一個人。
我為甚麼會心軟?我與她素昧平生,這一刀下去這單子便結了,何來煩惱纏身?
你殺了人,你的任務便結束了,可你的故事還不會結束。滿江湖的人都想著報仇,那些喊聲與殺伐聲漸漸地會纏上你的刀,那些罵名和惡名會無聲地跟在你背後。我們殺人的動機是錢,是寒門;他們殺你的動機卻只有一個:你殺了他們的人。
我害怕了嗎?
倘若這一刀不劃下去,我怎麼向師父交代?他會繼續被寒門的人看不起麼?
如果師父被看不起……
如果師父會因為我而被他們看不起……
如果因為這刀砍不下去,師父將會永遠被看不起……
叮的一聲,我的刀尖撞上秦大小姐的碧色耳墜上,刀面映著她的側臉,蒼白如紙。
我牙根一咬,朝秦家大小姐的頸上用力一劃!
「不許動無歡!」
一聲暴吼,一柄森冷的銀劍卻比我更快殺到,霎那間,刺進了我的腰間。
十一、
那劍勢霸道非常,我當機立斷,收刀格開那柄殺氣騰騰的劍,可它仍然劃破了我的腰際,鮮血飛濺。
我左手按上傷口,暗道好險,僅僅皮肉之傷。
「我應當是沒發出甚麼大聲音才對。」
「你的刀一出鞘便呼呼作響,銳氣四溢!你是殺手!」
都怪我那時心亂如麻,否則有豈會有現下窘境。
「不廢言,殺!」
心中一定,我刀勢翻旋而出,正是我從紅塵劫中另外悟到的詭異刀法,還未取名。對頭那人一柄冷劍亮眼如晝,揮灑之間劍法全是守招,他一手拉著秦大小姐的胳膊,朗聲喝道:「快走!快叫大老爺起來!」
「誰敢離開!」我怒吼,刀鋒一轉,全攻向秦大小姐,我倆一攻一守,刀劍相接之間激起身旁風吹草動,只看一排燈火搖曳不斷,險些掉落。
腳邊沙沙聲響,每一步踏在草地上的足尖都更加堅定;耳畔錚鏦迴盪,每一招出刀的氣勢都更加猛烈。
那男人一掌推開秦大小姐,喝道:「無歡!快走!」
只看秦大小姐秦無歡一手按著手臂,蹣跚靠著石柱,說道:「我走了你待如何!難不成你想與這惡人一同被我爹爹捉起來!」
「唉,妳怎這般傻!」
我與那男人傾刻間已過了數十招,我仍無法突破他堅不可摧的防線,心中漸感不耐,師父果然沒有說錯,秦無歡身旁的這個男人武藝的確不差,能與我過招還邊與心上人說話,真是武藝卓絕啊。
我在面具下輕笑,自我調侃就算了,難不成我真也要被人看不起麼?師父教出來的座下弟子居然連第一次出任務都能失敗,豈不讓人笑話?
我越攻越急,那男人面色掙扎,連嘆了好幾次氣。我一招潛龍過江要攻破他面門,那男人卻不再守,竟然側身讓招,隨之奔向秦無歡的身邊!
我大驚,心中殺念橫生,矮身衝入那男人身後,猛力一劃,登時他背後鮮血激濺,他卻恍若無事,連吭一聲都沒有,抱起秦無歡就躍上屋簷,運起輕功要走。
混帳!
我正要追,卻聽見四周開始有慌亂的腳步聲朝我圍過來,原來是那男人早料準秦府已被驚擾,必聚兵而圍,要讓我落入陷阱之中,百口莫辯。
心念電轉,我將一盞燈籠砍下,讓他燃燒,丟到秦無歡的房內。
星火燎原,那燈籠裡的微薄火焰很快就被紙窗養成一頭龐然大獸,張牙舞爪,刺眼的火光帶給秦府巨大的想像,家僕的驚叫讓秦府一時陷入慌然無措之境。
我還刀入鞘,在大火之中化成不起眼的黑蝶,振翅穿越紅光,往那男人離開的方向急起直追。
那男人劍法不錯,輕功卻顯然未臻上乘,一路上留下許多足跡可尋,九曲十拐,最後奔進一處谷中。
谷中群山環伺,出口即入口,沒有別的路徑可以離開,可說是易守難攻,也可以說是適合背水一戰的地形。
我緣著谷中唯一一條小溪,直直走到盡頭,見到一座用翠竹搭建的竹屋,外貌簡陋卻有兩樓。竹屋之後養著一大片花叢,時值嚴冬,又是深夜,只能隱約看得幾點寒梅綻放,凜凜搖曳。
我跳過小溪。
那竹屋門是開的,一條淺淺的血跡蜿蜒進屋內,伴隨著深深的腳印。
「我料你曉得我能追你到此地。」
我不進屋,便在門外緩緩開口。
「我看你劍法,有華山餘風,行劍卻沒華山從容大度,反而狠戾難擋。」
言罷,黑暗盡頭五根手指輕輕按在門緣上,一張眉清目秀、五官俊朗的臉緩緩浮了上來,竟是弱冠華年一少年。
方才激鬥,那張臉原來只是易容。
「寒門走狗。」
「華山棄徒。」
我與他各說一句之後,霎那間彷彿摸清了對方的底細似的,我倆一時無語,沉默良久。
「你怎知我是寒門?」
「求你別動無歡,我可以跟你走。」
我噗嗤地笑了出來。
「你明知我是寒門的人。」
「一命換一命,這很合理。」
「我要的不是你的命。」我動了動腰間長刀,刀鞘匡瑯作響:「我要殺的是秦無歡。」
「那就是沒辦法了?」
少年倚著窗門,右手將劍冷不防地拄在地上,寒光逼人。
「為什麼要著戴面具?替寒門做事,很丟臉麼?」
「動手之前,哪來這麼多廢話。」
「因為我在想,即便是修羅夜叉,說不得也有顆『心』罷。」
少年說完,我竟愣忡在地。
下個瞬間,他手上的銀劍已近在眉睫!
十二、
劍尖如雨,我反手提起刀鞘硬格了幾招,左腳踢向少年腰間,逼他退開。
少年退開後並沒有停滯,身形如電,轉瞬間旋身一砍,勢道凌厲,銀光如畫如弦月,飛斬而來。
我拔刀出鞘,削他劍身,以力藉力改他勁道,讓他這一斬砍入空氣。刀劍甫交接,便激出斑斕火光,濺在我的面具上,濺在他森白的臉上。
一招落空,少年毫不猶疑,扭身再上,又是一連串綿密殺招,迭出不窮,越戰越狠,越戰越狂,戰到最後彷彿賣了自己的命也沒干係,出的全是玉石俱焚的招數。
不過才戰了半炷香的時間,他身上受的傷,就遠遠比我多上太多。
但他卻絲毫沒有敗相。詭異,真是詭異。我仍是無法擊潰他的劍法,無論他用什麼招式,就算我能以傷換傷,也無法徹底將他給打敗。
最後打斷我倆交戰的是屋內秦無歡的呼聲。
「住手,住手。」秦無歡慘然一笑,走出竹屋,雙腳跪在地面上:「我把命交給你,莫要再打。」
少年大驚,急奔到秦無歡身旁,攙著她,顫聲道:「無歡不可,即便不是為了我,也要為了妳腹中的孩子。」
我心中一動,緩緩走近。
少年見我刀氣森森,一手持劍護在秦無歡身前,道:「再靠近,我與你同歸於盡。」
「你既說夜叉修羅也有心,那又為何要怕我動手殺了懷有身孕的秦無歡?」
這一問,問得少年一時無話。
「我不殺榜上無名之人,可我的雇主卻付了標金要殺了秦大小姐,你道我該如何?」
「不如這樣,我與你訂下一年之期,先讓無歡生下孩子,你再來取她姓命。」少年牙根一咬,像是下了什麼決心,道:「一年之後,同月同日,我倆在此處恭候大駕。」
我啞然失笑,說道:「我今日若沒取了秦大小姐之命,你想我還活得過今年麼?」
我看見少年目光漸漸扭曲,他說道:「真的……一點活路也沒有?」
「我不殺已經死過一次的人。從今天之後,世上沒有秦無歡這個人。」
少年一愣,還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但那一刻我意識到自己根本瘋了,且瘋得無可救藥。我是個懦弱的人,懦弱到只需要一個理由可以讓我放棄殺人,想盡千方百計地去放棄。
「你……」
少年話未說盡,猛然一道黑影風馳電掣閃進少年跟前,一掌拍在他胸前,將他打飛,秦無歡見狀放聲尖叫。
接下來見到的畫面更是教我這輩子沒有一刻能夠忘懷。我甚至為此做了幾月的噩夢。
那黑影一刀剖進秦無歡的腹中,刀尖在她下腹翻絞掀揉,秦無歡痛得根本連叫都叫不出聲音,只能聽得她啊啊幾聲鬼吼,雙腳只是顫了一下便失去了知覺,如同死肉臥在地上,隨之那道黑影往旁一甩刀尖,將血濺開,最後往出谷的方向飛奔出去。
少年被那一掌震得還未能阻止這一切發生,秦無歡身無武功更是如刀俎魚肉,而我驚得獃了,我明明可以阻止他,也有能力阻止他,但在那一個霎那我竟然就只是看著,看著這慘絕人寰的一幕映在我的眼簾。
少年哭聲震天,只聽他嘶吼道:「你這騙子!你這騙子!你這個該死的騙子!」
那一掌定是用力非常,我想甚至可能震傷了他的筋脈,否則以他能力,應能起身與我生死相搏,但他沒有,他甚至按著胸口,不顧紊亂的內息,嘴邊淌出鮮血。
我愣愣走向秦無歡,秦無歡髮飾散於一地,如瀑長髮蘸著殷紅的血泊印成一幅恐怖絕倫的鬼畫。
我甚至不忍卒睹她那已被傷得亂七八糟的下身。
秦無歡的臉只有白、紅兩種顏色。
「拜託……不……殺……了我……」
秦無歡兩眼佈滿了血絲,滿臉涕淚,整個人癱在地上。
我耳邊還縈繞著少年的震耳欲聾罵聲,秦無歡甚至沒有力氣說話,她的哭聲很微弱,可我看見她的唇形,她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在我心裡面作響。
好痛,拜託,殺了我。
秦大小姐不斷重複著這七個字。
「好,好。我答應你。」
我舉刀,抵在秦大小姐的胸口。
十三、
完事之後我匆匆離開了那我叫不出名字的谷。
這是我第一次,用師父的刀法殺人。
殺的,還是一個,就算我不動手遲早也會死的人。
過了幾天我才明白那黑影也是寒門所派,他的目的是為了監視我能不能完成第一個任務。
所以他好心幫我除掉了秦無歡腹中的孩子,所以他認為這樣我就能夠心無旁騖的下手。
這讓我一連數天通通食不下嚥,日日作嘔。
後來藏龍和我說這就是心魔,每個第一次接單的人都會經歷這樣的自我掙扎,寒門便是由此判斷一個人適不適合留在寒門。
我是因為想起了師父,我才動手。
那麼、我適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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