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星稀,華光流散,箭射在雷州之中,在寂靜的街道上劃下一道潔白劍痕,激散出來的星光濺入狹隘的巷弄。卻看遠方黑雲飄至,把皎月咬吞。
而這道星火仍濺入城邑下一處角落裏。一張劍網,一名女子,以幽暗星光為引,燎動戰火。
穆懷青眉山微顰,心中動念,下一刻倏然收劍。她說道:「甫進城,你們便已佈好劍陣,看來是相候多時。」
對方總共七人,七人劍鋒直指穆懷青,聽她言罷,神色一動,卻也沒有說話,只是把劍網靠得更近,穆懷青略微一退,眼看已靠到牆上,春秋仍蟄在鞘中,不見動作,也不復拔出。
穆懷青運起凌風絕,足點城牆,翻身而起,往上跨三大步,提氣飛身,跳開牆,如輕靈雀鳥落在民房瓦舍上頭,不聞聲,只見影,有若垂柳隨風翻盪,毫秒間飄飄然落於飛簷邊緣,行雲流水,凌空成風。
七人眼看穆懷青正要逃脫,一齊動作,跳上屋樑,好像一張大網,恰好又把穆懷青困在中間。
穆懷青看著他們七人,此時驟雨忽降,如銀河倒懸,好不恐怖,那七人卻跟石頭一樣動也不動,任憑風吹雨打,也文風不動。穆懷青有意走到劍網邊緣,可她踏一步,劍網就會隨之動一步,既不進攻,也不放她走,就是要把穆懷青困在中央。
穆懷青沉吟半刻,又運起凌風訣踏向下一戶人家,但每當她一落地,劍網便隨之而來,如附骨之蛆,她看不遠處客棧外有幾名密宗門正在趕路躲雨,要跑入客棧中,穆懷青靈機一動,朗聲大喝!
「密宗狗……」話未說完,只說到「狗」字,劍網剎那催動,七處劍鋒穿雨殺到,穆懷青巧閃妙讓,抓到劍網缺口,鬼魅一般電閃而出,踏步飛身,穿梭在雨中,眼下就要接觸到密宗門人,穆懷青卻又猝然佇足,劍網不亂,仍然跟了上來,但這次劍鋒齊指穆懷青喉間,殺氣奔放。
穆懷青此時卻笑了,說道:「既如此執意,有勞你們帶路。」鋒收斂芒,七人於焉對著穆懷青躬身。
穆懷青看著這七個人,心中盤想這路經歷。
琴姬故意引她來此,穆懷青光看這一群華山人在這裡等候便能推測一二。若她方才執意留在仙竹居,也許這一切就無法成計,也許會讓局勢往更迂迴的方向進行。
一振簑衣,穆懷青緩緩戴起笠帽,她思考起最不可能的答案。
丹楓的身分、琴姬的身分、雷州的佈局。
原來所有的偶然,都只是一場必然。
──丹楓,這場妳追我躲的遊戲,我已經徹底玩膩了。
X
宰拉拉的身子很輕,輕到幾乎沒有重量。他這輩子泰半的時間都是感受不到什麼體重的,然而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悟到失去重量的感覺,毫無感官,像一片浮雲,只剩下意識形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有了意識;他只是緩緩觀視四周,發現自己身處五里霧中,四周滄茫如雪如蘆荻,伸手不見五指,上不見天,下不見地,在這個空間彷彿只有他自己。
他摸了摸自己,仍是瘦骨嶙峋,寬袖褐雲無風自動,有若飄然凌雲。
我死了嗎?宰拉拉這樣捫心自問,他甚至也不需出聲,因為這裡沒有需要溝通的另一方,他試圖去感受死亡的感覺,只有如此他才能夠提醒自己──現在他還是宰拉拉。
「喂,有沒有人哪。」
宰拉拉喃喃自語,自從被姚鴆歌一掌送毒,震壞自己筋脈後,這身寒毒就已留存在他體內整整十年。雖然曾經受過神醫白行苦的診治,但仍被斷言終身與寒毒互生互依。
前五年,寒毒跟自己和平相處,一年發作一次,一次發作時間大概是半個時辰;第六年,寒毒開始不安分了起來,一年發作了兩、三次,發作時間仍然是半個時辰,這一年宰拉拉心裡惶然,到了天地谷給白行苦複診,白行苦說並不是寒毒開始嚴重,而是他的身體開始漸漸地虛弱,於是白行苦說,如果真的有難,你可以來天地谷找我,宰拉拉銘記在心。
第七、第八年,宰拉拉跟寒毒相處得很好,三次的復發時間他都記得很牢,也咬牙撐過了冷汗淋漓、寒熱交織的半個時辰;但第九年,他的身體羸弱得更快,寒毒開始不定期發作,半年裡已發作了三次,讓他開始思考:他的人生,也許已經開始慢慢走到了盡頭。
就在這一年,當宰拉拉覺得人生該當走到終焉的同時,金風送來一張請束,束帖來自槥山的穆懷青、禹都玄。
於是他提著青鸞山上特有的蔬果前來拜見,說是來拜見,其實這幾年他與禹穆兩人音訊不絕,三不五時就會上槥山來走走看看,看看他的好朋友。他和禹都玄、穆懷青是當年尋覓刀鬼的戰友,如今則是披肝瀝膽的老友。除了看看老友,也順道看看老友收的兩個好徒弟,一個是墨家的少爺,一個是苗族的小公主。
兩個都很可愛,他都很喜歡;尤其是墨家小子,不諳世事、腦筋愚拙,有一股樸拙的幹勁;苗族少女聰明伶俐,舉一反三,兩人來日可期。
那日他走入了槥派朝殿,九龍座上頭白花花的牆上掛個四字金燦燦的「有鳳來儀」,觀那筆跡,宰拉拉就知道是禹都玄自己寫的。他說:「今日怎麼有這個雅緻,請我來山上坐呦。」
槥派掌門沒有坐在九龍座上,一般時候她不會隨便坐在九龍座上的──她認為那是權威的表徵,對待她的弟子、她的夥伴,她毋須擺任何姿態,她笑著,窗外映入的秋陽照她膚白勝雪,說道:「就是有雅致也才會送上請束給你,否則我請好徒兒把你拐過來還比較快呢。」
於是宰拉拉也笑了:「是什麼事情讓妳提起了興致?」
禹都玄還未回答,穆懷青沏來一壺熱茶,她端著茶具走入殿來,將茶壺、茶杯緩緩放上兩人座椅中間的一張黑漆木桌上,說道:「後院裡貢菊開了一片,於是我泡了杯菊花枸杞茶,你喝喝看。」
「原來是請我來賞花的麼?」宰拉拉笑著拿起穆懷青遞給他的茶瓷,輕輕啜上一口,穆懷青接話道:「不只賞花,還來品茶。」
「真勞你們費心呦,就這樣還要送請束來。」
禹都玄用指節扣了扣黑漆木桌,道:「你說這什麼話,咱們可是老朋友。」
宰拉拉默然,望著茶杯。杯中幾點紅杞,一片白菊,隨著澄黃的漿液浮浮盪盪,倒與窗櫺外的秋陽之色有幾分相像,宰拉拉差點以為這是從光線裡撈下來的。
禹都玄看他一語不發,便道:「一講到老朋友就不說話,那是說我們不是朋友了?」
「啊,那倒不是。」宰拉拉一頓,說道:「我只是忽然想起咱們當年熟識的景況。算算時間,也九年了。」
九年是何期讓人意外的量詞。有些人終其一生都無法認識彼此,有些人就算認識彼此也未必會成為朋友;就算是朋友,也未必就能夠維持上太久的時間。時間是天地恆河裡的一場玩笑,是一場變數多端的戲。今朝他們在此品茗閒聊,也許明日宰拉拉寒毒再不受控制,橫死在地也不可預知。
宰拉拉胡思亂想,想到自己不禁打了一個寒顫。穆懷青沒有看見,只是說道:「是啊,九年了。咱們回槥山定居竟就這樣過了九年,所謂山中盡推磨,寒暑不知年就是這個意思?」
禹都玄不作聲,只是喝茶;宰拉拉這時候回過神來了,隨口說道:「哈,『那個人』也就這樣隱匿了這麼多年,耐心可嘉呦。」
這話一說,禹都玄跟穆懷青同時瞪著宰拉拉,宰拉拉於是陪笑道:「啊哈,當我沒說吧,沒事,沒事,咱們喝茶。」
宰拉拉囫圇吞掉那杯貢菊茶。
他那時候是真的隱隱覺得姚鴆歌隱匿很久是一件很弔詭的事,也許這幾年來的寒毒漸然失控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總覺得寒毒跟姚鴆歌有一種搖搖呼應的功能,彷彿可以跟著他的心跳躍動。即便它與姚鴆歌兩地相隔,寒毒也會不時刺痛著宰拉拉,活生生告訴他:你再安逸,也別忘記我的存在。你再想忘記,我也會讓你想起。他再樂觀,心底的最深處也會提醒他:你的生命從根本上,是如同風中殘燭的。
一年後,宰拉拉終於看見禹都玄坐上那張九龍座。
談的是姚鴆歌、談得是九大門派捎來的挑戰信。之後的事情如同烏雲聚雨,霎那間翻天覆地,不可細數。
而他的寒毒,從此只要見到姚鴆歌,往往讓宰拉拉發作得椎心刺骨。
這一次是真的死了。而且還不是被寒毒弄死的,是自己自斷筋脈死的。
所以命運還算是掌握在自己手裡吧?至少不是因寒毒而死。如果是,那他就算喪命在姚鴆歌手上,想起來鐵定是嘔氣的。自己的少年時期是被姚鴆歌給毀了,總不想到頭來連死也要算他一份。這豈不是自己的人生都在他的指掌之間了麼?
宰拉拉光想就覺得噁心。
他邊想,一面微步在這個漫漫雲霧之中,漸漸地,他覷見前面有一道更強烈的光線。他想那也許算是一種指引,與其漫無目的的走,不如逆光而行。他想人大概都是這樣,在希望之中找到絕望,又在絕望之中尋覓到希望。
命運跟人性一樣矛盾,宰拉拉到如今才體會到這一件事。
不過現在懂又算的了什麼?也許等會就要過奈何橋,喝孟婆湯,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所以到底是懂得好?還是什麼都不懂得好?
走在人生的最後一條路上──在失去意識以前,宰拉拉都想稱之為人生──他忽然感到灑脫很多,他沒有任何負擔了,對於禹都玄、對於穆懷青、對於嵐兒……
是,他沒有任何負擔了。但宰拉拉忽然想到她們還必須去面對姚鴆歌。這個眾人的宿敵。他猛地感到深深長長的愧疚,他好像把自己的負擔丟給別人,宰拉拉又覺得自己好像愧於她們了。
越覺得愧疚他就走得越快,終於他發現光線越來越強烈,等他穿越這一道刺目的光耀之後,迎接他的不是暗無天日的陰間,而是,另一個站在遠處等他的人。
當你越在意對方,他的人生就越是跟你綁在一起。
宰拉拉看見他倒是動怒了。又驚又怒。
「他媽的,連我死了都還得遇見你?」
姚鴆歌竟然也會出現在他死後的世界裏,讓宰拉拉簡直無法接受。
反正他也不怕死。
已死之人,沒有怕死的餘地。
這一次,宰拉拉無論如何都要殺掉眼前的姚鴆歌,算是為生前的自己給好好出上一口惡氣。
「想要擺脫我,也沒這麼容易。」
姚鴆歌面對著他,嘴邊喃喃著彼句,瞬間使宰拉拉怒火中燒。
「我一定要殺了你。」
他窮極一生都在跟姚鴆歌拔河。
宰拉拉心想,也許當自己越了解他,才越有擊敗的可能。
人跟人之間最互相了解的很可能不是身邊的朋黨親信,而是敵人。
這個天下,真是太荒謬了。
X
嵐兒在夢境裡不斷煎熬著宰拉拉在佛像面前自斷筋脈、了結生命的畫面,心裡宛若刀攪。
第一次她體會到生命在眼前流逝而自己卻手足無措的強烈無助感,她突然恨自己為什麼當時在白行苦家中沒有多問一點關於醫道上面的知識。若她能夠緊急處理,說不得再拖一點時間,寒毒發作的時間就會過去。拉拉哥就是被她害死的。如果她能再聰明一點、再多懂一些東西,也許今天拉拉哥就不會死。
宰拉拉最後的決定,並沒有抑制嵐兒心中滿溢出來的歉意。她甚至不知道那是否稱為「歉意」,那充塞在她胸間的濁惡的氣像一張網子,緊緊包袱住她的心臟,慢慢的一點一滴宛若將要轉化成她的心病。
槥山的夥伴死了。
曾經渡過梅琖滅門的陰謀詭計,一路逃生的那個青鸞山當家,卻栽在丹楓小小的雷州之局。
嵐兒好不難過,那些懊悔如雲似霧盤環在她周身。
原來這就是江湖。
她以前總覺得她的掌門跟副掌門將這個天底下說得太複雜,她以為從她們口中聽到故事已經夠了,這個天底下並沒有真正的困境能難得倒誰,或者也沒有真正能夠有人能夠傷害到她。
現在她發現她錯了。很多時候傷害人的不會是敵人,是自己人。那種傷害並非肉體上的苦楚,而是心上面被挖出一個洞,填充著遺憾。不會是痛,但總之不會好受。
自己除了智慧不足,連武力也輸人一大截。
嵐兒覺得自己很差勁,差勁透了,也許從一開始副掌門把佩劍渡生寄給她就是一個荒謬的決定,她只是無知的井底之蛙,她甚至一開始還誇海口說要獨自回到槥山查探。也許沒有拉拉哥,沒有嶽崙姐跟瞳姐,自己早就被梅琖抓走,當成姚鴆歌的禁臠了吧。
好沒用。自己真的好沒用。
沒有副掌門,自己就什麼都辦不到了嗎?
嵐兒頹喪至極,又想到:副掌門不會跟在自己身邊一輩子的,總有一天,她會離開槥山很長一段時間,走入這個江湖。屆時仍然要依靠自己。到了那時候身邊並不會有拉拉哥,也不會有瞳姐跟嶽崙姐,更遑論那個比自己還笨的師哥。
像拉拉哥這樣為了不要讓自己變成負累而自盡的事情,嵐兒再也不想發生第二次。
沒有能力,卻要別人犧牲自己以保住她的性命……這種事,嵐兒再也不想再讓它於自己眼前發生。
沒有力量是無法保護任何人的。嵐兒痛定思痛,她又再次想起拉拉哥,心裏一揪,她極度厭惡軟弱無力的每一刻。
──沒有時間委靡了,如果自己這樣頹廢,往後豈不是只會害慘更多人?今天是拉拉哥,以後呢?當夥伴生死交關的時候,難道只能坐以待斃、等人救援嗎?
這個天底上,唯有比別人更厲害,才有機會拯救在困境中生命。
嵐兒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一位同伴。
因為心裡好痛。
X
醒來的時候就只有口乾舌燥可以形容。嵐兒欠身而起,只看自己躺在錦床上頭,房間四周裝飾簡潔樸素,一張書桌、桌緣擱置著一方燭臺、窗櫺半掩,光線灑落在她的鞋子上面斑斑點點。太久未接觸到陽光,一時太過刺眼還花了半晌適應,視線漸漸清晰後更看得牆面上掛著兩幅人畫,都是某種武學的起手勢,沒什麼特別的地方;這時候視線清明了才發覺原來桌上擺著四平八穩的早膳。
看見早膳配有一碗茶水,嵐兒不假思索爬下床來索碗一飲,努力回復自己的神智,當清液入喉,才發現原來是碗淡茶,頗有醒腦之功。嵐兒搖搖頭,用力喘息了幾次,確認自己的身體一切正常,確認自己還真實地活著。
「啊……」
嵐兒坐回床上,手上端著那碗見底的茶碗,思考起:這裡是哪裡?她記得在野廟外一戰華山劍陣,適逢傷痕累累的蘇嶽崙跟杜瞳,接著她越戰越疲,只看瞳姐奮不顧身擋在自己身前、然而嶽崙姐卻被隔在外頭……
擋住嶽崙姐的那道身影太模糊了,嵐兒至今還是無法記清。不過到底是誰救了她們?現場除了華山派,並沒有其他盟友。
──難不成是華山派救的?
光看房內擺設嵐兒看不出端倪,左思右想之下又無法排除這個荒謬的可能性。哪有既殺人又救人的道理?何況華山派有這麼做的理由嗎?
嵐兒跳下床,邊摸邊看,靠近窗扉觀看外面的景況,只也是滿目蒼翠,她摸到了門把上,想到外面看看,卻發現門已從外部上鎖,自己竟是被囚禁起來。她馬上聯想到這是軟禁,對方並不讓自己隨意走動,也不讓自己挨餓受苦,在她昏厥時還請過大夫來診治傷口,綜合起來分析,嵐兒知道對方並不會傷害她──但很難說這是否為善意。
如果對方有所要求,這顯然一份龐大的誠意。
但仔細想想,華山派若真的救下她們,那麼對華山派自己有什麼好處?江湖現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倘若他們私藏槥山六人的消息走漏,也無所益處。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推力」,促使華山派救人?
如果不是華山派,又是誰將她軟禁在這裡?
嵐兒瞄著桌檯上的早膳,正不知該不該吃下肚,此刻卻聽得門口有窸窣的腳步聲紛至沓來。來人先敲兩下門,嵐兒慌然,一摸腰間,未料短劍忘緣不在身邊,連掌門佩劍渡生也不見蹤影,她只好看向紙窗,心中一定。
──若狀況不對,馬上破窗出走!
嵐兒心中默念凌風訣心法,運氣於踝,已備萬一。此時聞門外有開鎖的聲響,她強自鎮定,心中卻噗通狂跳。
金鎖聲畢,木門乍開。嵐兒略退一步,深吸一口氣。
來人一進,嵐兒這口氣卻停了。接踵而來的是無比的震驚,本來已經凝氣周身的嵐兒瞬間散勁,雙膝一軟,跪跌在桌檯旁,一手扶靠著抽屜,視線模糊了起來。
嵐兒雙唇顫動,嘶啞著嗓子喚道:「副掌門……!」
金光燦燦,染得屋內一片暖烘。
進房的穆懷青、蘇嶽崙、杜瞳站成一排,看嵐兒軟倒在地,穆懷青連忙走上前將她攙到床上,說道:「嵐兒乖,副掌門回來了。」
嵐兒轉頭看蘇嶽崙跟杜瞳,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不斷落淚,輕推穆懷青,在床頭旁雙腳一跪,顫巍巍地說道:「對不起……嶽崙姐姐……瞳姐……是我害了妳們……要不是我要大家分頭,根本不會有今天……」
「瞳姐……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嵐兒彎腰,膝前淚濕一片:「我差點就沒辦法讓你回到西域……」
杜瞳左臂捆著白帛,右肩一條長布環胸,臉上殘留不少瘀血未消,她金燦燦的眸子一動,走到嵐兒前面,蹲下來抱住她,讓嵐兒的眼淚沾染在她的肩頭上,說道:「沒關係的,不要難過。瞳姐不介意,一點都不。」
蘇嶽崙看杜瞳擁抱輕拍著她,於是喚了聲嵐兒。
嵐兒自杜瞳肩胛上抬起頭,看蘇嶽崙笑了一聲,有點悽苦卻有更多的釋然。她捏捏嵐兒的右臉,說道:「……謝謝妳。」
嵐兒不解,問道:「為什麼要謝我?我明明將妳們害慘了!」
蘇嶽崙默然不答,跟嵐兒說妳有一天就會知道。杜瞳抱起嵐兒,重新將她放到床上,讓她坐到穆懷青旁邊。嵐兒問道:「是誰救了我們?」
穆懷青握住嵐兒的手,說道:「一個妳想不到的人。」
嵐兒驚呼:「難道是丹楓?」
穆懷青並不正面回應,只是說道:「是華山派將妳們救回來的。」
嵐兒說道:「可華山派沒有救咱們的理由。逼殺我跟拉拉哥的就是華山派!」
穆懷青說道:「華山派只是傳信的媒介。我也是透過華山派才到這裡來。」
嵐兒問道:「什麼意思?」
穆懷青說道:「華山派一開始就沒有要殺妳們的意思,從一開始華山派的目的就只有在混亂之中將妳們救走。」
嵐兒一愣,忽憶起當時的景況。
嵐兒看這些人越看越憎惡,冷冷說道:「給我讓開。」
華山派的人鼓譟道:「廢話少說,束手就擒!」
嵐兒也不再多說,古劍渡生凜然出鞘,嗡嗡鳴響:「你們真要逼我?」
其中一人站了出來,說道:「時間不多,不能再拖,快點捉住她!」
──那時候的「時間不多,不能再拖」原來是這個意思?
嵐兒恍然大悟:「這一切原來不是綿密的殺局,是一場瞞天過海的騙局!丹楓以亂局遮掩目的,配合華山派暗度陳倉,這是雙面計策,能殺人,也能救人!」
穆懷青頷首,卻看蘇嶽崙面色越發沉重,杜瞳也在一旁不甚安穩。嵐兒想了想,心神忽焉黯然,說道:「……但拉拉哥還是死了。他沒有跟我們一起逃出生天。上一次在槥山密道,他成功了;這一次……」
穆懷青打斷她,說道:「拉拉沒死。」
此話一出,蘇嶽崙、杜瞳、嵐兒三人同時目光一亮,穆懷青續道:「華山派的人本也以為他死了,不過……」
嵐兒急道:「不過如何?」
穆懷青嘆道:「不過拉拉也不算活。他本該死透,然而他自絕筋脈的行為正好阻斷了寒毒入侵心脈的路徑,因此拉拉的心口還有微弱脈動。華山派請來的大夫說這種病況見所未見,目前看來雖猶有生命,但甚麼時後心脈會自動停止,並不能控制。也只能看拉拉自己的命數如何,能不能起死回生了。就算起死回生,因為自斷筋脈,也只會是個失去武功的俗人。」
嵐兒從絕望的深淵看見曙光,說道:「既然有一線生機就是有救,我們一起回天地谷,神醫必然有方法可以讓拉拉哥痊癒!況且神醫與拉拉哥有舊,他定會竭盡所能讓拉拉哥回到以前的模樣!」
「……是啊,一定可以。」
穆懷青緊握嵐兒的小手,這時卻看門外走來兩名華山弟子,對穆懷青躬身行禮。
「穆姑娘,約定的時間到了。」
穆懷青神色一凜,嵐兒見副掌門不大對勁,說道:「副掌門,妳跟誰約了?」
穆懷青站起身來,一面揉揉嵐兒的頭,一面走向門口。
「我們的老朋友。」
穆懷青經過蘇嶽崙跟杜瞳,和她們四目相交。她們同時對著穆懷青點了點頭,懷青便隨著華山弟子離開。
X
受華山派弟子引路,穆懷青一路走到華山派後山處,滿山蒼翠,綠水橫流,林徑轉彎處盡頭有一水濂洞,洞口卻看一張香爐,一張琴桌,一張素色簾幕,簾幕後一張婀娜的倩影,躺在長椅上,好整以暇。
簾幕旁,一名著男裝的少女儒生跪坐而侍,穆懷青一眼認出是當時在白鷺書院的雲熙。
「相候多時,來得真巧。」
丹楓首先發話,慵懶的語調讓穆懷青一時火上攻心。
「是啊,真巧,巧到桌上的茶都因我而等涼了。」
「茶涼了再泡熱,直到妳來為止。」丹楓說道:「怎麼樣,夠有誠意了嗎?」
「先生費盡心機讓我走來這裡,這份熱騰騰的誠意,真是讓我不敢恭維。」
「誠意越熾,越能讓你感受到我的熱情啊。」
「熱情?只要一步走差,我們就無法平安上華山。」穆懷青頗有發作之意,語氣已不再似先前那樣溫儒:「他們的生命也許不比你的大局重要,但絕對比我的生命重要。」
「風險越大,一但奪勝,得利也會越大。」
「妳賠不起。」
「所以我不會讓自己賠。」丹楓語氣中頗多調侃,說道:「計謀是結果論,事實上這個計策也沒有出任何差錯。我說妳,膽子是不是忒小了些?堂堂槥派副掌門,這麼畏縮可是不行的。」
「如果我這叫作畏縮,那妳要叫作什麼?六親不認?」穆懷青眉目含霜,凜然說道:「妳根本不把他們的命當作一回事。計謀,不是將人命當作搏奕。」
「好說了,但本師認為,任何的計謀,都是一場搏奕。」
丹楓笑了一聲。
「穆副掌門,妳難道還是三歲童蒙,以為任何事都能夠圓滿的結束麼?所有的事情都必須付出它相應的代價,想贏回你們槥山人的命,自然得用你們槥山人的命去玩兒,至於能不能活,那要看他們自己的表現。」
「自作聰明!」穆懷青猛然一喝,說道:
「妳太過自信,以為自己能完美掌控梅琖掌權後的江湖;妳以為當我見妳的那一刻起,我就落入了妳的圈套。所以妳開始佈下天羅地網,所以妳開始策劃今天這個結果。
說穿了,琴姬根本就是妳的人,是一個偽裝成紫湘最好的人偶。妳刻意讓我覺得琴姬就是紫湘,當我趕到琴姬的地盤,妳就只剩下一個步驟:透過她把我騙到雷州。我跟琴姬對話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她在魚目混珠──當我他問是不是紫湘,他的說辭似是而非,這種刻意為之的語氣,誤導得很失敗。
最後,所謂的畫舫其實就是白鷺書院的代稱。畫舫,乃是白鷺在江湖上短暫的落腳之處、也是隱蔽之處。妳的文字遊戲真是一點品味都沒有。這場妳追我趕的遊戲結束了,丹楓。妳的排佈,我看得一清二楚。這些日子一直以來妳總以為能夠全盤掌握住所有人,可妳忘記了一件事:從我們見面那刻起,就是我在引誘妳出手;我故意去找琴姬,就是為了探出你跟琴姬是同夥的證據。而妳剛剛說的一切,就是證據。」
丹楓一愣便是良久,彷彿不可置信。最後才說道:「那日妳來我以為你是在試探我,或者更淺一點,只是來警示我──結果竟然是引誘我露出馬腳麼?我一直以為妳想找個時機,將我狠狠揭穿。原來妳只是想讓我自己承認。真是替我留不少情面,我該感謝妳嗎?」
穆懷青冷冷說道:「我一直不肯相信,或者欺騙自己這是錯誤的推論。但我現在真想知道當他們知道妳是誰的時候會有多麼失望。」
「這麼快就想拆穿我是什麼人?」
「縮頭縮尾,妳還有什麼用心?」
「從頭到尾,一片丹心。」
穆懷青說道:「就算我不說,總有一天她們也會知道。有些事就算避而不談,也終將眾所皆知。」
丹楓沉默良久,才道:「並不是我不回到過去,而是我已經回不去了。」
「當初為什麼走?」
「為了今天。」
「今天之前,為了什麼?」
「為了這場瀰天計畫的最後一刻。」
穆懷青回身便走。不行禮、不多言,丹楓望著穆懷青的背影,只看她緩緩說道:
「丹楓,假使妳我走到沒有今天,妳會是懷青這一生中,最好的對手。」
丹楓斜觴,茶洩一地。
「別來已滄海,妳要知曉,這一切緣起,其實都要算在蘇嶽崙頭上。」
「妳也要知道,蘇嶽崙當年與妳交心,那是因為妳不是丹楓。」
穆懷青輕輕拋下這麼一句,丹楓無語,心中卻起無限波瀾,只能淡淡說道:
「那還真是可惜呢。」
丹楓說罷,見穆懷青兀自走開,於是接著說道:「穆懷青,姚鴆歌不日當開始進行他自己的計畫。接下來,我不能出手。」
「妳只需要出一次手。一次,我就能讓局勢徹底逆轉。」
穆懷青信手甩袖,身形漸行漸遠,背影隱沒在森森的樹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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