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棋,命如局,棋局之間,一步行錯,全盤皆輸啊。」
一、
天降微雨,雲高地闊,足蹄下一片衰花敗柳,入了秋還是入了冬其實我也不曉得了,四季遞嬗年復一年,我總是記不清楚我到底認清過幾次季節。
我只知道我活過幾個季節。
馬蹄踏水,撥揚塵砂,我一身玄色衣褲,腰間的長劍搖搖晃晃撞在馬鞍上叮噹作響。
連日跋山涉水是有點累了,不過我想還是加緊腳步為要。兩旁山峰層巒疊嶂,峰峰相連,於兩陝道之間禹禹獨行,突然感到孓然一身的重量。
孓然一身的重量?
一想到這詞我馬上嘲笑起自己。我幹這行本就要孤獨一身,這是罪業,是替人收拾麻煩,將自己推入火坑的惡活。
我們的命不屬於自己,坦白些,我不過就是個寒門的殺手,是寒門圈起來養的犬,江湖之間、人與人之間,那些仇恨之下的鷹爪。
說到寒門,寒門養死士,乃是殺手組織。恕我不多加贅述,天朝之下會有一個這樣的組織並不意外。那些繁細綿密的律法保不住世人,而我們博愛,替那些人攬下了仇恨需要付出的勞力,只要他們有銀兩。
用銀兩買兇,用我們的命去收命,聽起來多麼美好的交易。
會身為殺手的理由從來都不重要,寒門裡的同門亦不會互相過問,那是不成文的禁忌,沒有人會去詢問隱私,那是我們之間鮮少的尊重。
我是個殺手,身於寒門的死客,收錢買命,出刀收魂。
寒老賜號,孤燕。
二、
偶爾,我會憶起練刀的時候。
練刀不難,難的是如何去練。如何去練其實也不難,難的是如何保持練刀的熱情。
而要保持熱情也不難,最難的是,在握刀的時候,記住你是你自己。
某日望著大江大海,我猛然想起,上次見到師父時,已很久之前的事。
易水江邊,弱水三千。
劍影熠然,映江面,一人劍走如孤燕。
「子歸呀,你要記得,是你在握刀,勿讓刀蝕了你心。」
師父一身白裳,笑起來堆滿了皺紋,坐在藤椅上如同一隻疲倦蒼老的獸。竹椅的扶手旁擱著一只竹杖,師父是個瘸子,是以他都靠那把竹杖行動。師父年近不惑,明明是身強體壯的年紀,看起來卻像得了不治之症、像身子上有千瘡百孔一般,除了笑的時候,師父總是看起來很疲倦。
他好吃行散,我曾勸了幾次,但師父總是不聽。
「──不吃的時候回憶就像蝨子,爬滿了腦子。」
「那吃了可有比較好?」我兩眉一揚。
「初時覺得身體有如火燒,後來會漸漸不曉得自己欲往何方,索性亂走,忘了怎生思考。既然忘了如何思考,那何來眾相縈身?」
「胡說,你吃了之後我都認不出你。」
「你不知道,在吃了之後,為師才像自己。」
師父總愛把道理說得很玄。我也不再理他,愛吃便由得他去,師父決定好了的事,哪怕天崩地裂也無法讓他放棄。
師父也是寒門的殺手,但飽受同門的輕視,可能瞧他是個瘸子,又愛作賤自己身體,所以那些汙言穢語攀上師父的顏面,化成皺褶,烙印在他每次的笑容上頭。
所以每次看師父笑,我心底都會隱隱揪著。
「我省得。我明白我在練刀。」
我應聲,望著江邊。
江上有扁舟兩艘,一艘上頭有老翁垂釣,身旁有對夫婦在側,低頭喃喃。另一艘上則是一名壯漢和另一名書生對飲,相談甚歡,我已距離岸邊甚遠,仍偶爾聽見暢笑聲。
「嫌不夠自由麼,子歸。」師父咳了幾聲,按著竹杖緩緩站起。
「那倒不是。」我沉吟了一會,才道:「師父,你嚮往那種生活麼?」
「刀染江山,仇人連天,還想著閒雲野鶴。子歸,愛胡思便是你劣習。」
師父哈哈大笑。
「想像與現實是不同的,師父連想都沒想過要收刀歸隱?」
「如你所言,想像終與現實不同,與其幻想,不如看清現實。」師父歛起笑顏,說道:「殺了許多人卻想著脫身,天下豈有這等便宜事?你殺了人,你的任務便結束了,可你的故事還不會結束。滿江湖的人都想著報仇,那些喊聲與殺伐聲漸漸地會纏上你的刀,那些罵名和惡名會無聲地跟在你背後。我們殺人的動機是錢,是寒門;他們殺你的動機卻只有一個:你殺了他們的人。而下殺令的那群人永遠都只會拍拍我們的肩,說我們幹的好。」
我揚聲,說道:「不將人看得如此邪惡,我們心思單純點有這麼困難?」
師父看著我,道:「似你這般單純,遲早有天會害死自己。」
究竟師父是把人看得太過險惡,還是我真的太天真?
我沒問出口。
「子歸,許多事你不去追究,它們仍尾隨你而來。」
我不說話。
夕陽在山,江面澄海波瀾。
「為師授你的這套劍法,名為紅塵劫,記熟了。」
「是。」
良久無話,靜默如浪潮淹沒了我和師父之間。
然後是師父破了僵局,他嘆了口氣。
「瞧你自己練忒也無聊,來,我陪你練。」
話甫畢,竹杖電光石火間竟已飛點而來。
我反應不及,忙提刀亂舞,左臉險些被掃中。
「師父你太陰顯了吧!出招竟全無先兆!」
紅塵劫啊紅塵劫。
究竟是紅塵造劫,還是劫造紅塵?
那日我和師父練到月湧中天才停,而那兩艘停在湖面上的船,早已經不知去向。
三、
寒門的博愛是罪孽。
我們是鷹犬,江湖裡仇恨裡刀劍裡銀兩裡的鷹犬。
我們不為天朝做事,我們終究是奴。
我們身在這個大千世界裡,我們操弄生死。
卻仍然,是個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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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話:
只是想證明還活著.........
(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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