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登於《文訊》雜誌,2007年7月號】
在成長的記憶當中,我沒有趕上「群星會」;關於「群星會」的種種印象,多半來自每隔幾年便會有人舉辦以「群星會」為名的老歌音樂會,這些演唱的資深歌星,他們的藝名(有些是本名)通常是兩個字,當然也有三個字的,叫喚起來與聽起來,總是有一種典雅、溫文的質感,像是美黛、紫薇、青山、婉曲、夏心、秦蜜、張琪、謝雷、余天,或者是冉肖玲、姚蘇蓉、吳靜嫻、閻荷婷等。每次只要在報端看到這些前輩歌星的名字,總會遙想當年他們所參與過的「群星會」年代,是一種什麼樣的風華啊?
「群星會」,這是著名的填詞人慎芝與她的夫婿關華石,共同在台視製播了十五年的歌唱節目,從1962年至1977年,這個節目走過台灣電視史的第一個十五年,總共1283集,到今年正好是停播三十周年。透過電視媒體的播送與群星們的不斷傳唱,「群星會」儼然成了五十歲以上民眾的共同記憶;再者,慎芝在「群星會」停播之後,依然接受各方邀約、填詞不輟,直至1988年因氣喘病逝而方休,這個時期所填詞的歌曲,包括余天的〈榕樹下〉、蔡琴的〈最後一夜〉、梅豔芳的〈蔓珠沙華〉、張學友的〈情已逝〉、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潘越雲的〈情字這條路〉、許景淳的〈玫瑰人生〉、曾慶瑜的〈今夕是何夕〉等,幾乎都是這些歌手的代表作,且至今仍為許多民眾所喜愛。
慎芝生前有「千首詞人」的美譽,在其過世近二十年之後,劇場資深編導汪其楣花了兩、三年的時間,做了許多資料蒐集與口述歷史的田野工作,她對許多歌星與音樂人做了訪談,她和助理翻遍《電視週刊》,她更有幸找到慎芝的胞弟邱正人,因為他收藏了姊姊和姊夫十幾箱的手稿、筆記、札記、歌本、相片和教學資料,最後她編織出慎芝與關華石的音樂人生,即《歌未央──千首詞人慎芝的故事》。汪其楣幾乎是以學術研究的精神與方法,在重建慎芝與關華石的藝術心靈與生命情調,同時她也從流行文化的角度,重構台灣的流行音樂娛樂史。
閱讀市場中的劇本出版,一面倒地幾乎都是男性作者,像是姚一葦、馬森、黃美序、石光生、金士傑、賴聲川、李國修、王友輝、紀蔚然等;女性劇作家的作品出版相對較少,除了李曼瑰、張曉風之外,大概就是汪其楣了,她曾編、導的作品甚豐,風格多為淳厚、生動感人,表現豐富的台灣人情味與環境關懷,近十年來的作品更以女性角色的深度刻劃做為創作主軸,包括這次的《歌未央》(2007),還有《舞者阿月》(2004)、《一年三季》(2000)、《複製新娘》(1998)、《記得香港》(1997);這次《歌未央》請來黃建業擔任導演,有趣的是,在二十年前他們所合作的《天堂旅館》(1987),那也是個關於四個女人的故事。汪其楣的戲劇作品不但具有本土風味,且貼近現實人生,與台灣社會人文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尤其以女性為主體的劇作,更是跨越時空的女性心靈地圖,既深刻也細膩。
回到《歌未央》的劇情及演出。在結構上,以春夏秋冬四季來劃分慎芝與關華石音樂人生的悲歡離合,「春」(1950-1963)著重在兩人的定情以及「群星會」的開播,「夏」(1964-1977)則鎖定「群星會」的第300次、500次、1000次播出,以及停播,將兩人的感情、事業與人生交錯在一起;中場休息之後則是「秋」(1979-1982),刻劃兩人的喪子之痛,並以〈玫瑰人生〉做為主要的穿插歌曲,最後是「冬」(1983-1988),在關華石安詳去世之後,慎芝亦在五年後隨之而逝,群星憶起兩人,時空早已經跨越。
整齣戲看起來,像是慎芝對於自己大半輩子音樂人生的回憶,她在書桌前翻閱著十幾本筆記本,輕聲哼唱自己曾經幫無數歌手填詞的曲調,到最後她在余天所唱〈各自辛酸〉的歌聲中走下舞台,也意謂著現實世界的慎芝走下了人生舞台。人生、音樂、情感三者,可以說是交織成《歌未央》一劇的三大主軸,汪其楣幾乎是以「點畫派」的手法,讓觀眾或讀者看到與聽到關於那一段音樂傳奇的片片段段,以及男女主角對於音樂創作與生命熱愛的點點滴滴,這些素材肯定只有汪其楣田野調查所得的萬分之一,但卻已經使得這個故事與人物飽滿,已經足以讓觀眾在諸多老歌的唱段裡頭,跟著哼唱,整個社教館城市舞台填滿了不同世代的集體記憶,因為慎芝的歌詞,因為歌曲的傳誦。
舞台的演員除了汪其楣之外,其餘幾乎都是「後群星會」成長的世代,即使經過了服化妝的巧扮、聲音表情與肢體動作的模仿和訓練,到了演出的舞台上,多半還是得透過對話及互呼其名,觀眾才會恍然大悟誰是誰,並非演員演得不像,而是在觀眾的心目中,這些群星已經各有各的明星形象,誰也無法取而代之;但是在演員巧裝和扮演之後,觀眾在劇場裡頭和記憶玩一場發現與驚呼的遊戲,這也是一大樂趣。有許多觀眾都是老壯兩代一起到劇場看戲的,在觀賞演出的過程當中,他們也在彼此訴說著年輕時的記憶,或者經由場下或場外的家族對話,填補與修正對於這些群星的印象,對「群星會」年代的台灣社會文化懷想,對時下局勢的慨嘆,這是一場記憶、表演、故事、世代、歷史交織的集體書寫。
1984年,白先勇《金大班的最後一夜》舞台劇在社教館首演,慎芝受邀觀賞之後,在「聯合副刊」發表了一篇〈夜未央〉,悼念丈夫(關華石逝於1983年)與愛子(關后希死於1982年);三年後,汪其楣和黃建業合作的《天堂旅館》當中,便採用了該文當中「對突然離去的孩子,一個母親最後的聲音記憶」的抒情傷懷描寫;再過二十年,以整齣《歌未央》來記錄這位音樂人的生命故事。對1982年以前的慎芝而言,填詞譜曲或許只是一項音樂工作,但在1983年以後,應該多了一層藝術治療的作用。
這齣戲裡其實有三個死亡場景,包括關后希在「秋」裡,於學校休克猝死,關華石在「冬」裡,在書桌前與慎芝談話,於翻閱小說間安詳去世,以及曾慶瑜以〈今夕是何夕〉獲得金鐘獎的那天,慎芝也因氣喘病發遽然辭世。這些死亡場景,不論是發生在場上還是場外(后希的死訊是經由電話被告知的),導演黃建業均將其調性處理成寧靜且恬淡的,沒有呼天搶地,沒有狗血煽情,一切就像契訶夫的劇本那樣舒緩平靜,但是那種暈染開來的哀痛與悲傷,卻是無聲而巨大地漫滿整個劇場,那才最痛!
《歌未央》在主角與群星故事之外,還安排了兩位「慎芝紀念網站」上的虛擬網友角色,透過他們兩位三不五時(在換場時)關於慎芝生平年表與台灣社會文化歷史年表的交叉比對,我們看到了過去一甲子台灣大眾娛樂的變遷史,從上海三○、四○年代的老歌輾轉傳到台灣,到五○年代的歌廳、西餐廳與淡水露天歌場,到六○年代電視開播,「群星會」時代開始,流行歌曲的影響所及逐漸從台灣擴及東南亞與美國華人社群,到八○年代唱片工業大興,乃至於九○年代的網路媒體,這是一體的兩面,有越來越多的人在網路上傳及下載音樂,但也有像這一群「後群星會」世代的網友在網路上紀念及收集慎芝音樂人生的種種;演出當中的兩位網友其中之一操著不太標準的華語腔調,在對話當中他也透露自己是馬來西亞的僑生,編導以如此的角色設計,來象徵慎芝的音樂作品在華人文化圈裡無遠弗屆。
遙想那美好純真的年代,所有上「群星會」的歌手,從識譜、練唱、咬字、神情、舉止、儀態,幾乎都是慎芝和關華石帶領著他們,一分一寸培養出來的,每一位歌手都稱得上是實力派的唱將;曾幾何時,流行音樂歌手只剩下臉蛋容貌、穿著打扮與八卦情事,真正屬於音樂的本體早已消失無形;再加上音樂市場混亂,垃圾資訊充斥,想要塑造類似的共同記憶,也許越來越難。
再次看著演出節目單封面,以及遠流出版的劇本封面,都是穿著端莊典雅的慎芝顧盼或歡唱的神情,刷淡襯底的則是關華石兩眼炯炯或拉小提琴的專注神情,不禁讓人欽羡兩人攜手結褵三十多年,鶼鰈情深;斯人雖已逝,但是卻留下許多廣為傳唱、膾炙人口的歌曲,使得他們的藝術生命可以不斷延續,因為歌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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