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登於台南人劇團《劇場事3》,2006年11月號,頁6-16。】
時間:2006年5月13日
地點:台灣大學鹿鳴館劇場
團體:台灣大學戲劇學系
演出:《血如噴泉》
寫在前面
一直在想,劇評的書寫除了理性的批判之外,有沒有其它的書寫姿態或可能性?
以下這篇文字與其說是沒有觀點也/或沒有批判力之外,毋寧說是詮釋與賞析多一些吧!寫劇評多年,一直自我定位也被人認定是個搞理論、寫劇評的,所從事的不過就是對於一齣戲的理性分析與批判,天曉得那樣子的文字書寫形象只是被自我和他人建構出來的,書寫行動的潛意識裡頭,實在是很想放縱自己一次,逸逃出理性的範疇,讓自己的意到鍵(盤)到,字隨意走,文章放遠了看,肯定讀起來是條條列列,又或許是坑坑洞洞,但在裡頭其實又可以領略到筆者的理性批判與人文關懷。其實我的放縱絕非毫無對象的,這次之所以選擇台大戲劇系的《血如噴泉》演出,做為觀照的對象,那是因為本來就覺得亞陶的作品無法以理性面對之,與其如此,倒不如跟他跨越異度時空交心搏感情,於是便促成這一篇比較接近筆記(notes)或隨筆(essay)的文字書寫。
我想就請諸君讓我放縱這麼一次吧!
一
人扮成偶,服飾顏色鮮豔。偶態化的肢體似乎遭受到什麼隱形外物的攻擊,但臉部表情卻是尷尬僵硬的微笑著。
電子金屬音樂風,吱吱刺耳。
燈光尚未大明,只以聚光燈投射在三、兩演員身上。
所有角色均由兩人同飾一角,而且是一名男演員,一名女演員,讓演員在扮演上形成陰陽共存,也使得角色在性別/性格上雌雄同體,性別的越界、操演與混血,抑或是殘酷的瘟疫病毒跨越身體的傳染流竄。
「我愛你,這世界如此美好」──說得多麼冷漠無情,男女偶態化的身體不斷地以胸背碰觸在一起,雙臂平展,卻無法擁抱在一起,原本是要讓人平添幾許哀愁的,但是這對男女冷漠無情,或無法表現內心情緒,一方面使人覺得愛情的物化與符號化,二方面卻又使人更憐惜那份無法衝湧而出的情感表達,矛盾卻又無解,受制卻又找不到缺口,卡在一種難以名之的臨界面上。
二
玩具兵進行曲式的音樂風,卻很快地掺進電子金屬的嘈雜聲,原本掛在舞台前緣的一匹巨幅風景畫布也隨之緩緩升起,似乎要開始面對這「如此美好的世界」,但觀眾即將在這座改建自僑光堂的鹿鳴劇場裡頭經驗到的「世界」,其實是殘酷的,充滿了極度的諷刺與喻意──如果說那一匹巨幅畫布區分了「美好」與「殘酷」,那正印證了蘇珊宋塔在1973年說的那句話:「在近來嚴肅的歐美劇場發展歷程中,可以說分成了兩個階段:亞陶之前與亞陶之後。」(The course of all recent serious theatre in Europe and the Americas can be said to divide into two periods-before Artaud and after Artaud.)或者再早個幾年(1967),葛羅托斯基也宣示了:「我們正走進了亞陶的時代。」(We are now going into the era of Artaud.)
三
「我愛你」的聲音四溢在整個劇場空間裡,兩名腳蹬紅色高跟鞋的演員走在四方形稍微架高的平台走道上,其中一名女演員,將頭髮理光,活像英國龐克或德國新納粹分子的造型;另外一名男演員則打扮得像是教宗,斜拿著一個紅色透明壓克力板做成的十字架,十字架這個原本是基督教文明的聖物,在這裡卻被一個腳蹬紅色高跟鞋的仿教宗斜拿著,多少的「正統」基督教文明在此被顛覆或重新書寫。
尤其是在舞台的上方還掛著一幅只畫了亞陶雙眼週遭區域的長方形板塊,那深邃的眼眸,睁圓的瞳孔,似乎透露出一絲絲瘋狂與兇狠,這樣的眼神,在許多的亞陶照片資料都很容易發現並感受到,那是他一生遭受身心折磨的外在具象,卻同時也是他凝視這個世界所持有的批判與睥睨,眼睛(或眼神)真是人的靈魂之窗;我們可以從這付眼神稍稍窺視了亞陶極其複雜的內心,我們或這個世界卻也被亞陶這付銳利的眼神所凝視著。
凝視,除了凝視,還能做些什麼?或者已經無能為力、回天乏術?亞陶與觀眾都是。
而在那四方平台的走道之內,以防水材料做成了一座小型淺水池,肢解破碎的身體器官就散落在池子裡;另外在走道的一角,放置了一隻超大型的獨角仙模型。整個空間由不搭調的物件聚合在一起,在劇場裡頭,這些聚合在一起的物件當然都是由舞台設計所佈置的,所以可以稱之為「聚合」,而且是一種強制性、設計性的「聚合」;不過若將之解釋為所謂「美好的世界」,經由意義的折射所解讀到的,則是魔幻寫實、卡通疏離、血腥詭異……,好像是一齣黑色戲劇,卻又像是哥德式小說的場景,陰森恐怖之中,夾藏一絲絲人為的詭譎莫測。
四
經過演出之後的三個月,再次透過該系學生所致贈的演出DVD重看這個劇場作品,筆者不太去注意台詞的內容究竟說了什麼,若是太牽就台詞的內容,並試圖想從這個角度理解或感受這個演出作品的話,總會有一種被文字或語詞所侷限的感覺;反倒是更把焦點放在場面調度、樂音與音響、燈光與氛圍的變化、空間的運用、演員身體的狀態等這幾個向度上頭,在這些非文字的劇場元素聚合下,表演了什麼內容並不重要,表演讓人感受與經驗「那個過程」才是最重要的。
五
筆者跟這個演出製作之間的關係,其實並不太適合寫所謂的劇評,一來這個演出的節目單在製作階段,便邀筆者寫了一篇短文介紹亞陶的一生簡史;二來在筆者前往觀賞的同時,又被邀了一篇劇評,後來刊登在《民生報》的「新藝見」版面(2006年5月17日,A10版);再者,筆者在演出結束之後一、兩週,又被邀請至該系共同參與藝評會。所以,就算沒有實際參與演出製作、討論會議等等工作,卻在前前後後以短文、劇評、藝評會的方式與這個演出有了千絲萬縷的關係,使得筆者在寫《民生報》那篇劇評時,刻意壓低許多顯而易見的「陽性書寫」,即直接指出作品的優劣之處;反倒採以一種側重在描寫記述的平淡書寫風格,或稱「陰性書寫」,即使有批判的觀點,也多半隱藏於書寫的過程之中,試圖在向這個演出「東施效顰」,看看單是以文字的記述與展示,能不能也將評者的觀點與意見帶進去。
很快地,在筆者的個人新聞台(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yushanlu/)就有一位讀者寫了一則留言:「關於魏瑛娟那篇,真的可以再沒有觀點一點啊!《民生報》真的找不到人寫評論了嗎?連PTT上業餘觀眾寫的都比這篇來得犀利許多,難怪《民生報》編輯大大要辛苦抓出一句標題:『看見魏瑛娟的卡通幽默』,唉~~~」這位讀者對《民生報》的新藝見、對筆者的劇評文字與觀點、甚至於對劇評的寫作等等,都是有所期待,而且是意有所指,尤其指筆者比不上業餘的觀眾,筆者的筆鋒不夠犀利、沒有觀點。為什麼一定要犀利、有觀點?那真是劇評的最高指標嗎?
書寫本身其實就已經是一種觀點,否則筆者為什麼不像莫里哀的《妻子學校》、《妻子學校論戰》、《凡爾賽即興》那樣,以戲評戲,以戲諷評。這位讀者對於劇評似乎以「要犀利」為指導方針,言下之意,好像就是要將一齣戲批得稀哩嘩啦、批得對方抬不起頭來,才是一篇有觀點、夠犀利的劇評。天曉得,劇評的寫法有千百萬種,何況「criticism」一字本身也沒有貶義,反而是中文的「批評」二字容易引人往貶義的方向為之;再者只要是一篇善盡詮釋的文章,也可以劃歸在劇評的範圍之內的,筆者自承多年來所寫的劇評,與其說是批判性的,不如說是詮釋性的。
過沒多久,筆者在網路衝浪的時候,竟然看到另一位網友嗅出了筆者那篇詮釋性劇評所走私的批判意味。
六
身體與器官的展示,將身體物化,並企圖從陳列之中,去除心智高於肉體的階層與主從關係,同時也解構了身體器官原有的脈絡位置,腳、手、胸、頭、心、皮……等,都不過是血肉之軀的一部分,拆離開來,它們都一樣沒有生命的跡象,跟物沒有兩樣,人不再是高高於眾物之上。解構的身體器官,同時也在演出之中被重新結構,和昆蟲的大腳結構,或者是可以翻轉,或者是可以挪移,完全是一個新的混血的物種。
身體受制於哨聲或者是樂音,身體的自主性消失了,主體也跟著消失了,個體沒有個性,個體只有在群體之間才會具有機械化的群性,個體只剩下了僵化呆板的群性,個性與創造力消失得無影無蹤。
偶態化的身體,消失的主體與個性,生命的雙重禁錮或偽死亡。從五顏六色的服裝上,也看不清楚服裝裡的演員是誰,是誰不重要,服裝是否表現出個性也不重要,剩下的就只是鮮豔的五顏六色,還有服裝設計所強調的防水功能。
真正的操控者成了樂音、指令、燈光。
七
「給我劇本」──充滿憤懣的高聲語調,從零星的要求到眾聲喧嘩的叫囂,但卻因為嘈雜的相互叫囂,反倒彼此聽不到自己,也聽不到對方在說些什麼。「我」是誰?為什麼要劇本?為什麼要給「我」?挑戰扮演全知的作者與劇作家,沒有劇本了行不行?也挑戰演員與觀眾,沒有劇本了行不行?還能不能理解演出的內容?能不能不要只是理性的理解?可不可以只是感性的體驗過程就好?
叫囂謾罵與露骨的語彙,一反維多利亞時期以降的布爾喬亞優雅作勢的社交語言,語言並不永遠都是美麗、悅耳、動聽的,髒話也可以自成文化譜系,這是顛覆與對抗語言的道德倫理和階級品味。叫囂謾罵式的語言所具有的訓令力度,致使人際之間的關係變得緊繃,這也是挑戰了新古典以來的社交禮儀與矯飾主義,繁文縟節被情緒猛爆式的語言所扯裂,人隨時處於戰爭狀態。暫時終止這一切的,卻是路易阿姆斯壯的What A Wonderful World,不過是一個聲音略帶稚嫩的女聲。
一陣叫囂謾罵與露骨的語彙之後,池子裡的男男女女一個個散去,到了最後只剩下一對男女所飾演的同一角色,男演員仍在聲嘶力竭地說著:「我要吃」,而女演員則拼命地吶喊著:「我要你的奶子」,然後兩人又開始互相較勁地叫囂,對比幾分鐘前滿池子的漫天叫罵,現下的景況有點落漠與荒涼;當「我要吃」和「我要你的奶子」不斷地大聲重覆叫囂之後,語詞本身的涵義似乎已經被聲響所架空,是不是真的「我要吃」或者「我要你的奶子」,其實並不那麼重要,剩餘的這些聲響迴蕩在劇場的空氣之中,就只是迴蕩不已的聲響罷了!
八
前場結束,又拉開了一層簾幕,舞台的景深再往遠進了一步,這時連原本講台四周框外牆壁斑駁的裂痕都刻意地被裸露,一群各式各樣服飾的角色又再次的展列於此,其中有一類似交響指揮的人,在他的指揮棒底下,電子金屬音樂再起,這些角色走走停停地在蠕動著,似蟲似人又似偶,所謂的「美好世界」,似乎換了個姿態面對世人。不過這一段除了音樂和燈光炒熱了整個場子的氣氛之外,演員的部分表現實在不怎麼樣,或者說沒有太多的表現,也許可以說是犧牲/隱沒在舞台調度的構圖裡;突然有一刻,筆者覺得那看起來很像某幅動物狂歡節的海報設計,所有的劇場元素都在動,但是卻沒有太大的畫面變化,一分鐘之後就開始令人覺得無趣。
這個演出的大功臣,非音樂、燈光、服裝等設計莫屬,除掉了這些視聽感官效果強烈的設計的話,整個演出大概如死水一灘。
九
大奶子終於出現,頓時成了全場的焦點。當她走上講台,大紅布幕向兩側拉開,裡頭早已有另一名大奶子在台上,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舞台的牆壁上設計了一支巨大的、但是已經掉落的十字架,牆上還留有原本十字架的影痕,那支掉落的十字架自然也是傾斜的,甚至是翻轉的,和之前拿在男教宗手的紅色透明壓克力十字架,在反上帝這一層意義上,有異曲同工之妙,在這「美好世界」裡,十字架已經傾倒,上帝不再存在,或者不再眷顧這裡,上帝拋棄了這裡的人們,或者人們創造了新的上帝──戰亂、荒淫、墮落、殘酷、叫囂、謾罵、物化、失格等等,成了這「美好世界」的新宗教與新上帝。
在舞台上,有一個頭頂十五公尺長髮的少女,在舞台前緣的兩端來回奔跑,似乎很痛苦,又很想逃離長髮的緊箍控制,這個世界是整個地倒轉了,人受制於物,但若人脫離物制,在這個世界裡,面對的卻很可能就是一片荒涼,人簡直無處可逃,無路可出了,這是當代人類所面臨最大的心靈與文明危機。
怎麼辦?
只好以上萬個滿場奔跳的紅色塑膠球來將這一切粉飾掉、淹沒掉,是如噴泉的血,將世間殘酷的瘟疫都洗淨了,只有這時和謝幕時的音樂是完全具有和諧性的、悅耳動聽的,甚至是富有動感的舞曲,所有的演員則拾起了滿地的紅色塑膠球四處亂丟,是宴罷狂歡?抑或是諸神退位,群魔亂舞?
諷刺的是,池子上方降下來一付人造的臭皮囊,人來去於這個「美好世界」,最後還是只剩一付臭皮囊,不禁令人唏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