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年有罪
和煦的陽光射進寢室,一陣溫洋。伽雅悠悠轉醒,起床環顧四周無人,自知身處家中,便往地層探看。
地層如常熱鬧,孩子擠在狹小的起居室嬉戲,睡婆婆則靠著牆打瞌睡,聽見腳步聲便睜眼道:「哦,醒來了?」
伽雅點點頭,未見辛格蹤影,問道:「婆婆,辛格在哪兒?」
幾個孩子搶答道:「辛格在下面睡覺!」伽雅見睡婆婆頷首,才告放心。
白首老師突然從書房出來,一貫嚴苛口吻:「還指望你照顧孩子,真不明白那些父母怎放心。」
伽雅苦笑敷衍過去,轉向睡婆婆問道:「婆婆,你知道誰送我們回來嗎?」白首老師卻搶答:「過兩條巷子的兄弟救你的。他們說,看見你躺在田裡暈了,我看不會是失足掉進田裡吧。」伽雅眉頭一皺,卻不是生氣,只心想白首老師的說話不大對勁,但說不清奇怪何在。
門外忽然有人跑過,又有人慘叫道:「哎唷……我的主,還我東西……哎唷!」
伽雅還沒脫離頭痛折磨,已馬上出門察看,瞥見一端有人消失於街角,另一端則有一名老婦蹣跚步來,淚流滿面。
白首老師也衝出來,上前扶住老婦,卻一副嫌棄口吻:「唉,又怎麼了?」老婦已沒力氣,勉強拉扯著哭道:「那該死的偷了我的錢……」白首老師即嘆氣道:「又是那些舊錢?又不管用,哭甚麼?我賠你就是!」
豈知老婦哭哭啼啼,取出斷開的幼麻繩道:「不,不是那些舊錢,是我死去丈夫給我的銅板呀……」
涼風吹過,眾人沉默。
白首老師為人師表,竟忍不住罵一句髒話,又道:「都怪你沒藏好!這是甚麼年頭?重要東西都好好鎖起,怎麼帶在身上!唉,這把年紀怎捉賊?算了吧!」老婦嘩啦一聲,哭崩天地似的。
伽雅瞧見老婦哭相,不由得心酸,心想老婦向來視亡夫之物為瑰寶,整天繫在胸前,失去銅板不如割去心肝,雖沒把握取回失物,仍得盡力一試。
小賊已經遠走,別人都沒有阻止。
伽雅跑過街角,見是岔口,自然不知道賊子往哪兒,但見路人神色閃縮,即使知道賊子去向,也似不願插手,於是把心一橫,隨便選一條,經過數間房子,又遇上岔口,又隨意選擇一條,如此左穿右插,跑至喘不過氣才休息。
突然有人拍一拍她的肩,說:「喂,怎麼跑得氣來氣喘?」
她轉身便見一個高大男子,即喜道:「你有看見小偷嗎?」
男生立時皺眉,厭惡地說:「沒看見!喂,你又管甚麼閒事?」他名曰朱鹿,是伽雅在鄉校的同學,二十出頭的精壯青年,務農維生,特徵是左手少了一段手臂。
伽雅拉住對方,懇切道:「幫一幫忙吧……婆婆掉了死去伯伯的銅板,很可憐。」
朱鹿輕輕甩開伽雅,道:「我才沒這些閒情逸緻,你找其他人幫忙吧!對了,聽說你昨夜掉進田裡,你不是撞傷腦袋吧?去,去!」
伽雅求情不果,還遭奚落,遂鼓脹臉龐走去。
朱鹿熟悉伽雅脾氣,知道自己玩笑開過火,遂尾隨伽雅說:「也告訴我那賊子長相吧。」
伽雅霍然停步,卻還沒消氣,皺起眉頭說:「我以為你也變了。」朱鹿上前摟住伽雅肩膀,無賴笑道:「我說笑而已,我是大好人,你知道的!來,告訴我,一定給你翻出來。」伽雅好氣沒氣地原諒對方,正要告訴情報,卻迎面看見一人跑來,不正是小偷嗎!
小偷只是窮少年,這年頭不稀見。他瞧見伽雅,馬上掉頭逃跑,伽雅也指著小偷,朱鹿旋即追趕。
朱鹿天生腿長,即使失去一段手臂,仍跑得馬一般快。但小偷身手像老鼠般靈活,又頭腦機靈,鑽洞子逃跑,在鄉內的窄巷中穿梭,朱鹿每次快要抓到手,總是溜走過去。
然而小偷最終走進窮巷,無路可逃,朱鹿赫然出現,封住去路,喝道:「臭小子,看你還能不能躲!」小偷見背面是兩層高的房子,別無選擇,只好向朱鹿跑去。
朱鹿早已準備就緒,紮穩馬步,尚有拳頭的右手正要逮住對方的脖子……
嗖一聲,小偷穿過朱鹿的跨下,如箭般逃去;朱鹿又羞又怒,轉身喝道:「給我停下來!」
小偷當然不理會,頭也不回,看見窄巷的出路的曙光便歡喜得起勁直奔,殊不知砰然撞上東西,眼冒昏花,昏了過去。
朱鹿隨後追上,單手抽住小偷衣領,就像抽起一隻老鼠般不費勁,向倒地的伽雅,說:「你們還好嗎?」
伽雅從驚慌中回過神來,方見辛格平躺地上,木無表情地望向藍天,頭髮沾了濕淋淋的血,嚇得她花容失色。其他鄉民此時才幫忙,合力逮住小偷。朱鹿則抱起辛格,道:「呆甚麼?找醫師吧!」
伽雅惶惶點頭,二人奔跑穿過十數條窄巷。
他們抵達聚落中心的廣場,醫館在鄉公所一樓。
朱鹿抱著辛格,咬緊牙關,跑上樓梯,闖進醫館,不管助護和其他病人傷者,衝進看診室,道:「老頭,快救人!」
苦藍醫師正替老人把脈,甫見朱鹿,即怒道:「幹甚麼?快退出去!」
朱鹿吼一聲嚇走其他病人,便將辛格放在床上,道:「他撞傷了腦子,待會才算帳吧!」
苦藍已五十來歲,又矮又胖,頭頂半禿,被高大的朱鹿壓倒氣勢,勉為其難似的替辛格止血和包紮傷口,把過脈又看過瞳孔,尖酸刻薄道:「這孩子本就是傻的,再撞一次腦袋,傻得更厲害,恐怕以後都痴呆了。」
伽雅聞及登時腿軟,伏在床沿出了神。朱鹿則推開苦藍,手指在辛格眼前擺動,果見辛格神情呆滯,瞳孔游離不定,失去聚點。
旁邊的苦藍則繼續幸災樂禍,道:「不過傻十足也非壞事,至少不會搞破壞。」朱鹿冷冷瞪著苦藍,嚴色道:「給我管好嘴巴,你的異能不是很厲害嗎?小孩撞傷也治不好?假若你治不好他,我要你一顆牙齒也沒有,說不出話。」
苦藍打個哆嗦,他懂得治療法術,深受鄉民敬重,此刻卻怯於朱鹿威脅,似笑非笑。
朱鹿扶著伽雅到一旁,道:「放心,這傢伙定有法子。」苦藍聽見誇讚,怒火登時消減幾分,遂半不情願地按住辛格的肚皮,雙手散發微弱的薄荷綠光。
伽雅在木那鄉長大,卻甚少親睹苦藍的異能,回想在拉普達書院讀書時,見過「八大家族」中的約瑟家族的療傷法術也散發類似光芒,只是顏色更深、氣場更厚。
八大家族何等威風,光是名字便令世人肅然起敬,然而苦藍的力量,似乎絲毫不下約瑟家族。
然而異能容易使常人頭昏腦脹,伽雅心道此力量如此霸道,辛格如何承受?她一時抵受不住異能的壓力,暈倒過去。
醒來時,已躺在醫館病床。
其時四周昏昏,窗外黃黃,原來已是夜晚。伽雅看見辛格正在隔鄰的床呼呼大睡,同房數十病人都入夢,自己卻精神奕奕,遂起床往窗邊透氣,望向窗外的廣場。
圍繞廣場的房子窗戶透出微光,青蔥變成枯草,熱鬧的廣場變成死寂的廢墟,戰後三年,仍不復當年的豐收節慶典的盛況,還記得商販在廣場開地攤,鄉公所則派發白米,自己則隨哥哥和鄰居來廣場玩遊戲,朱鹿則在鄉公所向她招手,還有她的姊姊,喚她一起玩耍……
甚麼熱鬧慶典,自己小時候的酸甜苦辣大小事,如今的小孩已不會遇到。
回憶正酣,恰見青梅竹馬的朱鹿走進廣場,遂細聲說:「喂,怎麼來了?」朱鹿抬頭望見伽雅,便揚聲說:「喂,你好了沒有!」
伽雅暗吃一驚,回首見無人醒來,匆匆跑到地面廣場,彎腰喘氣。
朱鹿看見伽雅楚楚可憐的喘氣,摸一摸對方的頭,笑道:「我的小狗,跑這麼急,待會又要暈倒了。」
伽雅又想起小時候的事,漲紅了臉,撥開手說:「我才沒那麼遜。」
朱鹿呵呵一笑,摸一摸自己的短髮,說:「那小賊給逮去勞動,銅板都給還婆婆了。」
伽雅才記得白天的事,道:「這就好,幸好有你幫忙!」
朱鹿聳一聳肩,謔笑道:「沒法子,我可不想挨罵呢。」沉默一會,又道:「對了,苦藍已給辛格療傷,那孩子醒來就活蹦活跳,跟沒受傷沒兩樣,放心好了。」
伽雅點點頭,但想了想,又喃喃道:「有時候,我懷疑那孩子不一樣,說不定,他也是……」她愣住片刻,忽然想起昨夜經歷,急道:「我們去田吧!」
朱鹿一頭霧水,道:「去田幹甚麼?」伽雅卻二話不說離去,他阻止不來,只好跟隨。
二人離開聚落,摸黑入田。朱鹿預先弄來火把照明,一口氣走了好些路,伽雅體力不繼,才說休息。
正好旁邊有小河,伽雅到河邊彎腰,舀水解渴,說:「我昨夜看見有人在邊界翻泥土。」
朱鹿也正喝水,立時噴出水來,難以置信地說:「你講甚麼瘋話?」
伽雅面色忡忡,續道:「昨日辛格失蹤,我獨個兒往田裡找,不知不覺走到邊界,便看見有人偷偷拿著鋤頭,在邊界上翻土。」
朱鹿疑心道:「你昨夜走到邊界?你找了多久?只一夜?」
伽雅遭人質詢,略有遲疑,答道:「對,就一整夜……」
朱鹿愣一愣,突然捧腹大笑,邊走向回頭路,邊道:「你忘記聚落和邊界距離多遠嗎?足足兩日步程啊!否則我們的邊境怎會一片荒蕪?而且城政府和我們每日派人巡視,怎會無人察覺?」
伽雅也認為荒唐,但沒有更好解釋,而且偏偏不想讓朱鹿佔上風,賭氣道:「好,你不相信便別跟來,即使可能是造夢,我也要搞清楚。」
朱鹿見伽雅獨自拿著火把,走進彷彿無窮盡的黑暗,深深嘆氣一聲,便追上去。
伽雅早知好友不會離棄自己,偷偷微笑。
然而朱鹿忽然推倒她、壓住她,她以為對方心有不軌,急欲反抗,朱鹿卻掩住她的嘴巴,倒插火把在泥裡,熄滅燈火,道:「有人。」
她看不見四周景物,只看見朱鹿的嚴肅的臉,聽見鈴鐺的響聲,喉嚨一時乾燥,心緒不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