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農
「今年也不會大漲吧……」
沙摩地的木那鄉,某座小屋的上層,名曰伽雅的年輕女子仰望天際。
春雨密如水簾,小巷水花濺濺,明渠流水簌簌,回過神來,仔細檢查手中新衣,比劃大小,直至稱心如意,才柔聲道:「辛格,快過來。」
小男孩從地層跑上來,霍一聲舉起雙手,凸出兩排深刻的肋骨和微脹的肚皮,傻呼呼地望著伽雅。
伽雅嫣然一笑,替孩子套上新衣,道:「喜歡嗎?」
辛格點點頭,像木頭般佇立。此孩子已八歲,仍不大會說話,大家以為他蠢鈍,同齡孩子不是讀書就工作,只有他甚麼也不會,穿好衣服,便跑下樓梯繼續玩耍。
伽雅見辛格如箭般奔往樓梯,害怕跌傷,立時追前,豈知辛格離地尚有五六級便起跳,嚇得她心跳欲離。
然而辛格打一個空翻,雙腳紮實落地,一溜煙般走去。
伽雅揉一揉眼睛,誤以為錯覺,匆匆下樓梯,其時其他孩子已制伏辛格,她遂檢查辛格的身體,肯定無損傷,才皺眉道:「你要是再頑皮,姐姐就扭你耳朵,知道嗎?」辛格聽不懂似的發愣,嘴角流了一行唾液。
此時,烏髮老婦從地下室上來地面,身穿黑紗袍,惺忪地向眾人問好,見有幾個孩子,便從布袋取出一大把新調製的糖瓜,打算分給孩子。可是孩子都不領情,別過臉,各自掏出各式各樣的糖果,比較誰的更好吃。
老婦無奈一笑,恰見辛格痴痴站在一旁,沒有糖果,遂主動塞一塊糖瓜到孩子口中。
伽雅見辛格沒吐出來,便笑道:「辛格,不多謝婆婆嗎?」
辛格邊咀嚼,邊呆道:「多謝。」
糖婆婆登時笑開,歡喜地捧著辛格的瘦臉道:「感謝主!我的寶貝說多謝呢!」她攜著布袋,高興地冒雨出門,伽雅看見也安慰。
時近黃昏,鄰居紛紛接回孩子,某農夫先來,見到自己的獨生子,便迎前道:「寶貝兒子,今日有努力讀書嗎?」兒子約七八歲,神氣道:「當然有!」
父親大喜,興致勃勃道:「讀了甚麼?」
豈知兒子嘖一聲,不耐煩道:「我不是說你沒讀過書,你不會懂嗎?」父親怔住剎那,才尷尬笑道:「哎呀,老爸只是問一問而已……你說的也是!爸爸糊塗了、爸爸糊塗了!哈哈,伽雅啊,這孩子有用功吧?」
伽雅看見孩子高傲的臉,勉強一笑,看見父親立時高興得稱讚兒子,心裡滿是不舒服。
無幾,另一個孩子的父親到來,還沒卸下簑衣,便放下一筐青菜,說:「伽雅,不夠吃便找我們吧!」
伽雅見那筐菜至少二三十斤,驚訝道:「不會太多嗎?我們吃不了!」
菜農嘆道:「唉,自家人,別客氣吧!不過這幾天下大雨,菜苗都給淹死了,還好我的田昨日收割一些,你也多醃製一些吧!這一、兩個月準沒收成!」
伽雅知道大夥家境不好,更是心存感激,深深鞠躬謝過。
不久,業已日落,其他孩子已紛紛回家,辛格則玩耍整日,早已筋疲力竭,伽雅遂帶他往地下室休息。
地下室的大小只及地層一半,下樓梯便是狹窄的起居室,前方有兩個通往街外的氣窗,因下雨天正關閉。這裡全靠油燈照明,左面有兩間小房間,右方是糖婆婆的寢室,左方是睡婆婆的。她們是伽雅的租客,也是寡婦,幾個兒子皆死於三年前的兩大戰役──「建國合戰」和「四路抗戰」,女兒則出嫁移居木那鄉的北三路城移民,生了幾個乖巧的外孫,偶爾探望和送來日用品。
兩名老婦平日百無聊賴,糖婆婆會做糖瓜和醃菜,逐戶叩門叫賣,一來維持生計,二來打發時間。金蘭姊妹睡婆婆則一味睡覺,今次從昨晨下雨便沒醒來。辛格聽見睡婆婆的鼾聲,也聽見催眠曲般,立時打個呵欠,鑽進睡婆婆的被窩。
伽雅看著辛格熟睡,便回去地層的書室讀書,忽然想起辛格的父母死於戰爭,雖然已過去三年,仍感心酸。同巷的鄰居中,尚有幾個遭遇類同的孩子,幸得好心腸的鄉民助養,但大家都心想,假若時間能走得快一些、孩子長大得快一些,就好了。
突然,有人不請自來;白首老人舉著一部寸厚的書,命令道:「我看不懂這段,給我解釋。」
伽雅欣然接過,回到書桌翻譯。她第一次接觸此書,特別興奮,讀過編者序言,知道此部書為鷗鳥城史籍,成書已一千多年,雖然新編,但為古西陸語原文,與現今新路語屬不同語系,內容更摻雜西北沿海先民的神話,敬拜沙摩地人不認識的神祇,木那鄉中更無幾人能讀懂,難怪學富五車的白首老師也求助。
白首老人一邊聽翻譯,一邊點頭,最後卻道:「你翻譯得不好,換作其他人便聽不懂了。」
伽雅已習慣對方挑剔,畢竟對方德高望重,曾為鄉校老師,但年輕時三次投考著名的拉普達書院均告失敗,反而她一次便告成功,自知傷透對方自尊,惹人妒忌,遂份外謙恭道:「學生明白,會好好改過的。」
白首老師一派嚴肅,道:「我告訴你,你現在像學者一般教書,對孩子無幫助。」他見伽雅默不作聲,便洋洋自得地離開書室。
伽雅舒一口氣,慶倖白首老師不刁難,然後再次專注學問,只可惜騷擾的人接踵而來。
身穿七彩寬袍的老雕刻家左手拿削刀、右手拿木頭,大模大樣地進來說:「伽雅,辛格在哪兒?他今日沒碰過我的木頭,定不高興!」他與白首老師也是伽雅租客,都是鰥夫,膝下無兒,比兩位婆婆更老邁、更孤單。
伽雅皺起眉頭,擔心道:「辛格不是在地下室睡覺嗎?」雕刻家說不在,從地下室至一樓,都未見辛格蹤影。
伽雅深知不妙,馬上與幾位老人分頭出門搜索,連睡婆婆都起床幫忙。
大夥兒分頭行事,但其時已是夜晚,而且大雨滂沱,搜索難上加難。
伽雅找遍附近數條巷子和鄰居,直至穿過民居,去到聚落外沿,雖然背後百家燈火,道路清晰,但眼前卻是一片黑暗,雨水甚至已穿過簑衣,沾濕衣服,衣服愈來愈重,舉步維艱,而且郊外常有夜行猛獸出沒,假若貿然走出去,必定凶多吉少,但她有一股靈感,直覺辛格必定在黑暗之中。
她把心一橫,走上阡陌,走了不遠,視線僅餘腳前數米,前路茫茫,卻突然回想童年,跟隨父母翻土、播種、插秧、收割、打穀和拾穗,而每逢雨季,待東方的三月河和西方的尼蘭河的水漲,沖進農田,她在田中摸魚蝦蟹,幫補家計……
她自知迷路了,心想自從入讀新路城書院,寄宿新路城,便沒參與農作,眨眼已十年,農田正常演變,而且三年前的戰役更將之夷為平地。
今之阡陌、水道、水塘、堤堰等全是新造,位置與舊時完全不同,感覺也難相提並論。
她僅靠印象辨別方位,結果愈走愈糊塗,最後的火光都消失了,伸手不見十指,跌跌撞撞前進,然而她仍不斷呼喊辛格,直至雙腳痠痛、喉頭腫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多遠,遠離田地,進入荒野,也不放棄。
倏地,略見前方有光芒,似有人跡,雖不大肯定是辛格,但也朝著光芒前進,希望有頭緒。
但火光原來在遠處,遙遙望見火堆,心想:「這裡地面和樹枝還是濕漉漉,這人怎樣生火?」她愈見好奇,便見有人正翻土。
「這麼晚了,還有誰翻泥?」她見周遭滿是雜草,不像農田,遙遙有一塊大石,即驚訝道:「我來到邊界了?」
她頓時想起連接木那鄉的地方,首先想起默那鄉,繼而想起莫那鄉;前者在西方,後者在北方。而如今不正是身在木那鄉的北部嗎?沒錯,雨過天清,亞東圓月照耀得清楚,一條弱水向北流,幾可肯定是莫那鄉。莫那鄉的領土是沙摩地六鄉中最廣闊,也最接近新路城,木那鄉領土最狹小,但土地肥沃,產物遠比莫那鄉豐盛,只因人力不如,產量稍遜。
農夫翻土的地方恰恰落在邊界,難以判斷屬於哪方,但早聽聞莫那鄉野心勃勃,戰後對木那沃土虎視耽耽,直至城政府調停,局勢才舒緩過來。如今農夫擅自開墾,破壞協定,她便猶豫好否馬上回程匯報鄉長。
她還未找到辛格,霎時間進退兩難,但後方突然傳來粗糙的呼吸聲,回首一看,竟是辛格!
辛格不顧周遭,一鼓作氣,像砲彈般撞向農夫,農夫旋即注意,千鈞一髮之間閃過。
伽雅未知辛格何以有此力量,只管馬上喝止辛格。
辛格自然聽見,但繼續攻擊農夫,一時像土撥鼠般隱沒野草堆中,一時像鱷魚般突襲。農夫在黑暗中看不清楚辛格,只有閃躲,但見一個女子奔來,形跡可疑,遂上前擒服了她。伽雅試圖掙扎,但面對強壯的農夫,只有束手就擒。
農夫打量柔弱的伽雅,獰笑道:「長得不錯,是木那鄉的人?」
伽雅不敢抬頭,低聲道:「是……你是誰?」
農夫豪笑一聲,道:「你看見不該看見的事了。」他從腰間亮出小刀,身高兩米的他,兩隻手指拑住小刀,用刀身托起伽雅的下巴,嘿一聲笑道:「可是我真捨不得殺死你,假如你肯當我的妾侍,就饒你不死吧!」
此時,辛格倏地現身,咆哮一聲躍前,雙掌重重拍在農夫背心,農夫悶哼一聲,卻紋風不動,隨便地甩開伽雅,回身便抓住辛格雙手,笑道:「小子,力氣不錯,但打不中要害!」
豈知辛格一聲長嘯,竟輕易掙脫,還一拳重重打在農夫胸口;農夫再笑不出來,嘴角流出一絲血液,可是他並非受傷,而是故意咬唇嘴唇,吮啜自己的血液,然後深深吸一口氣,雙眼透出暗淡的紅暈,空氣熾烈得像要冒生火花。
伽雅乍見紅光,立感暈眩,心想:「他與加音一樣嗎?」
她不由自主地顫抖,甚至聽見自己的心跳,隨著紅光愈來愈明亮,暈眩亦愈來愈嚴重,視線矇矓,意識不一會便停頓。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