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影子加點鹽
醃起來
風乾
老的時候
下酒
──《甜蜜的復仇》‧夏宇
延著記憶的長廊,不必花什麼力氣,就能看見你。
風寒霧重。冷空氣讓流過的淚水都結成嚴冰。日出後,陽光太溫暖,融化悲傷。記憶就這麼鹹澀了。
聆聽回憶。哽咽的迴音還沒停息,我站在急診室前,不知所措。
從來沒有到過這裡。即便醫院曾經於我們是多麼熟悉的場景:陪著祖父前去就診、覆診;狀況惡化時,我們在加護病房外焦急鵠候;醫師宣布手術順利,我們在一般病房裡說說笑笑逗他開心……那些畫面一格格在我腦海裡反覆播映。
但我從沒歷經過,護士就這麼從我身側穿過,彷彿我如同空氣一樣地存在。藥水味穿刺我腦海裡的空白,視野像受干擾的電視畫面一樣唰一聲地陳舊了,褪色的聲音數不出哀傷的厚度。
我想抓住什麼,卻什麼都摸不到。
「喂,我在這裡。」
無聲的呼喊在背後響起。像是奇妙的預感,我穿過長廊,停步在眼科診療室門口,看見你。
一團問候就這麼哽在喉嚨裡。所有前往醫院途中打好草稿的安慰全然派不上用場就在腦海裡被格式化,我聽見思緒飛快讀寫的沙沙聲。
有沒有哪支程式能讓我裝上讓你心安的微笑?我試著拼湊路過一樣地自然畫面,「嗨,沒事吧?」(真是多餘哪。如果沒事我們就不會出現在這裡,可不是?)
醫師的白色長袍掃過我的手。我從呆凝裡回神,實習醫師在白紙上倉促畫圖說明:「這是視網膜,這是角膜,而這裡就是前房,有積血。」
這樣的說明讓我感覺不出嚴重性到底強烈到什麼程度,只是加倍地心慌。
離開診療室,回到一樓等藥劑師配藥的時間不算短。我努力撥開沉默,碎碎瑣瑣地說了許多,你依然是沉默著。
(大概是不想令人擔心吧。如果你一開口就喊疼,那麼我也只會慌亂地哭泣而已。)
排了很久的隊總算領到了藥。攙扶你離開,踏出醫院的時候,陽光刺眼。
太刺眼。眼眶就這麼濕了。
畫面跳接到我們準備分離的夏天。秋天一到,你就要北上求學。向來獨立的你,應該不會輕言鄉愁。
(那麼,思念於你,應該也是行囊中的多餘吧。)
我於是默默獨自。不牽掛你的離去,不說不捨或想念。
年紀漸長,我們的生活像是岔開的兩道直線。童年的笑語終究是回憶裡短暫的交點:生活不是玩樂而已,為了前途和夢想,我們都要張開翅膀各自飛行。
夏季過去,結束暑假作業測驗,隨之開場的高三生活像是沒有出口的迴圈:每天在喝完一罐檸檬茶的距離間往返學校家中,閱讀大量的文字符號,吞嚥所有難以理解的字句,填滿考卷上的所有空白。
夏天西子灣夜裡海潮的香氣,就這麼壓在厚重的課業壓力下,無聲無息。潮聲漸遠,而我的思念益發深重。
我想念我們一起笑鬧渡過的數個季節,害怕一個人面對種種不可預期。課業的壓力讓教室像難以脫困的囹圄,我開始想像各種迎風飛行的架式,「秋天怎麼該在課堂上耽誤青春。秋天應該去旅行,刻意安排在北方與你偶然相遇,微笑,問你過得好不好。」我在被微風閱讀的書頁上如是書寫。
畫上句點,窗外突然輕輕綿綿地下起雨,我想起在北方的你,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不怕冷?
聽說那個城市陰晴不定,常常是類似此刻的淡漠陰雨,行走間天氣不確定地忽冷忽熱。
你帶去的外套夠不夠厚,你是否開始懷念南方的陽光?
數學課,我數算關心。
緊接著又是一段假期,你做了短暫的歸人,並且帶回了熟悉的關懷。
快去唸書。別貪玩。你這麼交待。我彷彿擁有一個天使,一個叮嚀督促我的天使。神情並不溫柔,但是體貼關心。
然而假期過去,我們總是要回到我們各自的夢想漫長的旅途上,所以我們不會一直守護在對方身邊。那時和你一起在醫院的畫面,如今已經成為漫漫記憶裡的一站途經。
在記憶裡飛行,俯瞰許多我們一起渡過或各自單飛的畫面。年少輕狂的,純潔樸拙的,都已經只是沿路的風景,在我面前不斷向後退、向後退。漸漸接近的,是燦亮的夢想,在遠遠的另一端向我招著手,要我獨自前往。
「該單飛嗎?」
「我們不可能永遠作伴。」
我於是默默獨自。不說害怕或不想面對的軟弱言詞。
如果我當真慌亂無依,我相信你會予我祈禱與援手,就像那些共傘的往日,你不曾讓我隻身在雨裡。於是我自信地起飛,不畏懼前方是否潛藏太多不確定。
想起夏宇的詩,不曉得我們當我們不年輕以後,會不會咀嚼著酸甜交錯的過往歲月,說,啊,時間就這麼過去了。略帶感傷地。
笑聲過去了,傷痕過去了。那段花樣年華,也一如花季的來去,凋零一地繽紛。
但我想我們都不會畏懼時光的流逝。即使略帶感傷地看這一切,我們還是以對方為傲。因為我們都是勇敢的夢想家,為自己的人生衝刺過。
在記憶裡飛行。每一個挖掘回憶的午后,我在成長過程的天空,俯瞰你我共渡的片段。
我漸漸感覺背上的輕盈。終於我們成為對方真正的天使,那一天。所有的回憶一一播映,我提起裙擺謝幕,但不說再見。
記憶還在記錄中。當我們在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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