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群與國家認同
中國時報,930802 ,A2,A13
民進黨「新文化論述」執筆人、新潮流系中生代立委李文忠,昨日在新系二十周年會員大會發表「族群與國家認同」專文,深入剖析台灣族群問題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一、問題本質
(一)政治爭鬥過程中族群間的不安與猜疑
在政治層次中,外省族群的不安主要有四個因素:
首先是自蔣經國晚期,結合民主化運動所同時發展出的本土化論述,在政治上先後對抗的是國民黨以及中國當局,在文化上在挑戰中華文化的支配性霸權。當此一想像的共同體遭受挑戰時,首當其衝的就是長期依侍其下的外省族群。外省族群對中華文化的依存感和對中華民國的認同感,在其後的本土化過程中,並未得到可轉托安全感的替代對象,其所依存及認同的價值恰恰是被挑戰的目標,使其帶著不安被迫接受新情勢。其次,絕大多數外省朋友並未投身或聲援民主運動,檯面上也鮮少外省籍代表性人物,使外省族群常隱含著outsiders的心態,對變革結果也常被動默認卻仍帶有疑慮與不安。第三,在此政治過程中,藍綠陣營部分領導者皆含混著排他短視的詭計權謀與私利動機,藉族群嫌隙賺取利益,更加深了外省族群的不甘與鄙視。最後,部分外省族群雖認同去威權的民主化運動,但並不能接受隨之而來去中國化的台獨運動。
不幸地是,本省族群同時也充滿了不平。首先,台灣民主化運動初期在對抗中國意識時,是以反支配、反霸權的相對弱勢位置來進行鬥爭,所以難以體貼優勢者--外省族群的不安與焦慮。其次,民主化運動僅是爭取在制度上與機會上的平等正義,並無意而且事實上也沒有造成新的權益優惠與特權位置,亦因此對於外省族群的在過程中的相對剝奪感,不易體會。第三,外省族群仍保有菁英情結,並掌握文化詮釋、大眾傳播上的支配性優勢,將民主化運動指責為民粹動員,並對選舉結果不甘心,將本土化運動矮化為偏狹的、島國的、反全球化的、民粹的住民自決運動,對本土化路線的台灣前景不予祝福。最後,在此一以建構台灣認同對抗中國意識的過程中,旁邊卻同時存在一個真實而且持續崛起的中國,對台灣在經濟上商機誘人,在政治上充滿敵意,本省族群對此不免疑慮。
(二)兩套文化母國想像的對峙與認同光譜的拉扯
外省族群身為最後一批集體來台的中國人民,對中華文化比本省人有著較高的親近性,並視博大精深、播及四海的中華文化為正統,而台灣文化為繼承於中華文化之下的支脈。在長期穩定的統治環境下,這套中華文化母國想像不僅滲透在外省族群內,並也對本省族群有著或大或小的影響力。以致於,在族群想像所衍生往下的國家想像裡,本省人與外省人皆無法對「中華」、「台灣」作一切為二的區分。
而崛起的本土化運動本身也內含著一套台灣文化母國的想像,認為台灣這片土地已融合出極具開放性與冒險性的台灣文化,含括並轉化了中華文化。所以台灣文化是主體或核心,中華文化,如同南島文化、東瀛文化、西方文化,甚至其核心內涵中原精緻文化,也如同客家文化、閩南文化一樣,僅為重要元素之一。
這整個光譜表具有以下兩個特色:
1.方向性:有中華文化母國想像者將具有朝右,也就是朝向國家統一、社會融合方向發展的慾望。
2.移動性:兩邊皆有外部及內部因素拉扯影響每各個位階的人數多寡。例如:若中國經濟持續發展或政治民主化,則朝向右方移動的人數可能增加,若是中國內部發生動亂,則會影響向右的移動。相同地,若台灣本土化教育持續深化、生存環境(社會福利制度、生活品質等)更具人性、或經濟景氣上揚,都將使認同位置左移。
(三)族群間互相的邊緣恐懼
在政治層面所導致的族群間不安與疑慮的基礎上,再因外有中國和華人社群的存在,台灣特殊的族群比例結構,讓任何一套文化母國想像持續發展,都會將另一族群邊緣化,形成邊緣危機。
對較具台灣意識的本省人來說,雖然當下台灣本土化價值已取得主流地位,並看似難以逆轉,但中國國力的崛起,勢必帶起大中華的整合,這將使台灣此一新興民族國家在以中國為首的華人社會中形單影孤。本土意識並將在唯中國馬首是瞻的華人世界中,成為逆流。
相同地在另方面,已對政治爭鬥過程高度反感與不安的外省人,更擔憂在本土路線下恐將變為少數,故雖實質利益損害不大,但在心理層次上確有極強的剝奪感,擔心在狹隘與排他的福佬沙文主義下,將被切斷與中華文化的臍帶,以及失去未來競爭的文化利基。
(四)當下國家認同的妥協默認
所以對於當前國家認同中的「國家實體認知」來說,不同政黨或族群間已彼此拉扯妥協達一致共識,也就是皆臣服在民主化的正當性之下,接受以「公(國)民主義原則」作為最大公約數:主權方面,兩岸互不隸屬,台灣(中華民國)是個主權獨立的國家;領土為台澎金馬,不包含外蒙古及中國大陸;人民為兩千三百萬,並非十三億人口;政府為依憲法經民主程序所產生,並非北京當局。但在此認知之下,不同立場及族群仍保持著迥異的情感因素、好惡強度、與容忍程度。
因此,這種衝突的真正根源在於因為對史觀詮釋的差異、對家族與個人生命遭遇的不同、對反對運動與本土路線參與的深淺,所以形塑出不同「文化意識」,並在著眼未來時,投射出不同「發展想像」。
二、戰略解方
由上述結論四項結論,可分別得知四項戰略方向:
1.降低彼此間的不滿與不信任。例如:(1)建立跨族群溝通平台、組織外省人新認同團體。
(2)避免選戰主軸升高族群緊張、推動黨內紀律約束不當政治語言。
(3)扭轉外省族群的刻板印象,強調外省人對民主的參與和貢獻。
2.控制外省人在認同光譜的移動因素。例如:
(1)加大左端(台灣)拉力,持續推動去中國化教育。
(2)減緩右端(中國)拉力,降低中國經濟發展的吸引力。
3.降低雙方的邊緣恐懼。例如:(1)降低外省族群的邊緣恐懼,分享部分權位給泛藍人士。
(2)爭奪外省族群的霸權優位,推動媒體改革,削弱其輿論影響。
4.以「公(國)民主義」,作為台灣主體認同的最大公約數。例如:
(1)建構「國民主義、多元文化」觀點的新論述,並推動臨全會決議文。
(2)默認「中華民國」、國旗的代表性與功能性,但不承認其象徵性。
三、環境分析
1.族群問題的長期趨勢與短期影響
以人口學來看,外省第一代每四年以8萬人銳減(以13%人口比例推算),並由外省第三代「首投族」19萬人替換,來往相差27萬。新增的第三代較第一代深具台灣意識,長期來看,問題在趨緩中。
然而,外省人焦慮的影響力遠大於人口比例。在選票上,此矛盾不僅反映在13%的外省投票傾向的僵固性上,更進一步渲染到中間立場的非外省選票上,產生對泛綠處理族群問題在能力和誠意上的懷疑。在公共議題上,此矛盾藉由媒體優勢而戴著被邊緣化妄想症的不安濾鏡,將其他議題高度政治化與陰謀論,如制憲程序、18%利率、台灣地圖橫躺等等,並以其他外衣(都會菁英、自由主義者、國際左派、世界公民)包裹種族主義者的傲慢與怨忿,曲解本土化為反全球化的、島國的、反智的、狹隘的民粹動員。
因此,族群矛盾在一二十年後勢必趨緩,但短期內外省人焦慮絕非僅單純地反映在族群邊界內,而將由中間立場的本省人擋在對立的前線,或以相同的猜忌倨傲姿態,伴隨著其他面貌,在無關議題場域上變裝現形,幽靈不散,徒增溝通成本與治國困擾。
2.外部因素的影響
(1)中國因素
外省族群的發展想像,從文化、經濟、政治乃至於社會各領域的整合,不一而足,但多少都受到中國興衰的牽動。也就是說,中國兩岸經貿實力的消長、政治氣氛的繃弛,都將牽動外省族群的認同傾向。
(2)台美中關係
同樣地,台美中關係也是變數之一,美中關係改善時,台灣發展空間相對受到壓抑,台灣處境不利,部分外省人將加大對中國憧憬。相反地,台美友善時,台灣地位及尊嚴提昇,將較利台灣內部整合。
3.台獨運動推進的影響
絕大多數的外省人過往的反共概念是以反獨裁、反暴政為核心,而非反中國,所以基本上仍抱有濃烈的中華文化意識或對中國的認同情感。所以台獨運動對外省族群來說,普遍將加深其對台灣未來走向的憂慮,甚至逼使此一族群進一步向中國靠攏或離開台灣。但與台獨運動相關的台灣本土化發展,因使社會氣氛瀰漫對台灣主體性與自信心的堅持,尤其中小學本土化教育的推展,將使新生代外省族群增加對台灣的情感與認同。所以台獨運動表面上將激起外省族群的反抗,但長期而言,仍可加速新世代對台灣的融入。
4.內部關鍵政治事件─憲改工程:對族群問題的影響評估
對族群問題來說,目前較明顯和較具延續性的政治發展變數,即為憲改議題。而族群實力在憲改動員中無法以族群代表或族群議題直接出現,外省族群仍須轉由泛藍政黨代言,或藉由外省籍憲政學者監督論政,避免外省族群邊緣化。
憲改工程可粗分為「憲改內涵」、「憲改程序」、「公民投票」三大塊,「憲改內涵」可再分敏感度高的「主權象徵議題」,以及較具改革共識的所謂「12項實質議題」;「憲改程序」可粗分「制憲」及「修憲」兩類;「公民投票」亦可分「公投創制」與「公投複決」。因阿扁已宣示不碰觸最具爭議性的「主權議題」,而「實質議題」與「公民投票」已略具共識,故較會激化族群矛盾的將是修憲vs.制憲等憲改程序鬥爭。雖然目前阿扁所引領的憲改趨勢為採取「不涉主權的兩階段公投複決修憲程序」,但因3/4的高門檻勢必需要國親配合,修憲仍有破局風險,若修憲進展不順,恐誘發社會甚或政府發起制憲運動,此結果必將造成政治緊張、社會對立,加深族群裂痕。
但憲改工程為形塑台灣主體意識的關鍵進程,即使仍奠基原憲法法統依循修憲,但公投複決機制也將完備此套憲法的國民基礎,即使過程紛擾,但對創造未來取向、同中存異、新而合一的台灣主體意識,將亟具貢獻。所以,對族群問題來說,將是「短空長多」。
5.內部關鍵政治人物─陳水扁:路線轉移的可能性:
阿扁作為國家與民進黨的領導者,具議題設定、協調仲裁、聚焦爭議等功能,其立場路線動見觀瞻,影響頗大。而選後阿扁關切焦點已從爭取連任轉向確保歷史地位,企圖不遜於李登輝「民主先生」的歷史評價。目前有四個位置,可將阿扁送入台灣歷史館。
(1)傑佛遜位置:推動新憲,五十年內不需大規模更動。
(2)尼克森位置:以直航等經貿政策輕鬆打開中國大門。
(3)傑克遜位置:奠基民進黨長期執政的基礎,「泛綠大執政」的第一人。
(4)華盛頓位置:成功正名或宣布台灣獨立。
上述任一歷史位置的確立,都可讓阿扁名留青史,此四者效益類似,但第四者風險與成本兩者皆高。而前三者將驅使阿扁轉向溫和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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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李文忠[族群]一文的批判
筆者
民進黨相對溫和的李文忠委員,在中國時報提出了他的「族群問題」解決之道。筆者認為,李文忠一開始的分析,包括「外省族群的不安因素」與「兩套文化母國想像的對峙與認同光譜的拉扯」等,都有其可取之處。不過,筆者很遺憾地看到,當李文忠此文提出其族群問題的解決之道時,由於他「政治正確」地強調「台灣獨立」與「閩南人政權」立場,於是不免認為族群問題的核心乃是外省族群問題,而外省族群的問題又在於他們承載了在台灣廣泛存在的中國情懷;而此一情懷又是顛覆「台灣國家」的隱患,必須加以壓抑乃至於消滅。
在此脈絡下,李文忠文章中的「公民民族主義」僅僅成了一個陪襯,「進步」立場沾染了向極右的色彩。文章因此提出以下建議:在國際政策上,鞏固與美、日的同盟關係,藉由此種與霸權的聯繫,降低兩岸敵對的不安;在兩岸政策上,不可採取有益於中國經濟發展的作為,以免由於中國的日趨強大,動搖台灣認同;在台灣內部,則推動去中國化教育,逐步消弭台灣內部的中國人認同。然而這些建議,若真如中國時報所稱,「代表民進黨青壯派對於族群歷史的理解與解決當前問題的想像」,那麼恐怕是過於一廂情願了。其原因如下。
首先,美國、日本未必要採取與中國針鋒相對的立場。雖然台灣多年來不遺餘力慫恿美中對立,但三十多年來的美國政策都是不支持台灣獨立、不為台灣獨立而戰。近年一些美國在台協會官員私下鼓勵台灣思索一國兩制,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凱瑞對此亦有偏好,可見美國對台灣混水摸魚的企圖洞若觀火。退一步言,費盡心力挑播離間,意圖使台灣長期與中國敵對,果真是愛台灣之舉?台灣兩千兩百萬人有此大志,希望永世成為西方圍堵中國的棋子?這在戰略上是正確的嗎?這種政策取向,又是道德的嗎?
其次,李文忠主張不可讓中國經濟坐大;但問題是,台灣何德何能,能夠扭轉大陸經濟發展的趨勢?左思右想唯一的可能,還是台灣宣佈獨立、引發兩岸兵燹之災,由此使西方得以與中國進行冷戰或熱戰,讓台灣、中國乃至於整個世界因此玉石俱焚。把「醜陋的中國人」打回石器時代,或者可以成為台灣對「自由世界」的最大貢獻;否則中國經濟日日發展,李文忠認為台灣認同即可能不保。為了台灣認同的鞏固,且讓我們準備好軍事鬥爭,台灣人必可因此贏得世界的尊重?
其三,是台灣內部的去中國化作為。李文忠文章認為,「台獨運動相關的台灣本土化發展,因使社會氣氛瀰漫對台灣主體性與自信心的堅持,尤其中小學本土化教育的推展,將使新生代外省族群增加對台灣的情感與認同」。藉由「本土化」能否帶來「自信心」,恐怕不免要受到唯心主義的質疑。因為李文忠前面提出的與美日聯盟所意味的「軍事體制」與國防預算增加,以及不可讓中國經濟坐大所意味的「戒急用忍」與對台灣經濟升級的阻礙,是否將使台灣競爭力流失,從而斧底抽薪地使「自信心」更早崩潰,更是當前台灣急需面對的挑戰。
我們認為,台獨立場之所以不能有效處理被包裝為「族群問題」的兩岸關係,不是由於僅僅佔台灣人口13%的「外省人」中國情懷,而在於李文忠也注意到的「中國國力的崛起」,以及因此可能造成的使台灣「在華人社會中形單影孤」的戰略危局。面對中國的崛起與台灣的危局,李文忠的處方卻是拉攏美日、打擊中國、鎮壓內部異己。如此作法,豈非飲鴆止渴?代表台灣經濟文化實力的施振榮、張榮發、周杰倫、張惠妹,又焉能不成為此種作法的犧牲品?讓我們面對現實,提出一個更能解決問題的政策吧!
圖:李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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