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林濁水在聯合報有一篇文章,值得一讀。值得之處在於,他揭露了一個兩岸問題的癥結,或說台灣人心理上的癥結:「果真統一意味了台灣成為邊陲?」
這種心理癥結與台灣的實質獨立地位,是相關但不同的兩件事。對於認同台灣事實獨立的台灣人來說,他們可能接受在實質獨立的前提下,不排斥某種形式的統一,但避免一刀兩斷式的情緒性獨立訴求,以降低兩岸之間的緊張。藉此,為未來台灣人在中國大陸的發展,獲得更大的自由空間,避免被排斥與抵制。
這種廣大的自由空間,對於台灣人來說,創造了「向上流動」的途徑。許多台商藉由大陸勞工、市場,由小而大,由弱變強,由台灣走向全世界,明顯是一種「往上流動」。許多台灣人也在這個大市場中伸展拳腳,從工頭成為數萬工人之上的經理人。而「台灣」則企圖在開放三通、吸納國外與中國大陸的技術勞工與資本,以成為「亞太營運中心」的努力中,往上流動。很顯然,對於台商、對於台灣人、對於台灣本身來說,兩岸的互動談不上「邊陲化」,而是一個成為中心的過程,更談不上「夏威夷化」。
然而,林濁水的認知與上述「向上流動」的現象頗有不同。按照林濁水的邏輯,台灣如果不與「中國」劃清界限,那麼台灣就只是如同夏威夷一般的「不正統、不道地、不純粹,不足展現薩克遜民族文雅典範的次等美國」。於是林毅夫的國境之內自由遷徙的比喻,被林濁水推演成這樣一個警世寓言:「台灣人,醒來吧!統一只是使台灣成為次等中國而已!」。
藉此,林濁水已經扭曲了兩岸關係中由於歷史因素、「路徑依賴」,所導致的不必要對立,而將之上升到具有「現代化」的民族國家的重構、「價值轉換」的範疇。在此論述下,台灣人在中國大陸的自由發展空間,台灣人、台商、台灣,正在與中國大陸的交往中融為一體、平等相待,甚至一躍而為「新中原」的種種現象,也消失無蹤。而正是被市場經濟下的台灣人,和市場經濟的中國大陸所逐步拋棄的封建的「差序格局」,還成為林濁水心中的「中國圖像」。林濁水在此與中國大陸最封建頑固的人士形成了共謀,一起將中國描述為一個落後封建的國家,於是這一大群最頑固的人們,一起與現實脫節。
林濁水的這種將中國描述為落後封建之地的論述,固然由於種種因素,在台灣有很大的市場。但中國大陸的發展、兩岸的頻繁往來,都正在顛覆他脫離現實的想像。文化是演變的、認同是演變的;不去面對這種演變,而是匝一個稻草人,為自己的國族想像練拳腳,面對台獨經濟、社會基礎流失的危機,能不有所恐懼?
=======================
台灣,拒絕做中國的夏威夷
林濁水/民進黨籍立委(台北市)
大赦、特赦都已無法使林毅夫如期奔喪,但從赦免這觀念出發仍然是探討林毅夫事件的深層意識之銳利切入點。
遇到情屬無奈,法有不容;人道和法律對峙僵局,赦免常是解套手段。林毅夫事件無疑是一件歷史悲劇。面對無比深奧難測,又無比巨大的歷史,有限的人,只能執其一端而「各有其志」甚至「違法」成為唯一選擇,境遇如此無奈,那麼台灣既然解除動員戡亂,也將三通,悲劇的歷史已告一段落,應把恩怨還給歷史,以赦免林毅夫來創造和解,並宣告新的歷史開始,誰曰不宜。
然而赦免要能成立,還有其他的條件,那就是心有所悔,而人皆悲憫。現在林毅夫既心中無悔,更重要的是台灣社會以六比一的民意反對免究其責。懸殊的民意指出反對寬赦的遠超越左右兩翼的基本教義派,而涵蓋了更多的中間人士。這不但使赦免失去民主的正當性,更鮮明地顯示悲劇的歷史還沒走完他的全程。
怎能說歷史已走完全程?儘管台灣終止動員戡亂,但北京仍堅持內戰關係還在延續,不放棄對台用武。也因此台灣朝野共識必須修法對違反管制規定前往中國的「退役」軍職人員課以刑責,這跟赦免「現役」叛逃是聯結不起來的。
如果我們以民主法治的建立做歷史的目標,那麼歷史要完成的還不只是體制的建立,還在價值的轉換,那麼在事件中將赫然看到引爆風濤顯然是一些和民主法治互相扞格的價值。
首先被質疑的價值是族群意識。民主源於社會的分裂,建立於社會的再整合。西方王室/貴族;貴族/資產階級;中產階段/勞動大眾;男/女……的每一次分裂與再整合都使民主進一步深化、廣化,體制因而完備。然而基於歷史的既予,在台灣上述的分裂衝突或不曾發生或不成為民主的動力。而是一個現在仍然未曾在道德上解除禁忌的族群矛盾:在外來政權充滿歧視性的政策下,訴求族群問題是歷史階段必要的正義,因此而與統治者的對立,成了民主的動力。然而一旦民主來臨,族群意識如不進一步轉化,反繼續為政策思考的主要邏輯,分裂後的再整合將造成困難,民主鞏固將受傷害。
諸多叛逃者中林毅夫被獨厚,當然不只是因他是屬於台灣族群,更因為他是傑出的經濟學者,北京領導者的智囊,是精英份子。但,是否來往皆顯赫,結交遍及兩岸與朝野高階人士的精英份子,便得以「刑不上大夫」?前線將士必須誓死守土,否則格殺勿論,但叛逃的人一旦躋身大夫身份,就得豁免,往來兩岸,備受尊榮,兩兩相比,貴賤判如雲泥。
封建時代原是這樣:王室貴族,統治領地各不相屬,但互相聯姻自成血緣相近的封閉上層族群而和自己轄下庶民劃分界限,但恩怨一起,戰爭爆發,軍令如山,將士效死沙場,然而不旋踵,原野血跡未乾,王公貴族已把酒言歡,等待下一次的恩怨再掀戰爭風濤,驅使兵士奔馳效命。這是封建時代的法則。然而今天台灣的難題是怎樣在林毅夫一旦自由尊崇地兩岸高來高去後,向所有八二三、古寧頭等等戰役陣亡將士說明他們捨命悍衛的不是刑不上大夫,人民如草芥的封建政權,而是人人平等的民主國家。
如今台灣最後選擇拒絕林毅夫,意味的是度過了價值轉換的危機。
林毅夫強調他從台灣投奔中國就像美國人離開夏威夷回到美國一樣。比喻極銳利,更極絕決。但什麼是夏威夷?就是不正統、不道地、不純粹,不足展現薩克遜民族文雅典範的次等美國!他明白地道出他完全心甘情願地成為傳統一元論的中國大一統中原中心主義的俘虜。
這觀念雖要求天下歸一統,但一統天下的各方要以京城為核心,依遠近安排出差序格局的天朝秩序,這秩序和價值觀是中國統治者幾千年來維繫政權的核心價值,現在又一再號召他的子民。在這樣的價值觀下,幾年前行政院長說「台灣不是久居之地」,更早有大儒唐君毅淒苦地說戰後逃到台港的中原人士是「中華兒女海外飄零!」這樣,對自己土地和身份惶惑而奔向中國,正不只是林毅夫,當年侯德健就在同樣感召下奔向「素未謀面」但卻「無比熟悉」的「真正中國」。
價值既然如此,中國為什麼還堅持非要這一塊不純正的土地做中國的次要的一部份不可?歷史的悲劇因此而生。
然而在林毅夫離開中國的夏威夷之後的廿三年,台灣民主化帶動的價值轉換,台灣主體意識的覺醒乃至國家意識的變遷,而使台灣不論朝野與意識形態一致責備林毅夫時,也同時拒絕繼續讓台灣做中國的夏威夷。於是「人各有志」中林毅夫所實踐的志,在台灣成為不再被憑弔的骨董。
然而如今林毅夫的「志」卻仍是北京權貴有志一同的志。於是兩岸對峙只能依舊,悲劇的歷史也仍未走完歷程。結束歷史的不幸,以致拒絕和解的赦,竟是台灣保衛民主的唯一選擇──和林毅夫一樣絕決的選擇。
【2002/06/06 聯合報】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