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年紀增長，工作跟生活卻沒有因此變得更有餘裕。相反地，似乎有更多大大小小的事務得處理。為了避免遺漏該做的項目，這幾年來我依靠著能列出並且提醒我待辦事項的應用程式完成每一天該做的事情。這種擔心自己遺忘了什麼的心情，也引發我思考關於「遺忘」這件事。
「遺忘」總是連結負面的後果吧？小時候忘東忘西，就會被父母碎念「為什麼一直忘記？要講幾遍？」在學校忘記帶作業、甚至忘記帶手帕衛生紙都會被老師處罰；更別說在考試時忘記自己之前唸過的內容，明明記得在哪一頁，周邊的內容都有印象，就偏偏那個被考到的訊息在那一刻怎麼都想不起來，彷彿被馬賽克了一般，那種懊惱跟氣結真會讓人捶胸頓足。其他生活上的遺忘，同樣也帶來苦果。學生時代帶便當去學校，結果放到快中午才想起忘了蒸，這下就得多餓半小時才能吃飯；上班後在家要蒸個餐點來吃，結果之後忙著做別的事完全忘記這檔事，等到想起來，食物已經因為保溫多時變得不好吃。但我也遇過更慘的狀況。夏天時某個晚上叫外送餐點，結果食物到了之後放在客廳沒馬上吃，在房間做別的事，結果最後竟然累到睡著，而且就這樣睡到隔天！可想而知，在客廳的餐點在炎熱的天氣下擺了一晚上也只能作廢。也曾經發生過洗衣機洗衣服完畢後，我因忙著做事，完全忘記自己衣服沒晾的事件。結果隔天起床赫然想起自己沒做這件事，一打開衣槽，前晚洗好的衣服因為在潮濕密閉的空間中放了一晚，已經產生霉味。這下子只得重新再洗一遍。這些「遺忘」若只是跟個人相關，受害者只是自己，那還算小事。怕就怕遺忘的事情是工作相關的事，那就是出了大事。上司、客戶交辦的事情忘了做好，就不是只是沒飯吃或重洗衣服而已，而是被責怪、丟掉一筆生意、被扣薪水，甚至是丟了工作，這種「沒飯吃」的嚴重性是我們承擔不起的風險。
在關係中，「遺忘」一樣帶來災難，因為它破壞的是兩個人之間的情誼。朋友間的邀約忘了，這會讓對方感覺未被重視。我記得有一次有位朋友主動邀約見面，兩人約好了時間，但沒說定地點。我想既然是對方主動邀約，理應由她自己在約定日期前一兩天跟我確認見面地點。結果一直等到邀約前一天都未收到她的訊息，我判斷她應是忘了這件事，也未再主動跟她確認，只是心裡覺得這個人其實並不重視我們的情誼，才會自己跟人家約卻忘記這件事。果然過了一段時間，她才捎來訊息說她忘記這件事，並且表明她有多抱歉。面對她的抱歉，我不知該如何回應。我只是從這件事情認知到我們的情誼有多麼表面與脆弱，才會讓她明明是自己提出邀約卻可以主動忘記。這件事也讓我警惕自己要記得跟人家的邀約，別說忙到忘記，這樣只是表示原來其他任何事情都比妳邀約的這個人來得重要，那這樣其實也就不用再浪費時間去維繫一段無謂的情誼，免得對雙方都累。情侶或夫妻之間的「遺忘」更有致命的殺傷力。對於重視儀式感的人，忘記對方的生日或兩人各種紀念日，諸如第一次約會紀念日、求婚紀念日、結婚紀念日，都會引來對方不快，覺得你不夠用心，忽略他的感受；對於生活習慣兩人也有不同的要求跟模式，但是兩人要是總是忘記對方的習慣而硬要對方來包容、配合自己的，久而久之一樣產生嫌隙，覺得「你就是沒有把我放在心裡才會不記得我的習性」。有了孩子就更有得吵，因為忘記的事情就會更多，工作一忙忘記接孩子、回到家又忘記要看小孩作業、甚至忘記答應過小孩要幫他買什麼東西。這些遺忘就會引發伴侶爭吵，爭吵多了就產生埋怨，埋怨久了就累積成憎惡。更別說在情感中我們忘了道謝或道歉，只覺得這一切都理所當然，都在一起了何必要計較那麼多；我們也遺忘了曾經承諾過對方的事，彷彿那都只是要將對方騙到手的話術。這樣的遺忘最後就會導致「遺失」，我們會遺失一段關係，而這遺失可能也會造成我們生命中一個遺憾的缺口。
除了整到自己及傷了關係，「遺忘」也會帶來恐慌與悲傷。人至中年，就會開始擔心記憶力衰退，漸漸記不起事。一日晾完洗好的衣服，將洗衣槽內側的毛屑收集袋抽起、清除裏頭的衣服纖維後，要嵌回洗衣槽時卻發現怎麼也放不回去。我大驚失色，想說我失智了嗎？為什麼以前可以放得回去結果現在不行？！發生了什麼事？！試了半天未果，我感到無比挫敗，結果後來才發現是我搞錯正反面，難怪怎麼也裝不回去。這種自己嚇自己的插曲不久前又發生過一次。手持吸塵器沒電了，我直覺反應就是要拿充電線插入充電口，結果發現怎麼都插不進去。這下我又緊張了，想說之前明明充過，那我當時為何插得進去？我甚至一度懷疑是我瘋了嗎？結果後來去收納盒看了一下，才記起這台吸塵器有它專屬的充電線，其他一般的充電線跟它尺寸不合。我面對自己給自己製造的「煤氣燈效應」只能啼笑皆非。但這些插曲或許也顯示我們到了中年開始對遺忘產生恐懼。「遺忘」若到了嚴重的程度，就是失智，而這件事不僅對當事人是衝擊，對他身邊的家人更是難以接受的痛。看著熟悉的家人漸漸忘記時間、空間、不會穿衣服、不記得自己是誰，更不認得我們的時候，那股深沉的悲傷是難以用言語形容的。你知道眼前這個人雖然形體還在，但他其實正逐漸離你而去，你們之間的連結也一點一滴消失中。
儘管「遺忘」多是帶來負面的結果，但是到了現在這個年紀，我卻也開始意識到「遺忘」的好處。以前年輕記性好，所以很多不愉快的事情都會牢牢記住。什麼人講過重傷你的話、做過傷你很深的事，我們都放在腦中的長期記憶庫，時不時就拿出來複習一次，死都不肯忘記，也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忘記。如今到了現在，記憶力已不如前，我發現自己連情緒也無法持續太久。早上讓我不高興的事情，到了晚上我竟然就忘記早上在氣什麼。某個人做了什麼令我火大的事情，我決定隔天要跟對方溝通清楚，卻發現隔天我已經沒了火氣，反倒是重新在跟對方描述當時場景時，又再度被激怒了一次。這樣想來，不記得其實是比較好的。人生記得值得的人事就好，而且後來會明白，值得記得的人事其實沒有多少。有次跟一位前輩聊天，她說到自己當年拿到博士學位時，深感那段求學過程的刻骨銘心，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自己寫過的論文內容，結果現在卻已忘了差不多了。她這番話更是點醒了我：曾經的豐功偉業、愛恨糾結，到後來會發現那都不重要，還記得表示你還緊抓著逝去的榮光與無法改變的曾經不肯放手，忘記了或許表示你已經超脫，不再留戀過去，而是著眼於現在。那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如今我還是有一些往事仍舊記得，有一些情緒無法放下。但我知道隨著我垂垂老矣，有一天它們都會被遺忘。如果有一天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想我可能不再覺得恐懼，因為也許我連恐懼是什麼也都不會記得了。到了那個時候，或許反而能感覺「遺忘」帶來的快樂。人生活到最後能夠因「遺忘」而變得自在，那何嘗不是一種回到人生起點的完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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