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坐火車上班。進車廂坐下後，想說來看個書，結果沒過多久，同車廂進來了三、四個中老年婦女，以宏亮的聲音宣示她們的入場，坐下來之後更是保持同樣音量不停聊天，如入無人之境地。她們應該不是故意拉高嗓門高談闊論，而是她們以平常音量說話就已經是這個分貝。我被迫聽著她們的談話內容，開始從講親戚的閒話到抱怨孩子跟丈夫的不是，再說到自己人生一路走來多苦又多隱忍，滔滔不絕地述說著自己這部可歌可泣的編年史。語氣之強勢，儼然就是一副「恁祖媽沒在怕」的姿態。當天下班後要坐火車回家，在車廂坐著正要看書時，竟在這時又進來了三、四位大媽，又是喧鬧地入座開講。這三、四位大媽不是早上的那群，但高調的進場方式是一樣的。我心中苦笑地想：「今天是『大媽日』嗎？」更妙的是，這群大媽跟早上那群一樣，都是肆無忌憚地聊天、論人長短，沒在管四周圍還有沒有別人。通常也不會有人敢去請她們降低音量，因為就怕被她們集體高分貝的「話語連珠炮」射死。有人說：「世界上最不能惹的一種生物就叫『歐巴桑』。」光看這股氣勢就明白為什麼不能惹了。但仔細想想，為什麼女性年輕時明明有各種不同樣貌，結果到了一定年紀成了歐巴桑後，卻集體呈現相去不遠的狀態呢？她們都經歷了什麼，以致最後都變成了這個模樣呢？
女性絕對不是一生下來就是歐巴桑性格吧？誰小時候不是可愛、純真，也曾膽小、怯懦，被大人一罵就嚇得大哭或躲起來？但只要一段不順的人生經歷就會讓她們脫離純真年代，例如家中重男輕女、在學校遭遇霸凌、家中環境逼自己得早早自立、出社會被主管或同事歧視或性騷、被閨蜜背叛或同性陷害、遇人不淑、為母則強，種種際遇都會逼迫女性壓抑自己的害怕，只能咬著牙站起來面對；就算她們也曾經試圖示弱、求助，但發現這世間看見妳的弱點反而踩妳踩得更兇後，她們便從幻滅中浴火重生，在人情冷暖的過程淬練出無堅不摧的韌性與強悍。有的女性為他人付出了一輩子，所有的不甘與怨懟，在年紀大了之後，就只能用大聲、強悍的方式表達、宣洩。於是在一次次與別人對峙與叫罵中訓練自己的反應與聲勢，最終就成為了不好招惹的歐巴桑。罵人順暢得不得了，年輕女性與各年齡層的男性全無招架之力；殺價殺得理直氣壯、毫不嘴軟，讓店家瞠目結舌；買個東西要再三確認有沒有遺漏錯誤，搞得老闆或店員都忍不住火大。她們的難搞，其實是因為她們在對抗過許多挫敗後培養出的自我保護力。如果可以，誰不想一直溫良恭儉讓、有氣質地活下去？但年紀漸長，社會的殘酷讓她們理解隱忍只會讓她們被當軟柿子踩爛，於是她們只能生出硬殼反擊，成為令人生畏的「阿珠媽」。
「阿珠媽」常見的厲害行徑之一就是搶著上下公車。每當公車一來，只要有一個人類瞬間轉化成有三頭六臂之姿，不停向前推擠鑽動、力排眾人、健步如飛地躍上公車，那個人十之八九都是歐巴桑。下車亦是如此，平常怎樣關節疼痛、行動不便，到了要下車時，突然間什麼病痛都沒了，就是一定要搶在眾人面前下車。或許在被時代的洪流漸漸沖到了末端時，至少在上下公車時，還可以努力不讓自己被落到後頭。這是我後來理解上了年紀的人可能有的心態，也就學會靜靜地看著她們奮力擠到前頭。大媽的另一個常見行為就是會見義勇為當起糾察隊。有一次在公車座位上看見座位旁掛了一支雨傘，心想可能是之前某位乘客遺留下的，也沒有任何反應。結果正要下車時，對面一位阿姨看見那把傘就大聲嚷著：「誰掉了雨傘？！」搞得眾人面面相覷，她才知道這不是這趟車的乘客遺落的。又有一次在市場買麵，在一旁等著老闆娘烹煮時，身旁走過一位中年婦女，看見麵攤座位上有尚未收拾的碗筷與垃圾，竟然隨手將她自己的垃圾也丟在桌上後繼續前行。這一幕被旁邊一家美容院的老闆娘目睹，當場衝出來大聲疾呼：「小姐！ㄟ前面那位小姐！妳怎麼可以亂丟垃圾！妳這樣很沒有規矩耶！」結果把那位沒有道德的婦人叫回，要她把自己的垃圾拿回。那位歐巴桑原先還理直氣壯說：「那桌上不也是垃圾？」結果美容院的老闆娘就回嗆：「那是人家的桌子耶！妳不可以這個樣子！」結果那位被糾舉的婦人在眾目睽睽下只好悻悻然地把自己垃圾收回。我當場目睹這場「歐巴桑的對決」，心想：這些阿姨們真的很猛，可以這樣大聲嗆人是真的要上了年紀才做得到吧？這又讓我想到有一次在公車上聽見兩個中年婦女的談話。一名婦女要她的朋友看看她的皮膚上了年紀仍一點皺紋都沒有，言下之意是要得到對方的讚嘆。但不知是對方沒接到這層訊息，或是不想稱讚她，竟然回她：「人上了年紀哪有不老的？」哇，這下惹怒了這個求關注的大姊，馬上破口大罵：「妳看看我的皮膚是哪裡老了？！」結果對方又說：「那就是有勤保養的緣故。」這下大姊更不開心了：「妳講話怎麼這樣？！我跟妳說，我從來都沒有保養過！妳看我從以前到現在，皮膚是不是還一樣那麼緊緻？！我就是每天早上洗臉後擦了﹝某化妝品牌﹞就這樣，經年累月，根本沒做什麼保養。妳看，是不是一條皺紋都沒有？！」搞得她的朋友最後只能被迫就範，改口說：「嗯，很厲害！」這才算給出正確答案，大姊才停止歇斯底里的斥責。我坐在她們後面又是一陣瞠目結舌，不敢相信我剛才聽到了什麼。歐巴桑糾舉人的言行，那股殺氣跟震懾人的氣焰真的無人能敵。與她們對幹要有必死決心，否則看來毫無勝算可言。
天地不怕的歐巴桑「演化」到失控的階段，就會成為強詞奪理、顛倒黑白的恐怖女人。我在職場上已經親眼看見一些上了年紀的同事或主管，遇到一些事務出了一些紕漏，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承認疏失並且提出合理的解釋與解決方法，而是想以她們強勢的態度唬住別人，再以話術講得這件事一點問題都沒有，有問題也是事情本身不對或是別人的問題，與她們都無關。女性到老若「黑化」成陰狠的歐巴桑，那真是恐怖至極，因為已失去了自己在意的青春、外貌，結果連內在的善良、品格也隨著年紀消磨殆盡，這樣的歐巴桑還剩下什麼呢？
如今我也進入歐巴桑的階段了。我想起年輕時期的自己，大多也是膽怯、噤聲的狀態。日常生活遇到人插隊也不會出聲制止；職場上曾經遭客戶無禮對待只能忍氣吞聲，被主管無理訓斥只能氣到委屈流淚卻不敢反駁。然而生活上的各種鳥事、衝擊，終於也讓我為了保護自己，慢慢演化成了一個「恰北北」的歐巴桑。一次排隊倒垃圾時，旁邊來了個阿姨若無其事地要在我前面插隊。我竟然直接沒好氣地跟她說：「隊伍已排到後面了喔！」那阿姨見我強硬，還邊說著：「沒關係啦，不都一樣」，接著一邊退到後頭，結果在我後面插隊，因為我後頭是個不敢吭聲的年輕人。又有一次在公車上，旁邊站了幾個嬉鬧的小學男生，結果車子一轉彎，一名小男生的水壺當場從書包側袋掉了出來，直接砸向我座位邊，我幸好沒事。我拿起水壺，要還給那孩子。那孩子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就要拿回去的同時，我便冷冷地瞪著他說：「不會說謝謝嗎？！」結果那孩子愣住，馬上說了一聲：「謝謝。」再有一次，在我們部門會議上，因為一件未釐清的議案，我直指當初討論並未作成決議，小主管竟當場惱羞成怒，未針對議案本身重新討論，反倒出於她想反擊的直覺，對我做出人身攻擊。但我已不是二十年前那個只會默默委屈流淚的年輕女孩，而是選擇與這位歐巴桑前輩直球對決，直接嗆她一番發言與當下議題無關，請她不要模糊焦點。軟弱無能的大主管就坐在旁邊，看著兩個年紀相差十歲以上的歐巴桑一陣刀光劍影，一句話也不吭。原來當兩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對峙時，男人就只會選擇默默在一旁觀望，不論是在家庭或職場，都是一樣的。因為他們知道得罪了哪一個歐巴桑自己都不會有好下場，於是就只能在一旁喝茶。
當我也晉升成為「恁祖媽沒在怕」的歐巴桑一員，不再那麼擔心自己出糗，或太在意別人眼光，我也在思考自己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大媽。或許是因為如此，我才開始觀察那些已成為「難惹生物」的女性前輩們，想想自己有哪些「進化的選擇」。能夠有足夠的底氣，勇敢地說出自己想說的話，但不要為了刷存在感而大聲喧嘩或不停碎念，更不要泯滅良知，顛倒是非，攻擊甚至陷害他人。能夠先掌握這些大原則，至少這樣我能成為一個自己還可以接受的歐巴桑樣態。一日在火車上又遇見了三、四個「阿珠媽」。聽她們談話內容是要去某地郊遊，因為她們開始打開自己的背包，開心地交換零食。接著其中一個阿姨說；「我還有準備水果。」另一位就說：「水果就等到了那邊再吃吧！」那短暫的幾分鐘，我看見的不是四個上了年紀的婦女，而是四個可愛的女孩子開心地要去踏青。女性因現實的逼迫不得已轉化成戰鬥模式的難搞歐巴桑，但其實內心深處還是有那個天真的小女孩存在，有機會也會想讓她出來透透氣的。但願當我有機會從〝おばさん〞老到變成〝おばあさん〞時，內心的小女孩還存在，讓我不是大聲嚷嚷、凶狠地搶著上下公車的大嬸婆，而是能夠開心地踏青吃零食的老婆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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