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共三十九集的台灣版《白色巨塔》。近十年來，我幾乎不太看台劇，《白色巨塔》應該是我這些年來第一部從頭到尾完整看完的台劇。當初會收看的原因有四。首先，我對於刻畫在制度下掙扎的人性面的戲劇題材頗感興趣；其二，是因為之前看過了日劇《白色巨塔》後，想看看我們台灣版會從什麼角度出發，呈現的面貌是否不同；其三，這齣戲改編自侯文詠的小說。侯文詠一直是我頗喜歡的作家之一，這部小說也是他挑戰長篇小說的作品，內容也取材於他工作的經歷，所以引起我很大的興趣。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導演。蔡岳勳導演的作品我雖沒有看過，但是久仰其名，在網路上也常看見對他的肯定之語。集結以上四個原因，此次我才決定收看台灣版的《白色巨塔》，看看這部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精緻台劇是否真不同凡響。
第一集節奏流暢、緊湊，印象很深刻。跟日版一樣，這齣戲也是以兩大主角為主。這兩大主角個性也截然不同，但不同於日版，兩人都在外科。故事主要繞著蘇怡華發展，從他的觀點看週遭的事，觀眾也可以看見他這樣一個原本純真、爽朗、無心機但有抱負的年輕醫生，如何在這座白色巨塔漸漸迷失自己的方向、被捲進權力鬥爭的漩渦、最後不自覺慢慢被吞噬的過程。跟他成強烈對比的是另一主角─邱慶成，一個野心勃勃、機伶狡猾的現實主義者。懂得用各種方式在白塔中求生存、往上爬、看準時機做對自己有利的事。除了描述這兩大主角對於事情處理態度不同發生的衝突外，故事前半段也是以外科跟內科主任爭奪院長職位、醫療糾紛為主要戲碼，所以每集劇情很豐富、扣人心弦。
幾個角色的選角我覺得很成功。例如唐國泰的角色請來吳孟達先生來擔綱是很正確的選擇。他將唐國泰的自我、跋扈、草莽性格跟中風、失勢後仍戀權的心境詮釋得恰如其分，可以牽動觀眾的情緒，讓人謾罵他的利慾薰心、也對他的悽涼晚景搖頭嘆息。邱慶成是另一個我覺得選角成功的角色。我對戴立忍先生的作品並不熟悉，但是光是從這齣戲我便見識到他的演技。他呈現出一個略帶陰險、做事極具手腕、口才又好的邱慶成，讓這個角色充滿生命力，而且這個角色內心轉折戲很多，他也都能適當地表現，讓人眼睛為之一亮。此外，這齣戲中請來了許多實力派老將，例如乾德門先生、張復健先生、沈海蓉女士、沈時華女士、張魁先生等，更讓每一段故事插曲看來更具戲劇張力。
這齣戲讓我印象深刻的地方有二：劇情鋪陳跟台詞。日版的《白色巨塔》主要分兩段，前半敘述外科副教授財前五郎如何利用各種手段當上主任，後半則是以醫療糾紛為主，但最主要還是以財前為中心，描述他如何爬上巨塔、又如何從巨塔跌落谷底的過程。跟日劇不同，台版的《白色巨塔》中間穿插很多病人的故事跟心情。例如我很喜歡醫療糾紛那段。一幕死者母親﹝沈海蓉飾演﹞跟主刀的聯大醫學院院長﹝張復健飾演﹞對話，死者母親對著院長說了她痛失愛女的心情，院長卻只是冷漠地回答說他從醫幾十年，早就不知道什麼叫內疚。說完死者母親便打了院長一巴掌。在那一刻，不僅院長，身為觀眾的我也感受到了家屬那巴掌的意義。對於醫者來說，每天面對多少生命在他們手中來去，死亡已經是一件不能想、也不敢想的事，說是稀鬆平常、讓人麻痺的事情也好，總之醫生不能感情用事，否則根本不能在這行生存。可是對家屬來說，他們失去的是一個至愛的親人，面對這樣的結果，就算他們知道不全然是醫生的錯，也想聽到醫生對他們說一句遺憾抱歉的話也好。至少，他們覺得自己是被尊重的。然而當主刀的醫生面對家屬的沉痛卻是面無表情地說著：「我已經把錢準備好了」、「我早就不知道什麼是愧疚」時，叫人怎麼不憤怒？院長最後了解死者母親的心情，給了她那句遲來的「對不起」。一句「對不起」，比再多賠償都重要。就算於事無補，但是卻表達了醫生願意對自己行為負責的基本態度。有一段一家三口車禍，夫妻受傷、小孩早產最後夭折的戲碼亦是感人。那幕夫妻最後忍痛決定放棄急救孩子的場景令人鼻酸。那嬰孩一生下來就因心臟發育不全，一直待在保溫箱等待心臟移植，他的父母始終無法親自抱他一下，想不到未能找到合適的捐贈者，那孩子已經撐不下去。那對夫妻唯一能抱他的時候，竟是他已拆除維生器、呼吸慢慢消失的時刻。看到這幕我也跟著落淚，想到還那麼小的生命竟沒有機會長大，醫院裡每天都有像這樣的父母親在哭泣。這也才明白，每一個生命能夠平安地來到世上，都是上天賜予的奇蹟。劇情中段唐國泰中風後，他的妻子﹝沈時華飾演﹞自美國返台照顧他，見他仍戀棧權力，激動地在他病榻前訴說這幾十年跟他做夫妻的心情、外科醫生陳寬跟他父親陳庭的幾場父子對手戲、以及末段關於邱慶成的女兒那段亦是全劇具有張力的部分。一段邱慶成夫妻倆在病床旁兩眼無神地凝視著他們的愛女、以及邱慶成的妻子勸他放手、將女兒的器官捐出的那段最是感人。當我看著邱慶成流著淚對他妻子說：「如果我放了手，我們兩個從今以後就會活在一個很暗、很暗、很暗的地方」時，我的眼淚真的不自覺跟著流下來。就在這一幕，我看見了做醫生最大的悲哀，莫過於無法救活自己的親人。就算擁有了名利，沒有了家庭，也只是一場虛無的人生。
台詞也是整齣戲很成功的部分。我很佩服原著跟編劇，把台詞寫得這麼深刻動人。有些時候我們看劇，會覺得主角某句台詞講得「不到位」，也就是無法直擊觀眾心靶的中心點。可是這齣戲卻有多次漂亮的打擊，至少正中我心中的紅心。除了前段提到的邱慶成對妻子說的那段話之外，有三段台詞我印象很深刻。一段是女主角關欣的前男友莊明哲再度出現，讓關欣再度崩潰，他說著對不起，但關欣哭著說：「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你永遠不知道你有多對不起。」這句話說得真是太好，很真實、也很有威力。第二段就是邱慶成硬逼著馬懿芬去診所拿掉跟他懷的孩子時兩人的對話。馬懿芬從邱慶成的態度了解他根本不愛她，但是邱慶成激動地說：「我怎麼會不愛妳？我如果不愛妳，那我們過去的這一切又算什麼？！」馬懿芬便回說：「那就是你要告訴我的，不是嗎？」我覺得這段很棒，兩個角色的對詞寫得非常生動，讓人看了直叫好。另一段就是蘇怡華送關欣那幕。一年後再重逢，人事已非，蘇怡華帶著極度不捨的心情送關欣離開。關欣含淚說著：「答應我要幸福好嗎？」而蘇怡華哽咽地說：「沒有妳的地方怎麼會有幸福？」這句話乍聽之下很矯情，可是看了三十幾集後，了解蘇怡華對關欣的感情，這句話就變得很貼切且令人難過。在那一刻，觀眾可以感受蘇怡華仍愛著關欣，而且他對她的愛最終沒法走向好的終點。有了這些台詞的襯托，觀眾也才能得到加倍的感動。這是我看這齣戲很大的享受之一。
但除了好的部分之外，這齣戲也有不太好的部分，主要是劇情的編排。前半段導演將太多醫院插曲擺在一起，而且都是片段介紹，沒有一個連貫的敘述，這樣容易造成觀眾失去耐性、看戲情緒也無法連貫。例如說，在一集裡面，同時有三個事件在同時進行，可是可能到了明天，只針對其中一個事件做敘述，中間插入一段男女主角的感情戲，造成前後不連貫，等到隔兩三天又重提同一事件的後續發展，但是觀眾的情緒已經無法配合。也就是說，一件醫療糾紛、一個家庭的故事，因這樣的分段式整個故事發展被切得支離破碎，可能分散在一、四、六集播出，要觀眾記性好，跟演員一樣情緒轉折快來看這齣戲，是很不適當的做法。另外，可能是我不太喜歡偶像劇的緣故，我覺得這齣戲其實到唐國泰中風、徐大明當上院長、邱慶成當上外科主任那裡就可以告一段落了。要是要敘述邱慶成的失敗，頂多可以再加個七、八集，後面那一整大段男女主角的情感糾葛，真的有種拖戲的感覺。我看到後面真的一度很想放棄，因為無法了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感情戲自然要說到男女主角。首先要說的就是女主角關欣這個角色。說真的，我對這個角色一開始是蠻喜歡的，因為她代表的是一個就事論事、堅持原則的醫生形象，但是後面到了感情部分，我開始對這角色產生很大的反感。一想起舊愛就痛哭、舊愛真出現眼前哭得更厲害、之後還半推半就地接受他，對於苦戀她十幾年的蘇怡華，她所給他的回報就是：在他當兵時背叛他、之後疏遠他、對他冷淡、被他真情感動決定接受他、原諒舊愛而二度傷害蘇怡華、與蘇怡華重新來過後卻又因沒安全感三度先甩了他。我不懂這個角色怎麼能夠莫名其妙到這種地步。我可以了解「舊愛還是最美」的心情，但是一再辜負一個愛了自己、等自己十幾年的人就是一件極度自私的事。更奇怪的是，關欣悄悄離開蘇怡華，再度回來時已經懷孕將為人妻，還不停告訴蘇怡華：「你還不懂嗎？這就是你應該要走的路啊！」說真的，我要是蘇怡華我也不能理解，為什麼我愛的人要不停告訴我要去追求我根本不想要的幸福？那明明不是我想要的，為什麼她偏要說那是我要的呢？真的不明白的人或許是關欣她自己吧？最後一整段她寫給蘇怡華的信的意義，我只能用「不明所以」來形容我的心情。她說要把握眼前的幸福，但是她對於蘇怡華對她十幾年的苦戀卻一再視而不見，我想這要不是她自相矛盾，就是她根本從來沒有真的在乎過蘇怡華。她沒有像愛莊明哲那樣愛蘇怡華那麼深、沒法像蘇怡華愛她那樣愛他、也沒有堅貞到可以讓她相信並堅持下去。不過有件事她說對了，就是她不夠勇敢。因為她不夠勇敢，所以她跟蘇怡華錯過了。即使後來她鼓起勇氣找到另一段幸福，她也沒有資格勸蘇怡華把握眼前的幸福，因為是她帶走蘇怡華原本可以擁有的幸福，又怎能在一年後重逢坦然地說：「我們現在需要的是給彼此一個祝福」？我覺得在這段安排裡，關欣扮演了莊明哲當初的角色，給蘇怡華一個極度不公平的結局。但是看見關欣的丈夫，卻多少有些釋懷的感覺。在他身上，我多少看見了跟蘇怡華相似的特質。或許，在關欣的內心深處，她還是對蘇怡華有感情，只是她無法真心信任他，於是離他而去，但是在尋找下一段幸福時，她還是找了一個像怡華的人。
雖說女主角這個角色到後來感情處理的態度讓人匪夷所思，但是反觀蘇怡華這個角色也並非討喜的角色，而且跟關欣最後落得這種結局或許也該歸咎他的性格。從一開始，觀眾就可以覺得蘇怡華這個角色很溫吞、很單純、也很令人擔心。果然在這座巨塔裡，他就像隻無辜的羔羊，被無形的人事鬥爭、感情糾葛吞沒，渾然不自覺。他到最後唯一有的反應只有不停地崩潰痛哭問著：「為什麼？！」卻對自己的現狀無能為力。我覺得蘇怡華的懦弱跟善良是他最大的致命傷，也是致使他最後失去關欣最大的原因。他的愛的表現僅限於做手工餅乾以及無止盡的包容，除此之外別無其他。當劇情走到院長的女兒對他有好感那一整段，他竟還傻傻不自覺並且全盤接受，我就明白他跟關欣不會有美好的結局。若說關欣不夠勇敢，那蘇怡華就是不夠果斷。他的個性其實不適合在巨塔生存，反而適合在山上開診所，但是他卻沒法毅然決然離開聯大。在厭倦白塔的鬥爭時他早可以走，在關欣離開他時他也可以走，可是他都沒有，最後只能放任著自己一步一步被濁流淹沒，再大叫掙扎已無濟於事。我深覺這個角色很悲哀，悲哀的不是他無力抵抗白色巨塔的高聳深沉，而是他從來沒付出行動抵抗過。他也不能責怪關欣離開他才造成他接受院長之女，因為要不要接受另一段感情決定權還是在他自己，既然他已經決定接受，就沒有任何權利責怪別人。所以說穿了，男女主角的個性共同造成了一段遺憾的感情。
至於男女主角的演技，因為我沒有看過兩人以前的作品，只能就這齣戲裡的表現說出我個人的感覺。我覺得在一群硬底子的演員中，兩人真的稍顯遜色。太多時候兩人的表情略嫌僵硬，而且也沒法讓觀眾感覺到很大的情緒衝擊。但如果這是男女主角原本設定，那就另當別論了。但是如果男女主角原本角色個性就是這麼薄弱的設定，後面要撐起一整段的感情戲，而且內容真的沒有那麼必要時，就顯得很吃力了。
整體來說，我覺得台版的《白色巨塔》拍出了跟日劇不一樣的味道。在呈現醫病關係以及醫生的心境時給人一番省思，而且既然這齣戲被定位為「偶像劇」，或許就不該用跟日版做比較的心態來觀看，畢竟調性不同。而且若跟近年來台劇作比較，我肯定導演的用心、演員的努力以及整齣劇的精緻。因為這齣戲，我再度看見了在那座高不可攀的巨塔裡，許多暗潮洶湧的故事。那裡頭迴盪著醫生無奈的心聲、家屬無言的吶喊、以及生命低吟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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