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遊船行程，我們準備去享用整個行程中最豐盛的一餐：法國生猛海鮮餐！光看菜單就讓人流口水：餐前酒、海鮮拼盤﹝前菜﹞、田園沙拉、牛豬魚雞料理選一樣﹝主菜﹞、冰淇淋﹝甜點﹞。在車上領隊開玩笑說著：「各位，我們接著下來就要去享用我們『最後的晚餐』了！」大家大笑著，我們有耶穌那麼偉大嗎？下車一邊走向餐廳時，我也一邊想著晚上可以看見巴黎夜景的事，心中越來越期待。沒想到，這一切竟都隨著緊接而來的一件恐怖的事件而成為泡影。
我們一行人興高采烈地進了餐廳，有些人等待服務生帶位、有些人先去上廁所。我就站在一張桌子旁，等著大家一起就座。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位子前方人群中一聲巨響，好像有什麼人打翻了什麼東西，桌子也應聲倒地。我原本以為服務生不小心打翻了水杯，想說這也是常見的事，反正從來到法國第一天就不停看見服務生表演失敗的特技。結果接著下來一名婦人大叫著：「啊你是怎麼了啊？」我定睛一看，是同團的一名老先生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婦人想把他拉起，卻隨即被領隊跟同團的兩位擔任護士工作的小姐制止，因為老先生已經完全癱在地上，沒有反應。我們眾人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嚇傻了！原本以為可能是癲癇，可是走近一看，老先生已經兩眼往上吊，氣息微弱。領隊要眾人讓開、不要圍在周圍反而使得病患沒有新鮮空氣，並且趕緊要餐廳叫救護車，場面一團混亂。在這兒之前總是一副屌兒啷噹的他，此時是臉色發白、眼睛佈滿血絲。兩位護士緊急幫他做心肺復甦術，我們在一旁簡直無法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同團的某些年輕的小女生完全是呆坐在座位上，臉朝窗外，不敢往裡頭看。我旁邊一位同團的老婆婆則開始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一會兒是要過去看狀況，但隨即被領隊兇了退回來，回來之後口中不停念念有詞說著台語：「今天早上還坐在一起的不是嗎？我的毛病比他還多耶！怎麼會發生這種事？」這也就算了，接著下來更是一連串的負面言語：「我看沒救了啦！怎麼會這樣呢？沒希望了啦！」我聽到這樣心情更加沮喪難過，癟著嘴角，不發一語，但是眼眶已經充滿了淚水。在餐廳裡同時有另一團日本遊客，其中有位男士也會做心肺復甦術，見兩位護士小姐不停做CPR已經體力透支，便自動前來幫忙。聽見老先生的太太在一旁啜泣著，護士問著她先生有沒有什麼病症，並且安慰著她，讓我更加難過。那位老太太整個行程中常跟我不停邊走邊聊天，在坐子彈列車時還很好心地給我一包餅乾解饞，早餐時也常坐在一起，怎麼會突然間發生這種事？！另外一桌的團員有人眼眶泛紅，我則是壓抑住淚水，因為哭泣就等於放棄了希望。
不久後救護車到了，救護人員帶著急救箱、擔架直奔進來。醫護人員繼續搶救，這前後已經過了十五分鐘，老先生依舊沒有動靜。時間拖得越久我們就越心焦，因為那表示希望越渺茫。我後來看見越來越多醫護人員進來，想說繼續擋在走道可能會影響擔架移動的空間，於是便讓出空間，走到了餐廳外面。出來餐廳外也是不想在待在事件現場，因為我已經有承受不住的感覺。雖然那不是我的家人，可是我可以了解那位太太的感受，想像家人若突然發生這樣的事故，自己會有多難過呀！我帶著震驚、悲傷的心情走到了外面，發現同團有一對夫妻已經跑到了對面的旅館逛了一圈拿著資料出來；另一對夫妻則是手拉著手在對街一副看熱鬧的樣子，那位妻子好像也是從事護理方面的工作，可是她並不想插手幫忙。另一對夫妻，丈夫先出來了，妻子隨後跟著出來，一臉驚恐，並且有非常厭惡的神色，彷彿對著丈夫說著：「真倒楣遇上這種事」。這一刻人性的醜陋面是如此清晰、露骨地展現在我的眼前。當然，大家萍水相逢，短短幾天行程也沒有多深刻的情感，然而對我來說，曾經交談過的人突然發生了變故，我就算幫不上忙，也會在一旁跟著焦急、祈禱，而不是以這樣的態度去面對團員的意外。
之前一直說不吉利的話的婆婆到了外面繼續接近別的長輩碎碎念著。醫護人員後來拿了電擊器進去。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完全沒有動靜，我更加覺得難過。聽說那位老先生已經73歲了，若就這樣客死異鄉，豈不成了家屬心中永遠的痛嗎？我在心中為他祈禱著，祈求上天不能就這樣帶他走，他如果走了，也將是我們整團難以忘懷的遺憾。長輩們開始怪罪領隊之前講了「最後的晚餐」，「這下子果然一語成讖了吧？」老婆婆再補上一句不祥的話。同團的日本客人被帶到樓上去用餐。畢竟這不關他們的事，他們用餐的興致，不該被我們的事件破壞。幾位醫生進進出出，後來有位醫護人員拿著一具橡皮擔架進去，我當場愣住，因為那種擔架通常好像是裝屍體用的樣子。「天啊不會吧？！」我無法接受。後來連警車都來了。我的腦中一片空白，無法思考。後來領隊出來了，我們湊上前去，屏息聆聽他說的每一個字：「目前老先生的情況是穩定住了，已經有心跳，我們準備把他送到醫院，那麼大家就繼續留在這用晚餐，我會交代餐廳服務生，在你們用完餐之後通知遊覽車司機來接你們，司機會把你們直接帶回飯店休息。」那一刻，我們彷彿重獲自由的囚犯，心中一塊千斤頂應聲落地，哽在胸口的一股氣也終於順了。感謝上蒼，否則這一頓飯，誰也吃不下去了，就帶著滿心遺憾回來台灣。
之後擔架出來了，老先生胸口貼滿了一堆心電儀器的線，遠遠看心電圖的紋路，我真心祈禱它能繼續規律地跳動著。警察來幫忙開路，看著警車呼嘯而去，救護車緊跟在後，望著救護車的身影漸漸遠去，在那一刻我深刻體會到生命的脆弱。一剎那，我們就可能從這世界上消失。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所以我們真的必須把握時間、活在當下。在如此接近「死亡」的經驗，我有了這樣的體悟。
我們再度進了餐廳，拉了椅子坐下來，每個人幾乎都還是神色未定的情況。在沒有點餐之前，大家首先都需要喝一杯水平復一下。接著下來服務生接受大家點餐，努力用拼音唸出怪怪的菜單：「轟幾五﹝紅酒﹞？還是百幾五﹝白酒﹞？尼喔若﹝牛肉﹞、之無若﹝豬肉﹞、淤若﹝魚肉﹞還是集若﹝雞肉﹞？」大家聽著他有趣的中文分別點餐後，也逐漸回復吃飯的情緒。只是我還是沒什麼胃口，端上來的海鮮拼盤我幾乎沒什麼吃，不過整體來講算蠻可口的，各桌在餐中都分別舉杯祈禱一切事件能平安落幕。因為這件事件，再加上整套餐吃完需要較久時間，我們吃完已經快十點了，而天色竟然還微亮。因為今天是夏至，所以白晝時間拉長。我幫忙通知服務生請他帶領我們去坐遊覽車，之後大家便走出餐廳走到一處轉角坐上了車。沒有了領隊，我們彷彿是被遺棄的一群難民，落寞地在夜晚搭著傷心公車回到飯店。這時已經可以隱約感受到巴黎換上一副面具，準備以另一種姿態舞動整個黑夜。今天是音樂節，街上都是人潮，到處可見人群圍著舞台，有年輕人在上面載歌載舞。真是熱鬧呀，我們原本也可以走入人潮，親自感受這樣的氣息的‧‧。這時從車內可以看見遠方一座高聳的建築物在閃亮著，那是艾菲爾鐵塔！！眾人在車內叫著：「快看，鐵塔在閃了！」我興奮地大叫，趕快用相機照下閃爍的鐵塔﹝但是因為光線不足，照不出來﹞，並且一直看著如鑽石般閃耀的她，直到看不見為止。「這樣也算是有看了鐵塔閃了啦！」車上的長輩們說。是啊，只是是在這種情況下看著她閃，我的心中百味雜陳。鐵塔只閃了十五分鐘，當我再看見她時，她又回復成白天的模樣。我想像更晚一點時，她身上交錯著金黃的燈光以及銀色的閃光，那必定更美吧？可惜看不到了。不過能夠剛好遇上她閃的時間，我還是覺得很幸運，並不算遺憾。天色已暗，我們經過塞納河畔，看見一艘艘遊船緩緩行駛過河面，遊船上燈光閃耀，遠遠望去好像一隻隻會發光的透明草履蟲，在河面靜靜地旅行著。在車內長輩打了領隊手機問老先生的情況，幸好一切狀況穩定，兩位護士陪同在他太太旁邊，提供必要的協助。
我們回到了飯店，聽從其中一位長輩的建議，想連署寫信去給兩位護士服務的機構，請他們表揚這兩位護士臨場的表現。他請同團的一位教授擬稿，請我們留下姓名地址，完成之後打算把信從法國寄回台灣。因為這個事件，我稍微能夠原諒她們在塞納河遊船時的吵鬧。在等候留資料時，同團跟領隊睡的大叔用卡片打不開房間，下來求助，我幫他跟櫃檯再拿了一張新的卡片，他非常高興，直說下次也要帶自己女兒出來，才能幫助他跟外國人溝通。當中之後我們回到了房間，其實心情還是未能完全平靜。同寢的媽媽說她玩了這麼多年從來沒遇過這種事，真是把她嚇死了。她說當時就站在老先生倒下不遠處，目睹了整個過程。眼看著老先生在第一次急救後深呼了一口氣之後，就再也沒有反應，護士怎麼施予急救都無效，他的臉逐漸泛黑，她當時覺得他情況非常不妙。後來是醫生過來幫他注射後才慢慢恢復心跳，不然可能就會這樣走了。她聽說老先生因為這幾天天氣炎熱，加上不停走路，其實已經體力透支，後來吹了冷氣之後就有些感冒，服用了感冒藥。那天逛百貨公司時也已經體力不濟，原本就應該好好歇息，可是他太太自己本身是登山會的一員，體力非常好，自然容易忽略先生的狀況。再加上先生以前從來都沒什麼毛病，身體狀況不錯，誰也沒想到到這兒來會發生這樣的事件。我們面色沉重地說完了整件事，便輪流梳洗完畢，準備就寢。「先整理好東西準備明天離開，現在只祈求能夠快點平安地回到台灣。」經過這件事，或許大家心裡都想著快點回家吧？這個事件對我而言，等於是一課寶貴的生命教育課程，它讓我們知道我們必須珍惜我們所擁有的，因為生命如此短暫脆弱。
隔天我們吃早餐時，隔壁桌的護士說了那位老先生是心肌梗塞。她對他急救了十幾分鐘，發現他完全沒有心跳反應。這近二十分鐘的缺氧，到底會對頭腦造成什麼後遺症還很難說。我們聽了心裡又是一陣難過。到了檢查行李離開飯店的時候了。坐上車，發現整團少了很多人。除了那對老先生跟太太之外，有一對夫妻要繼續待在法國遊玩、還有另三人要繼續去歐洲別的國家玩。在那時也明白到人生的旅程也是如此，每個人有不同的人生要過，跟你一起啟程的人，不見得會跟你回到同樣的地點。領隊在車上向我們報告了老先生的狀況安好、旅行社也已經迅速安排這對夫妻的兒女來到法國了解狀況。送去的醫院是一家不錯的醫院，主治醫生是心臟科權威。在醫療過程中老先生意識曾經清醒過，醫生表示這樣情況會比較樂觀。老先生需要住院三天，之後觀察若沒有問題，大概一個星期內就可以出院回家了。領隊這是頭一次進法國醫院，才發現法國醫院有些地區是沒有冷氣的，例如等候區。他說那是因為在法國冷氣機很貴，一台要十幾萬。難怪我們在很多餐廳時都覺得熱得不得了，也難怪法國人都要坐露天座位。在領隊邊解說的同時，車子開上市區外環公路，途中看見要入巴黎市區的那條公路上發生一件火燒車事件，我們整車內陷入微妙的沉默。大家想快點回家的心情，又更加強烈了吧？車子在半路有些塞車，跟我們來到這兒的第一天類似。只是來的時候跟回去的時候的心情，已是截然不同的了。再會了巴黎，我心裡輕聲說著，隨著車子一路前往戴高樂機場。
蔚藍海岸寫於200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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