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接著孟子往下說
1、孔子言「心」少言「性」,正所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或者就因為「心」較具體而「性」更抽象不可把握,所以孔子不直接言「性」。到了孟子,始明言「性善」,然而此「性善」仍從「心善」說之,謂之心有「四端」。善是一種「可能」,普遍存在人心之中,也是一種不假反思的道德判斷、直覺體認,「鄰人乍見孺子入於井」時所產生的惻隱之心,關鍵正在「乍見」之當下、立即的反應,此即心之善「端」。
2、孟子言「擴而充之」、「求其放心」,卻不言為何心會放失?如果不擴而充之又將如何?既然性善卻為什麼會有惡人?因此荀子言「性惡」,並非反對孟子,而是接著孟子往下說。荀子言「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多數人太過看重「性惡」兩字,徒生誤解;其實更重要的在於「偽也」——「善」與「人為的外在規範」有關。荀子對「善」具有更全面的看法,他認為具有「善的可能」是不夠的,重要的是,善還需要「被導引」,善需要我們的作為,需要教育、需要學習,一點一滴逐漸累積,在一次又一次實踐這個「可能」的過程中,回過頭來更加確定善的意義與價值。因此荀子強調文明、體制,也就是「禮」本身的效用。人需要「被導引」,才能理解自己原本即有的「可能」。
3、孟子講了前半段、荀子接著講了後半段,因此荀子仍是儒家,仍然肯定善的重要,即使似乎繞了一圈。然而也因為這樣的岔出,荀子觸碰到了幾個孟子未嘗明辨的重要的問題。首先,孟子只有道德哲學,而荀子則探詢了倫理學,亦即,「個人的善」與「社會的善」是可能存在衝突的,個人可能遵從內心的道德判斷,卻違反了社會的規範,這時該怎麼辦?此外,慾望是什麼?惡是什麼?它們的根源是什麼?這些荀子也無言明,必須等到宋明理學才能進一步從哲學上予以討論、定位。
4、然而荀子的確是一個廣博深刻的思想家,他關心的議題種類繁多,他思索的過程條理分明。孟子開出了一個大方向,但許多細節的搭建仍須依靠荀子來完成。荀子幾乎探詢了當時所有重要的知識類別,且具有華麗的修辭能力,寫出一篇又一篇漂亮的論說文。荀子的思想當然具有重要地位,然而不應忽略他的文章,且他的文章風格與思想傾向具有密切關係,〈勸學〉做出了非常好的示範。
文本分析
第一段
1、〈勸學〉是一篇長文,大部分版本都有節選過,選錄刪節之處也略有不同。然而前五段不分版本一致照錄,第五段以後才見差異,顯示前五段的重要,幾乎成為共識,因此本文也僅就前五段進行分析。
2、〈勸學〉以駢詞儷句作為基礎,從多方面論述學習的重要性,也因此每一段在形式上都進行了變奏,內容與形式相互競逐,無比華麗。論說文本以論理為主,然而〈勸學〉同時展現了文采,這是《荀子》對後世文學的影響,我們不應只聆聽到〈勸學〉的教導,更應欣賞到它美麗的聲音、字句,是如何反覆堆疊,最終化成一片潮汐,不斷席捲而來。
3、首先,第一段便建立起了兩個形式的母題:一是以「四字句」作為沉穩伴奏的頑固低音,一是以「對句」呈現的旋律線條,這兩種節奏感將從第一段持續到第五段,在反覆中進行著各種變化,而萬變總是不離其宗,這兩種節奏感提供了一股向心力,自始至終都將我們牢牢地抓住。
4、「取之於藍,而青於藍」、「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暴,不復挺者」、「生而同聲,長而異俗」等等,當然都是四字句;即使不是四字句,添加的也都是一些虛詞,如「故木受繩則直」的「故」與「則」、「金就礪則利」的「則」、「故不登高山」的「故」、「不知天之高也」的「之」與「也」、「教使之然也」的「也」等等,也都是在四字句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短句。它們共同形成了「四字句」的頑固低音,沉穩伴奏著整篇文章。
5、再來是「對句」,第一段幾乎全以對句寫成,前半段的對句較短:「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到了後半段,則明顯地拉長:「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谿,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這就形成了一種堆疊,我們感覺到綿綿密密、層層累累,一股潮汐般的推力,輕柔卻堅定地列隊前來。
6、此外,第一段幾乎全以比喻構成,前兩個是借喻、後兩個是略喻,這四個比喻佔了第一段的全部。在這些比喻的前面只有一句「君子曰:學不可以已」,這是整篇文章的主旨,再來就是最後一句「干、越、夷、貊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這已是第一段的結論。
7、兩個大量而明顯的節奏構成,連續四個不間斷的比喻接力,共同組成了第一段,使得〈勸學〉的開篇無比華麗,而這種炫耀般的修辭,將成為〈勸學〉的整體風格。
第二段
8、第二段仍然維持著「四字句」與「對句」的基本節奏特色,但與第一段相比,做出了一點小小的變化。第一段的「對句」顯得較短,而第二段的對句則拉得更長:「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然而並沒有結束,句子又接了下去「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至此,好像才告一段落,然而,下面與此類似的另一個比喻,又再次將這個對句接續了下去,「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橶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
9、注意到了嗎?整個第二段簡直就是一個大對句。那一連串的「而思矣」、「而望矣」、「而招」、「而見者遠」、「而呼」、「而聞者彰」、「而致千里」、「而絕江河」,將所有句型統一了起來;此外,「登高而招、順風而呼」與「假輿馬者、假舟橶者」的類似比喻,再次將前後半段綰合了起來。這真是精彩,綿綿密密、層層累累,竟找不到一處斷痕。
10、當這一長串的對句結束之後,便又來到了結論:「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至此我們發現,〈勸學〉似乎喜歡把結論擺到每個段落的最後?接著我們確定沒錯,第三段的「故君子居必擇鄉,遊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第四段的「君子慎其所立乎」、第五段的「君子結於一也」,各別都是當段的結論,也都是最後一句;而此也就再形成了另一種節奏感,它們把每段都統一了起來。
第三段
11、如果以五個段落為例,則第三段應當作為轉折,這一段必須來點改變,否則原先的節奏感將逐漸疲乏了。第三段是〈勸學〉的第一個高潮,有三個地方特別值得我們關注。首先,第三段的確出現了一個新的節奏,是前面兩段不曾出現的,那是「所繫者然也」、「所立者然也」、「所漸者然也」,這個「所……然也」的句型,只有出現在第三段,然而一出現便重複了三次,當然是有意為之。
12、其次,這一段出現了五次舉例(也是比喻的一種),三個反例、兩個正例,這也顯得有點特別,因為通常來說,論說時的舉例多以正例為主、反例為襯,然而第三段剛好相反,是反例多於正例。更奇怪的是,它將第一個例子設定成反例,也就是說,第三段以反例開頭,接以兩個正例,再以兩個反例做結,形成「反—正—正—反—反」的次序,明顯以反例包圍正例,使得反例更顯突出。這種舉例方式,也形成了一種變異。
13、最後,也是最值得注意的一個小細節。第三段最特別的地方是第三個例子:「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為什麼呢?因為在這裡,我們隱隱感覺到,節奏感似乎突然加快了那麼一點點。我們說過,「四字句」是〈勸學〉的基本節奏,第三段也不例外,然而奇怪的是,整個第三段似乎刻意地控制著四字句出現的「頻率」。只有在「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才連續地出現了四次;而在其他地方,四字句最多累積三次,必定遭到阻斷。「西方有鳥焉,名曰蒙鳩,以羽為巢」便被「而編織以髮」阻斷,其實就句意來說,「而」字可省,但就節奏感來說,「而編織以髮」一句,便是為了要阻斷前面已連續兩次出現的四字句「名曰蒙鳩,以羽為巢」(前面那句「西方有鳥焉」的「焉」又何嘗不是如此)。接下來更明顯,「繫之葦苕,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已連續三次出現四字句,便再次被「巢非不完也」阻斷。後半段也有類似之處,「其漸之潃,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前面一句「蘭槐之根是為芷」,後面一句「其質非不美也」皆非四字句,再次破換了連續的節奏感。
14、這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在第三段要特別控制四字句出現的「頻率」呢?那便是因為要讓「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讀起來有種「突然加快速度」的效果。這個節奏感的設計是一個形式上的「預示」,成為整個第三段最精彩之處。它讓第三段在接近後半段的地方加快了一點速度,卻非常突然、且非常幽微,多數人只能在心理上得到一點暗示,在還沒來得及掌握時,它便又消失了。它像是星光一閃,好像在提醒著什麼,好像在蓄積著什麼。它像是要衝刺之前,輕輕蹲低的身姿,然後,就全速前進了。
第四段
15、第三段連續四次的四字句「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是個形式上的「預示」,預示第四段的來臨。我們發現,剛剛在第三段突然閃現又旋即消失的速度感,在第四段全力衝刺了起來。整個第四段幾乎全由四字句構成,從「物類之起,必有所始;榮辱之來,必象其德」開始,馬不停蹄,一路而下,直到「草木疇生,禽獸群焉,物各從其類也」,才稍稍得到喘息,改以舒緩的幾個長句結束此段。
16、第四段簡直歇斯底里,它踩著快速的舞步,毫不間歇地輪轉下去。那在第三段顯得欲言又止的,都在第四段傾洩了出來,且一波推著一波、一浪接著一浪,直至無窮無盡。第四段以正面迎擊的姿態,毫不畏懼地前進著,像是一場閱兵典禮,一排接著一排、一隊接著一隊、一個陣列接著一個陣列,密密麻麻、整整齊齊,每一個四字句都好像在踢著正步。第四段是一段進行曲,威風凜凜的進行曲,彷彿可以聽到小喇叭與法國號的黃金聲響。
第五段
17、在這樣的氣氛裡我們堂而皇之地、志得意滿地進入第五段——這個選錄段落最龐大的一段、最炫耀的一段、最輝煌的一段。第五段是〈勸學〉的第二個高潮,這段給人一種「廣博」的感覺,它的內容廣博,形式更是集前四段之大成。
18、首先,大量「四字句」再次出現了,第四段結尾的長句只是暫歇,第五段又立刻手舞足蹈了起來——每次讀〈勸學〉的四、五兩段,我的耳邊都會想起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裡那熱烈的小喇叭。此外,一組又一組的「對句」穿插出現,時短時長,讓我們回望第一、二段的各種句型變化。最後,大量的「正、反例」並行,有時甚至在一組對句裡,便出現一正一反的例子,比如「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比如「螣蛇無足而飛,梧鼠五技而窮」等,比起第三段,修辭之絢爛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19、然而第五段最精彩的,是在於一種「生物學大觀」的展示。這也是第五段最引人注目之處,甚至顯得有些怪異,然而也正是這種怪異,使得〈勸學〉的風格獨樹一幟。最明顯的來自於這樣的舉例:「螾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竟然提到了蚯蚓;接著更讓人驚訝:「蟹六跪而二螯,非虵蟺之穴,無可寄託者,用心躁也」,竟然出現了螃蟹與蛇與鱔魚。這些生物絕對是一般以進德修業為主題的文章不會提及的,但〈勸學〉第五段大量提及,且製造了很好的效果,這種效果即以「生物學大觀」,展示了一種「廣博」的觀察世界的方式。
20、《荀子》涉及的知識是廣博的,《荀子》文章的風格也是如此。在形式上,它炫耀文采、琳瑯滿目;在內容上,它則出以大量的舉例,從自然到人事、從現實到神話,從物理現象到化學變化、從地上爬的天上飛的到水裡游的,森羅萬象、無所不包。我們絕對能夠接受「青出於藍」、「冰寒於水」的例子,絕對能接受「假輿馬者」、「假舟橶者」的例子;我們也能夠接受稍具神話色彩的「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的例子;然而到了第五段,荀子對於這個世界的觀察、好奇、探索,簡直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他描寫了蚯蚓、螃蟹、蛇和鱔魚,刻意製造一種突兀感,然而也是這種「生物學大觀」的「廣博」的觀察方式,真正是荀子認識世界的方法。荀子是中國的亞裡斯多德,對萬事萬物都充滿了興趣,想一一為知識分類,並裝進正確的蘋果籃中。
21、最後,如果荀子與孟子總是被視為哲學上的對立者,那麼他們的文章風格有無差別呢?也許最明顯的差別在於:荀子的文章像是潮汐;孟子的文章宛如江海。孟子跳躍式的聯想與比喻,雄辯般的修辭風格,使得《孟子》具有一種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氣勢;而荀子廣博的舉例、不厭其煩的說解,加上反覆堆疊、綿綿密密層層累累的述說方式,使得〈勸學〉像是進進退退來來回回的潮水,它的力量來自於——以感情來比喻的話,是101次求婚,而非一見傾心的愛情。
21、〈勸學〉是一篇長文,我們挑出前五段進行分析,不宜將這些段落詮釋為具有過度嚴謹的結構,因為它們僅是更大更長文章的一部份。然而從這些段落中,仍然可以很好地體會到《荀子》的文章風格,廣博、炫耀。荀子在哲學上提出「性惡」,「歧出」儒家的正途;他在文學上馳騁各種技巧,大概也背離了儒家的藝術品味。然而這正是荀子,充滿誤解與爭論,也許讚賞他的人與批評他的人都同樣地不得要領。他腦袋無比清楚,但我們的文化從來就不喜歡清楚,而更喜歡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