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貶值的故事
1、「寓言」是一種特別的文學體裁,它包含了一個表面的「故事」,以及背後寄託的「道理」。簡單說來,寓言的形式是:某個A,指向了A1。也因此,「寓言」符合文學的基本表達手段,亦即表面言說的某物,指向了未被言說出的另一物。
2、然而「寓言」是一種特別的文學手段,因為文學的基礎——隱喻,在言說出的「某物」與未被言說出的「另一物」之間,通常無法確定其關係。也就是說,表面言說的A,它既可以指向B、也可以指向C、或者D、甚或者E……。這是文學的特性,它拐彎抹角、曲折間接,這也是傳統上所謂「詩無達詁」的真正意思,面對「文學」,沒有人可以掌握所有的解釋,在這一點上,文學與科學不同,科學語言指陳的對象是確定的,文學語言則始終猶疑曖昧……。
3、「寓言」是一種特別的文學言說手段,它藉由表面的故事,指向了背後真正要談論的道理,亦即,在言說出的「某物」與未被言說出的「另一物」之間,寓言呈現了「一對一」的關係。寓言的「表面故事」與「背後道理」兩者,只能是一對一的關係,我們不能隨意解釋一個寓言,在不同時代、不同文化、不同的人們之間,也不會對同一個寓言產生不同的理解。寓言背後寄託的道理是明顯的、固定的,每個人讀同一個寓言,都應該得到同樣的啟發。
4、文學具有的隱喻關係,是一對多、不穩定的;而寓言在表面的故事與背後寄託的道理之間,則是一對一、明確的關係。也因為這樣的對應關係,寓言通常具有「教導」的作用,它借用了文學的方式,但真正意圖要傳達的,其實是人生的道理。我們有某個道理要告訴對方,但直接勸導顯得枯燥乏味,容易造成反效果;於是我們說一個故事,將道理寄託在故事背後,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影響對方。
5、寓言的真正重點在於道理,只是表面上假裝說了一個動聽的故事。因此,聽一個寓言不能只是聽完故事卻一無所獲,在邏輯上,它假設每個人都應該發現故事背後那個道理,並且只能是「那個道理」。
6、寓言雖然是一種文學體裁,但這種文學卻充滿「教導」意味,嚴格說來,它其實是一種貶值的文學,在獲得故事背後的道理之後,故事就沒有價值了。寓言不會像《紅樓夢》或是《哈姆雷特》,永遠給人新的、無限的啟示。它就是一種簡單的教導,也因此,「寓言」最適合作為童年的教材,比如《伊索寓言》,或者藉以展現某種思想,比如中國的寓言,便大量出現在先秦諸子之中。
7、然而中國寓言,仍有其不同於西方的特色。首先,中國寓言喜歡在講完一個故事之後,把背後寄託的道理直接揭示出來。西方寓言的作者,很少在講完故事之後跳出來解釋這個故事的意義;然而中國寓言幾乎每一篇的最後,作者都會直接現身再次揭示那個道理。因此,中國的寓言比起西方來更不像文學,它很強烈地讓人感覺到,故事只是最後要引出道理來的便宜比喻。
8、其次,中國寓言的主題,幾乎無一例外地具有政治性。其實這並非中國寓言的特色,而是中國文學的特色。中國文學具有一種強烈的政治語境,因此詩經〈關雎〉歌詠的不只是男女情愛,還美刺了后妃之德;大量的閨怨詩裡感歎的也不只是少婦對於遠行良人的思念,更寄託著貶謫士人對於國君的怨懟與渴盼。中國寓言也是如此,不管表面說了一個什麼樣的故事,最後的道理必然關乎政治,幾乎無一例外。
9、方孝儒的〈指喻〉說了一個友人鄭仲辨的經驗,其實要寄託的是政治上防患未然、居安思危的道理。全文共分四段,第一段是故事本身,而從第二段開始,作者便直接跳出來明言「余因是思之」,進而開啟了往後三段關於政治的議論。〈指喻〉要談論的道理佔據了全文的三分之二,故事僅得三分之一篇幅,這一點都不奇怪,因為寓言這個文體本身具有的特性——它本來就是一種貶值的文學,道理才是真正的重點;更因為中國文學具有的強烈特色——政治語境的強烈導向及至全面籠罩。
文本分析
第一段
1、〈指喻〉是一篇簡單的、結構穩當的文章,因此十分適合作為寫作範文。全文分為四段,大致符合起、承、轉、合的章法。第一、二段運用了文學甚至所有藝術最常見的兩種修辭手段,第三段最為多變、複雜,是全文最精彩的段落,第四段充分體現中國文學的特色,作為結束。
2、第一段作者講述了朋友鄭仲辨罹患指病的故事,重點不在故事本身,而在作者講述它的方式。作者採取了「層遞」的修辭手段,一次又一次累積眾人對於指病的的輕忽,最後差點導致危及生命的結果。「層遞」修辭是一種重複,而許多修辭都涉及這種模式,比如排比、類疊等等,它們都意在造成某種重複的效果。
3、「重複」是文學、甚至是藝術中,最重要的表達模式。我們幾乎可以說,所有藝術便建立在某種重複性上。詩建立在格律的重複上、小說建立在情節的重複上、音樂建立在旋律與和聲的重複上、繪畫建立在線條與色彩的重複上……。因此,找出文章中的重複模式,是理解文章之美的重要方法,是這種充滿節奏感、音樂性的講述方式,使得文學語言與日常語言區隔了開來。
4、〈指喻〉第一段以大量的重複,來講述一個日常的經驗。也就是採取了這種高度修辭的言說方式,使得鄭仲辨的指病變得與眾不同。首先,是鄭仲辨的「左手之姆有疹焉,……人以為不足患」,再來「既三日,聚而如錢,憂之滋甚,又以示人,笑者如初」,最後則是「又三日,姆之大盈握,近姆之指,皆為之痛,若剟刺狀,肢體心膂無不病者」。
5、至此,我們已經察覺一種重複性,但作者似乎不以此為滿足,他要繼續製造、累積這種重複。接下來鄭仲辨懼而謀諸醫,作者也讓醫生以高度的重複修辭,來進行他的言說:「始發之時,終日可愈」、「三日,越旬可愈」、「今疾且成,已非三月不能瘳」;至此還沒結束,醫生接著再次進行了又一次的重複:「終日而愈,艾可治也」、「越旬而愈,藥可治也」、「至於既成,甚將延乎肝膈,否則將為一臂之憂」……。
6、當我們綜覽第一段,將會發現文章建立在一種高度的重複修辭上。總共有三大次的重複:鄭仲辨罹患指病的過程一次,接著醫生的言說兩次。在這三大次重複中,有著更小的重複,那是每一次都講述了三個階段、過程。它呈現了這樣的節奏感:「1—1—1」—「2—2—2」—「3—3—3」,每一次過程會有三個階段,然後整體上重複了三次類似的過程。
第二段
1、如果第一段運用了文學中最重要的「重複」手段,則第二段也運用了另一常見的修辭方式,即是「對比」。「重複」與「對比」,是文學、藝術中兩種最重要也最常見的模式。這可能與我們內在的心理、認知與外在的自然、宇宙,相互應和有關。自然界充滿了各種重複的模式,比如一年有春、夏、秋、冬,月亮則有陰、晴、圓、缺,往復循環不已;人生中也經歷著各式各樣的重複,比如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交迭起伏不斷。而在此大量的重複之中,又充滿了各種對比,冷與熱、晴與雨、日與夜、光明與黑暗、新生與死亡、獲得與失去、激情與傷心……。人的生命之中,充滿了類似的觀察與經驗,便也自然而然地在文學與藝術之中,再造與重現了這種生命模式。
2、第二段開頭,便提出了這篇文章的主題句:「天下之事,常發於至微,而終為大患」,而這句陳述本身就是一個對比。接著,作者再次製造了兩次對比,各是「當其易也,惜旦夕之力,忽之而不顧」,與「及其既成也,積歲月、疲思慮,而僅克之」之對比;此外,還有「蓋眾人之所可知者,眾人之所能治也,其勢雖危,而未足深畏」,與「惟萌於不必憂之地,而寓於不可見之初,眾人笑而忽之者,此則君子之所深畏也」之對比。
3、當然我們也可以將這兩個對比段落也視為一種重複,它重複了兩次對比。以此觀之,第一段的大量重複之中,也具有對比的效果,總是一開始的輕忽,及至最終釀成了大患。亦即,「重複」與「對比」往往伴隨出現,共同構成了文學與藝術最重要的兩種修辭手段。
4、然而這種普遍的修辭手段,在〈指喻〉中運用得特別適當,這涉及到這篇文章的主題:「天下之事,常發於至微,而終為大患。始以為不足治,而終至於不可為」。〈指喻〉的主題恰恰就有一種方向性與對比性,它由「至微」過渡到「大患」、由「不足治」過渡到「不可為」。因此作者在第一段使用了「層遞」法,一種不僅重複、而且是具有方向性的重複方式;而在第二段,轉而更使用了「對比」,共同來為這個主題服務。這篇文章的開頭兩段,雖然運用了最普遍而常見的文學手法,卻能夠配合主題,做出成功的表達。〈指喻〉開篇二段的成功,就在於主題與形式之間,不著痕跡、無比自然的結合方式。
第三段
1、前面兩段的優美在於自然,而第三段成為文章最重要的段落,則在於效果。就文章的普遍結構而言,第三段往往佔據著「轉」的重要地位,本篇也不例外。「轉」可以在主題上翻新、拓展、開創,但更精彩的文學示範,則是在形式上做出不同的變化。〈指喻〉採取了後者,原因即在於作為一篇簡單的寓言,很難在主題上翻出新意,因此〈指喻〉的「轉」是在形式上展現技巧,也唯有理解這種技巧,才能真正欣賞第三段的特異之處。
2、首先,第三段出現了「疑問句」,且是全篇唯一出現問句的段落。出現疑問句不一定代表著文章出現了變化,然而第三段一連出現了四次疑問句,便是有意地使用這種修辭手段。並且這連續四次的疑問句,都是「反詰」修辭,也就是並非作者不確定答案,而是明知故問,他採取了一種反面的言說方式,來陳述原本正面的意思。在這一點上,我們最可以區分主題與形式的不同,也就是說,〈指喻〉的第三段在主題上其實只是單純承繼前文,而無有新的發展;然而它在形式上做出了變化,它改變了言說的方式,從反面提問,讓人一醒。
2、「反詰」的疑問修辭,明知故問,因此重點不在於答案本身,而是提出答案的方式。反詰修辭在相同的主題上,卻意在造成一種「語勢上的波瀾」,反詰又稱為「激問法」,可見是一種強烈的語勢變化。就是這連續的四次激問,造成了第三段的波瀾起伏,迴盪衝撞,擺盪不已。
3、順帶一提,以「疑問句」造成變化的最好例子,應是徐志摩的〈再別康橋〉,這首詩也在近三分之二的段落,以一句「尋夢?撐一支長篙」造成形式上的轉變,而這也是全詩中唯一的疑問句;另外,以「疑問句」造成語勢波瀾的最好例子,也許則是歐陽脩的〈醉翁亭記〉開篇,以兩句「作亭者誰?名之者誰?」,造成一種頓挫之美。(可參看〈細讀:歐陽脩〈醉翁亭記〉〉)
4、不僅以四個反詰疑問句造成語勢的波瀾起伏,第三段更在下列這個例子中形成巨大的「張力」:天下沒有像鄭仲辨那樣的健壯,愛天下的人也沒有像鄭仲辨那樣愛惜自己的身體,造成天下禍患的事情又遠比鄭仲辨的指病來得更多且更加嚴重。鄭仲辨只是一時輕忽,便幾乎造成一身之危害;則天下如果遭禍,結局將令人難以想像!
5、這種陳述在兩個端點之間造成「張力」:原先舉出一個例子,各有「a」、「b」兩端——以鄭仲辨的例子來說,「a」即是「鄭仲辨的健壯身體」、「b」則是「最後禍及生命」;然後再舉出另一個例子,進一步擴大兩端間的差距,形成「A—a—b—B」,「天下」(A)比「鄭仲辨的健壯身體」(a)更加堪慮,則「最後的結果」(B)勢必會比「禍及生命」(b)來得更加嚴重。原本「a—b」之間便已存在一種危險,而經過作者的陳述方式,更加擴大了這種危險的對比,形成「A—B」兩者間更加巨大的距離,這便是「張力」,靠著言說方式製造出來的強烈對比。
6、迴盪衝撞、擺盪不已,第三段破壞了前面兩段的自然、平衡,靠著語勢的變化,製造了一種強烈的張力,給人激動之感。第三段絕對是一個高潮,然而並非作者另外翻改、拓展、開創出新的主題,而是藉由形式上的各種修辭手段,製造出語言的美學效果,讓人警醒、讓人驚愕。
7、也是順道一提,這種兩個端點之間的張力感,也出現在王安石〈傷仲永〉的最末一段,筆法幾乎同出一轍,先舉出一個「a—b」距離的例子,再加大這種距離成為「A—a—b—B」,最後在「A—B」之間形成巨大的張力感。
第四段
1、本文從第二段「余因是思之」開始,正式揭示出故事背後的道理,到了最末段更是直指政治的核心,明言「謀國」以及「有位於時」,展現了對鄭仲辨、同時也是對於自我的期待。這是中國文學的最大特色,對於「政治語境」的強調,無論是詩還是散文,皆是如此。
2、西方寓言大多關注生活與品行,與此相較,中國寓言的主題則多是歷史的反省與政治的教導,連帶西方寓言多以動物為主角,雖然中國寓言亦有想像成分,然而更多以歷史人物作為題材,更具有現實性。
3、〈指喻〉是一篇簡單的、結構穩當的文章,十分適合作為寫作範文。它有著普遍成立的起承轉合結構,運用了文學中常見的重複與對比手法,並且與主題做出自然的結合,它的第三段具有強烈的動態感,最後呈現出中國寓言文學的政治風格。凡此種種,〈指喻〉都是一篇小而精美的文章,簡單也富於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