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愛你,所以我可以殺死你。這個命題假如直接寫出來會遭到許多人嗤之以鼻,但同樣也是這許多人都直接地將它付諸實行。
2、假如我們覺得鋼琴教師有任何奇怪更或者不堪的地方,那其實都因為她有著一個更奇怪且不堪的母親。其實不只她有著一個奇怪且不堪的母親,我們都有——也許不是母親、而是父親、兄弟姊妹、愛人,或者任何與我們「親密」的人。因為親密我們無法逃開,因為美其名為愛,我們得以一再把彼此殘害。這甚至到了一種病態的地步,而這種病態有個偽善的名稱:「家」。
3、蒼白、荒涼,多像張愛玲世界中的女人,一步步走向沒有光的所在。其實連走都是不必要的,更不用說逃,因為沒有障礙,因為「愛」無所不在。曹七巧對長安的「愛」如此,母親對鋼琴教師的「愛」也是如此——其實都只是「怨」罷了。我們把自己對於人生的怨,轉嫁到所「愛」的人身上,從期待到索求、保護到監控,總結成「我是為你好」。鋼琴教師對母親說:「我不敢相信你甚至能判斷我的音樂專長」,我是為你好——這是愛的生發、也是怨的完成。真正的精神病不是發瘋這麼簡單,它是愛與怨的混合體,它是一顆原本被讚美的心卻失了速、失了速。
4、片名字幕上後第一場戲:由上至下正面俯拍一雙手,在彈奏鋼琴。鋼琴教師說:「一個音符不一定像琴譜上所標示的那麼長,琴譜上的音符也不一定標示的就夠長」,總之「琴譜」與「彈奏」不是一回事。音樂動人,必須在「琴譜」與「彈奏」之間——這成為了貫串整部電影的一個隱喻。鋼琴教師的困境在於她很有彈奏天分,卻是個「教師」,我的意思是:她欲求、卻無法拋棄琴譜。
5、鋼琴教師作為「教師」是很重要的,她表面上的病態來自於「母親」,背地裡的病態來自於「教師」,而「母親」就是「教師」。這是個幽微又精彩的隱喻:母親住在她的身體裡面,「同時變成了她自己」——一個教師。
6、如果我們把這個幽微的隱喻稍加擴張,則鋼琴教師也成了每一個學生的「母親」(在鋼琴教師與被割傷的學生之間有種隱然的對照),更擴大來理解,「母親」則成了整個社會與人生,如此便產生了我認為電影裡最病態也最深刻的一個隱喻——我們的生命都是在怨憤之下彈奏出來的一首又一首「美麗的」樂曲(你已經準備好彈奏、或被彈奏了嗎)。
7、這個看法與不斷出現的俯拍鋼琴彈奏鏡頭形成一種照應關係,那黑與白的單調色彩,也剛好就是母親與鋼琴教師身上的色彩,更擴及整個電影世界;而各式各樣的曲子也時而在背景之中響起、不斷迴旋,多數伴隨著鋼琴教師一人的獨處,偶爾也「唱」出了她內心真正的獨白——「狗在吠,拉動著鐵鍊,人們在床上沈睡,夢想著不屬於自己的事物,充滿了善與惡……」
8、聽說這部電影最被討論的地方是鋼琴教師自慰的片段,和《色戒》一樣,都是用極端的「性」來「射出」苦悶的。鋼琴教師用剃刀插入陰道自慰,讓潔白發亮的浴缸染血;在夜晚的露天電影前偷窺情侶車震,而不可自制地尿失禁;以絕對權威的方式為金髮帥哥口交,卻禁止他高潮(電影也安排她在這一場景之後,短暫成了「有顏色」的人)……,如此等等都在教養、體面、有禮的背後,揭露出一個因極度壓抑而變態下流的形象(這種壓抑在電影裡則被極度刺眼的亮光所強調,鋼琴教師站在窗口,不斷迎向那整片亮光)。鋼琴教師有一件花衫子,自慰時會穿上的;她母親則在家裡總穿著一件大紅衣服,她們都有病,因為她們都不讓彼此「射出來」。如果「母親/教師」這個又溫柔又暴力的形象最終指向了整個社會與人生,則我們也都有病,因為我們都不能射出來。
9、最最最奇怪的是,電影怎麼這麼隨便,讓「收音麥克風」從頭到尾不斷曝光露出呢?那已經不是一時輕忽可以解釋的了。這一點很讓人不安,不知是外在的技術問題,或是內在的意義需要?我嘗試去查找了一下,全然沒人對此提出意見。我覺得那是「挑釁」。每一次看到收音麥克風從鏡頭邊緣「露出來」,就讓人不耐,但也許就是這種不耐,一再若有似無地刺激著我們。鋼琴教師說:「你不用覺得我很噁心,我有這種感覺已經很久了。」看到這根麥克風,我們真有種噁心了很久的感覺。
10、電影從開始到最後不斷在「電視影像」與「真實人生」間做出某種暗示,最明顯的一次來自於金髮帥哥離開後,剪接到電視中介紹美國牛仔的鏡頭,再剪接到鋼琴教師關燈的鏡頭,而這一明一暗之間,畫面構圖就剛好讓「電視影像」跳出成為「現實人生」(這剪接好厲害)。如果這種暗示的確存在的話,則「收音麥克風的露出來」也許可以找到某種解釋。那是「表面」與「真相」間的躲藏與洩漏,以後設方式挑釁著我們。但這幾乎非常牽強,因為整部電影的主題並不在此形式遊戲,我已經極度唬爛地為此做出解釋,但還是覺得莫名其妙阿。
11、我對那個「不在場的父親」較感興趣。經由鋼琴教師之口我們知道,她有個精神病的父親住院,並且經由母親之口我們又知道,他在某天下午死了。假如母親具有病態又不堪的性格,並且直接複製到鋼琴教師身上的話,則母親這種性格又來自何處呢?到底是父親因妻子之病態也成了精神病患者,又或者是母親因父親之發瘋而成就了眼前的病態呢?這個源頭我們已經搞不清楚了。假如真是如此的話,我們幾乎很難直接「怪罪」於誰,那種無所不在的逼迫究竟來自何處呢?在最大的投射意義下,我們都是「鋼琴教師」,有一個讓我們瘋狂的人——「母親」;但也許更可怕的是那從來都「不在場的父親」的影響,讓我們有仇無處報,讓我們不知該不該射、或該射向哪裡、或射了之後有沒有用。
12、鋼琴教師最後被金髮帥哥「強暴」了(即使這個說法非常爭議),那一刻她射了嗎?不管是形而上還是形而下的,恐怕都沒有。有個母親就讓我們病態又不堪了,而更幽暗處還有個從未露臉的父親,同樣精神有問題,則我們都注定要尿失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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