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故事開始,暗黑一片,只聽到了海浪聲,一遍推過一遍。我們又遇見了聽覺表達真實的傳統,唯有閉上眼睛,才能「得見」最明白的情感。
2、桂綸美說:「不是沒空來?」肌肉男回答:「不是來了嗎?」這幾乎是一個隱喻了:當桂綸美在《藍色大門》最後與張士豪一前一後騎著腳踏車,而對他說出那段風中的告白後,我們真的已經離開那樣的年紀很遠很遠了,並且來到了最遙遠的距離。從《藍色大門》到《最遙遠的距離》,就是桂綸美從兇巴巴的孟克柔變成了做愛的吳若雲,天阿,往後的一切誰還敢想像呢?
3、我們真的不敢想像了,當看著這部電影的一個又一個人物說著做作至極的台詞的時候,當這部電影從頭到尾都讓人有說不上來的不蘇湖的時候,我們真想念藍色大門,我們真想念一起在牆壁後面寫下的心事——我們曾在這裡。我們曾在這裡,令人難過的不是我們會離開,我們畢竟是要離開的,讓人不堪的是即使離開了,怎麼竟會走到這一步呢?
4、電影三個主角故作姿態的說話方式引起了許多人的不快,但又並非整部影片都是如此,亦即我們更仔細的觀察一下便可發現,三個主角故作姿態發言都是進入某種其內心世界的時刻,類似回憶、或者獨白,總之是一個奇幻的狀態,或可稱之為我喜歡的「時間之外」。如此一來便有了理由:他們進入了一種楊照在《為了詩‧長著風的翅翼、無形的火的使者》裡所說「以詩的語言,表達極特殊經驗」的精神狀態。
5、為此我去找了一下資料,發現導演林靖傑的確為此寫了一篇文章:〈文藝腔之必要〉,我把它的網址連結附在下面:http://blog.chinatimes.com/ajie/archive/2007/12/02/222558.html。
林靖傑所說完全就是楊照在《為了詩》裡所提及的那種精神狀態。可是這有沒有解決了、或舒緩了我們的嫌惡呢?仍然沒有。
6、我們時常遇見電影中人物在「時間之外」的發言,最明顯的來自於畫外音,而更以回憶、獨白等方式穿插在故事進行之中大量出現。每當敘述者或角色進行這樣的「坦承」的時候,我們的確可以發現那「另一個自己」從潛意識中浮現顯露了出來。這樣的精神狀態往往神秘混亂又清楚睿智,表現為與平時說話完全不同的腔調,也在那一刻我們被神靈附體、成了詩人。
7、《最遙遠的距離》裡幾乎三個主角都出現過這樣的狀態,我們接受導演的安排:讓他們說出所謂的「文藝腔」。(其實我認為那是「另一個自己」以「詩的語言」在說話)但為什麼還是那麼令人討厭呢?因為「詩的語言」和「文藝腔」不同,導演只能讓角色說出不同於平常狀態的語言,這點他是正確的;但這不同的語言卻以「文藝腔」的方式表現,這點他是失敗的。在《潛水鐘與蝴蝶》裡主角也曾大量進行類似的「坦承」,但他的「文藝腔」(詩的語言)就是成功的,並且極度迷人(我在上一篇筆記中有提及病房裡的一段)。甚至我們在《藍色大門》裡也聽過孟克柔那段風中的獨白,但卻沒有人認為那是「文藝腔」,我覺得那更接近「詩的語言」,即使它出以極度散文的句子(那是整部《藍色大門》我最喜歡的一段台詞)。我的意思是,電影隨處可見這種「時間之外」的「另一個自己」的表達,但有些讓我們著迷、有些卻讓人噁心,為什麼呢?因為拍電影的知道電影,卻不知道文學。所以有時候他們成功了、有時候則失敗了。「詩的語言」不等於「文藝腔」——一如方文山的歌詞不等於詩,一樣的道理。
8、當電影最後精神科醫生穿著整套蛙人服裝在公路上滑泳前進時,是最奇怪的一段了,簡直超乎常情、不可理喻。但我卻不認為這「極度做作」的安排是做作的,反過來,它剛好成為電影最美的設計。因此我們又知道,做作與否不是合不合乎現實的問題,而是「意義」被表達的好不好的問題,或者換個說法,是「內部的理由」充不充分的問題。這段當然比「文藝腔」更做作,因為更遠離日常經驗,但它的「意義」(內部的理由)則是充足的。
9、精神科醫生從頭到尾不斷為他人進行「角色扮演」治療(有人也認為賈孝國的表演太「做作」、是不好的,為此我也並不這樣認為,因為不能單純將表演與外部現實作比較,它更是內部意義的問題),而最後當他穿上蛙人裝的時候,我願說他是在與「另一個自己」作角色扮演治療。也就是說,他在那一刻與自己和解了(三個主角都是分裂的,鏡子在這部電影又被使用,但很尷尬,要強調不強調的)。三個主角最後都來到大海之前,並且「以聲音與自己說話」。精神科醫生滑泳的時候,我們聽見了他「巨大的呼吸聲音」,錄音師與孟克柔的最後一個鏡頭,胡德夫的音樂響起,為他們「說了」「沈默的話」。在「聲音」裡我們與自己和解,這是電影最重要的主題,三個人最後也都回到這個主題上。但為什麼要在路上滑泳呢?我的理由是:因為「現代」。
10、因為「現代」。有現代感,一些些怪異、一些些荒謬、一些些自嘲、一些些憂鬱。在現實的世界,進行自我的乾泳,一種失樂園的美麗與哀愁。雖然超乎常情、不可理喻,卻經常出現在「現代」的作品中。這個段落也成為整部電影的隱喻,一個人乾泳前行,聽著自己的呼吸聲,大海就在我們旁邊,卻也永遠無法回去。電影最後錄音師與孟克柔同時來到大海之前,一左一右遙遠又親密的站立。追尋的終點是身在彼此隔壁而不自知,但卻也不能說是失敗了,因為我們往往惑於目標前行,到頭來才發現原來整趟的旅程就是目標。聲音帶領我們來到這裡,這裡有什麼呢?這裡沒有什麼。這裡不會有什麼,追尋不會改變現實、只會改變自己,目標是假的,唯有自己成為真的之後它才會是有「意義」的。
11、但即使如此,這還是一部做作、噁心的電影。不是沒空來?不是來了嗎?我們以為桂綸美許諾過不來的,沒想到它真的來了。對於這部電影我只想說一句話:還我孟克柔。
12、還我孟克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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