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中央一朵盛開的玫瑰,美得一目了然,只剩花心還緊閉著,距離盛放之後的凋零,還有一小段令人安心的片刻。
我挑出黃、紅、紫系列的色鉛筆,一把抓在手中,以便替換。先在花瓣塗上黃色襯底,再由輕而重,疊上粉紅、正紅、紫紅,三種顏色彷彿是過去的嬌貴、現在的盛顏、與隱然浮現的衰敗未來,層層絞纏在一起,一片接著一片,不停地輪換筆,手心微冒著汗。
圍繞著主體的是四朵含苞的嬌嫩蓓蕾,連花莖上防禦的尖刺都尚未成形,參差地透出未知的稚嫩,即使知道她們開放之後也會像眼前盛放這一朵,只因為瓣葉還未開展,彷彿緊握著一拳謎語,特別引人臆度、遐想。對於這四朵可預期青春美艷的未來式,只需簡易數筆便可以完成,而盛開的花卻必須一筆一畫替她化上明媚鮮妍的妝容,投注大把的時間在她身上,花如有知,應該也會認為這種付出是理所當然。畢竟,人們經常藉由玫瑰不同的顏色和特定數量代表某些說不出口的心意,傳遞給受贈的人,花以自己的生命作為美麗載具,裝盛種種密語,在馥郁和尖刺之間,努力吞吐被珍重賦予的幽微隱喻。
關於玫瑰,除了愛情,我所能聯想的事少得可憐,繪畫的過程中,思索著這千百年來已經使用過度的象徵,並未因此而變得庸俗得令人生厭,如同愛情,從來不會是庸俗化的話題,歷來戀人們前仆後繼,在把賞聞嗅香郁的同時,一邊把尖刺往手中、心上錐刺的癡情,一直沒有改變,不會因為看多、聽多別人的故事,便學得精明,選擇繞道而行。戀人間仍要使用這共同的花語來表達自以為的獨特而唯一的情感,幻想一個玫瑰般色香味──或許還要加上一滴鮮紅傷刺的愛情,他們眼中只看見花開燦爛,無暇顧及她凋萎得比愛情還快,無法提供永恆的保證。
我在描繪、著色的當下,除了觀察花的姿態,腦中習慣性地浮現俗世的象徵和情意,無法想得更多、更遠,甚至慣性而惰性,擺脫這道隱喻轉換,變成:玫瑰=愛情,彷彿文學的同義詞、數學的等式,而我正描摹一朵盛開的愛情。
如果脫離了象徵,玫瑰還是自在開落的玫瑰,但,也僅僅是自開自落而已,和一般花卉並無兩樣,說來不管用文字,或者用線條顏色,這已是我對她的想像極限。對我來說,作為象徵物的玫瑰好描繪,歷來戀人的情思卻難理得清輪廓。
直到完成畫稿後,才發現自己太早下斷語了。立起畫稿,隔著一段距離審視,就瞧出畫中玫瑰的團團重瓣有些走樣,看起來有點像莫迪里亞尼所畫的人像,顯得瘦稜而頎長。
而且,我的玫瑰雖然沒有空茫的雙眼,那樣的變形,竟也帶著淡淡的哀傷。
20130604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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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形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