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父親因為工作關係長年不在家,所以母親搬去舅舅家以便互相照應。白天所有大人都去工作,只剩阿嬤留守。
阿嬤面對一群從蹣跚走路到學齡前,鎮日為一點小事爭吵哭鬧不休的內孫外孫,常常失去耐性而脾氣暴躁,她常常一眼便看見年紀不是最大但是長得最高的我,嘶吼:「又是妳在帶頭作亂!」說完便少不了屈起手指敲我腦袋,敲得我不明所以,頭昏眼花,或者扭擰著我的大腿、臉頰,而姊姊弟弟表姊表弟表妹早在我哀哀討饒時,識相地放下手中正在爭鬧的東西一哄而散。那時,阿嬤是我提心吊膽的夢魘,我總以為自己不好,惹阿嬤生氣,但又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更多的時候是難過,為何又是我挨打?日子久了,只好畏畏縮縮躲著阿嬤。
而當吃點心、發放零食時,阿嬤反而會無視於個子最高的我,等到眾姊弟都拿到開始享用,她彷彿才會發現眼巴巴站在一旁怯生生等候的我。所以,我很早就懂得向人伸手的感覺,充滿無地自容的羞愧。阿嬤個子不高,我年紀雖小,很快就要超越她,但我卻不敢太正視阿嬤嚴厲的眼神,以免無端地換來不耐煩的白眼,只好盯著阿嬤額上近右眉頭上長的一塊小肉瘤,這顆小小肉瘤在有細紋的額頭上顯得礙眼,看著看著,我慢慢覺得自己在阿嬤眼中,大概就像她額頭上礙眼的小肉瘤吧,顯得多餘,又拿不掉。
那一次,姊姊得了急性盲腸炎住院開刀,在以往年代,開刀是何等大事,阿嬤又心疼又著急,從醫院探視完回來看到我,不知哪來的一股氣,手指直戳點著我的頭,讓我站不穩踉蹌退了好幾步,阿嬤連連進逼,恨恨地說:「都是你,只貪玩不多做一些家事,害你姊姊生病住院!」這指責讓我惶恐又委屈,卻只能在心中吶吶分辯,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貪玩,我只是想躲起來。
這一切在成長的過程中,漸漸被更多的事件和更多的情緒所掩埋,我都遺忘了,甚至以為只是縹緲的童年的一場夢,噩夢。一直到阿嬤過世多年,而我也習慣在家族聚會的場合、習慣徒勞地隱藏笨長的自己之後,舅媽說了話:「彼時陣,妳阿嬤對妳足壞……」
一句話將掩埋在記憶深處的化石挖掘出來,證明那一段黑暗世紀曾經存在過,我才愕然發現,原來這不是我的幻覺,原來阿嬤對我的不公與詈罵,大人們一向知情,是否他們以為小孩不解世事,便選擇不言不語,選擇視而不見地走開?母親也不說話。只是我也連帶憶起小時她常常說的話,她總是看著長我兩歲的姊姊和我,搖搖頭說:「妳姊姊一副成熟的臉,卻依然是小孩的心思;為什麼妳長得一副小孩子的臉,卻有一顆老人的心?」
為什麼?那時候我應該也很想知道。
舅媽遲來的貼心話讓我倏地眼眶濕熱起來,其實我已經一遍又一遍推衍出箇中原由,早知道了。當我懂得珍惜自己,不再因為阿嬤不喜歡我而自厭自棄時,我才開始同情阿嬤。我揣想,姊姊及表姊的出生讓阿嬤過足了外祖母內祖母的癮之後,她一定很渴望有個孫子可以承嗣大舅單傳的香火,或者是外孫也好,至少可以讓母親在婆家地位穩固。但我的出生卻讓她期待破滅,她也許覺得在出生的前一刻,我把她該得的外孫推搡開來自己搶先落地,所以把對孫輩的疼愛加倍給姊姊、給晚我一年出生的表弟,甚至可以給後來出生的大表妹,卻恆常對我叱喝,投以嫌厭的眼光。
回想昔日開始上學後,我曾試圖討好所有的大人,尤其是最不喜歡我的阿嬤。試圖在學業上爭取各種榮耀,但阿嬤不在乎,對我每次獻寶似的一張張獎狀面無表情,說:「豬不肥肥到狗」,她從來不認為女孩子該讀書,讀了書又怎樣?還不是嫁人生子。我以阿嬤不在乎的方式討好她,注定無法成功,後來我就倦怠這樣的自我證明,只覺得好累好累。
我一直對別人津津樂道回外婆家的經驗感到不解,似乎他們所有的歡樂童年都是寒暑假到外婆家度過的,而我則是搬離外婆家才片片段段拼湊回自己的信心與尊嚴。
小學畢業時我們搬離舅舅家到另一個鄉鎮,昔日的那群吵嚷的小孩也猛地抽長,各自忙自己的學業。阿嬤或許找回渴望已久的清靜了,白天經常在空無一人的屋子裡長長等待,等待眾人下班放學回來。她的身材矮胖,腳力無法支撐著讓她到處去串門子,多半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打盹,一日又一日。我們每年寒暑假會回去看阿嬤,她還是喜歡拉著姊姊說話,我已經無所謂了。也許是長大不再像小時候吵嚷,或者因為不常見面,阿嬤對我倒是一年一年帶著越來越生分的客氣。雖如此,我還是察覺阿嬤對小表妹比起對其他表姊妹來得疾言厲色多了,我彷彿又看到從前的我,但是小表妹比我當時年紀大多、也勇敢多了,她心不甘情不願去做阿嬤交代的事,甚至推諉,對無理的責怪敢嘟噥回嘴。不知道為什麼?阿嬤總能在一群孫輩中斷然分出個人特殊的喜惡,而且毫不掩飾。
母親在我長大之後聊起她小時候,不經意說出她小時候也不得阿嬤疼愛,總是負責挑水、撿柴……幾乎包辦所有家事,而兩個較小的阿姨則較受寵。那麼,母親在當時其實是懂得我的,但她也沒向阿嬤說什麼,甚至也沒有安撫我,只在我腦中埋下那一句話──老人心。
六十歲的阿嬤、七十歲的阿嬤,我們飛快地成長,她迅速地衰老。後來的情況是,叫了一聲阿嬤之後,我小心地加上一句:「妳認得我嗎?」阿嬤總是笑了笑,嗯的一聲。我不確定她笑咧開乾癟的嘴時是用什麼心情看我,她那經常泛著水光的濁黃眼睛還認得出我嗎?
阿嬤倒是逮到人可以聽她說話便口齒含糊絮絮叨叨某個表弟如何、某個表妹如何,說過的話一再重複,即使聽眾是她曾經很嫌棄的我。我拼湊她的話,也拼湊零零星星的過往,她眉頭的肉瘤不斷脹大,臉卻逐漸變得模糊。突然間,我才感到所謂「老人的慈祥」,也許是生命能量消耗鈍眊的老人只能展現出來的樣子,再也沒有分別心,徹底忘記一切的愛憎。
漸漸地,再去探看,她精神更加不濟了,好像扯動嘴角笑已經花去很大力氣,便安靜地看看一旁喧擾如故的這個孫子、那個孫女。而我在一旁,幾乎和她一樣安靜。
後來,姊姊很傷心地在電話中說,阿嬤似乎不認得從小最疼愛的她了。
阿嬤在我二十九歲那年以八十幾歲的高齡過世,子孫團團送行,看著她火化後碎裂的骨塊及骨灰從焚化爐中推送出來準備裝罈,餘熱兀自氤氳,阿嬤,及關於她的一切只剩下這些。大家都哭了,哭聲此起彼落。
我忘了當時是否曾經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