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過幾週高中美術概論之後,老師發下圖畫紙,宣布這一節課自由創作。
同學七嘴八舌撒嬌請求:「老師不要啦,定幾個主題讓我們選啦!找題材很難耶!」
老師的笑容讓我覺得他是欲擒故縱,明明已經想好題目,卻不直接頒布,因為那只會落得不討好,他要我們以為是自己爭取來的權益。
同學果然拿了題目還是不滿意,但是也沒甚麼好抱怨的,我們原本有選擇的自由,一旦放棄了選擇權,也只好將就別人施捨的想法與強制規範,並努力調整自己形貌,擠進那些細細小小的框架。
周遭同學慢慢地沉靜下來,開始動筆了,伏在桌上塗塗改改,有人似乎受過美術訓練,胸有成竹地描繪,有人看多了少女漫畫,平日便喜歡在課本上加些夢幻的俊男美女插圖,此刻便開始編織紙上羅曼史。也有像我遲遲不動筆的人,不知道她們是因太多選擇而遲疑,或者像我一樣根本無從選擇?我的想像貧瘠如焦土,任何落下的言語種子都發不了芽,無法抽長成美麗圖像,始終沉寂著,維持一個種子的原始樣態,時間一久,變成一堆堆生硬的言語之塚。
我轉而看著窗外,這是一堂自由創作的美術課,卻沒有不創作的自由。國中三年的美術課都是名存實亡,用來把國英數成績「美化成一種藝術」,即使如此,我的數學考卷一直是紅艷艷的,從沒有別的色調,原本應該是熱烈又激情的紅色,卻給我反常的冰寒與冷顫,從未提供任何美感和愉悅,或提高任何藝術或精神層次,精神如果有所謂的層次的話,我一定是被壓在最底的十八層中,翻躍不上來。我都已經忘記每學期發的一疊厚重課本、習作及參考書中有沒有所謂的「美術」。然後來到高中,美術課突然沒有了古文之乎者也,消失了英文的主動被動、現在過去未來進行完成各種時態和數學的幾何三角函數與證明題,而是恢復了空白畫紙和彩筆,我努力搜尋國小曾經上過的美勞課回憶,但所有印象早已煙消雲杳。
很想假裝純真,像偷懶的小孩,把稿紙塗得墨黑,宣稱畫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或努力在白紙上塗上一層乳白,說是又濃又深的霧,但是,在高中年紀,黑與白應該有更深奧、更具象徵意涵的說法,而不僅僅是很容易識穿的藉口。
畫什麼好呢?橡皮擦在紙上敲點,一直沒敲出個主意。自由有無限大,但創作竟是個空集合?
我的視線投射在擦得晶亮的玻璃,曾經有麻雀飛撞過,一掉到地上頭頸便歪了,驚動課堂上的一室昏鴉。當我們迫不及待想衝出樊籠的時候,麻雀卻往裡衝,是麻雀的視力還是智力有問題?牠顯然有簡單的心思,總以為前方看得到必然也能飛得到,只要自己願意、只要奮力振翅就好。
然後牠就一頭撞上光滑而狡猾的玻璃。
於是,在老師巡視眾人進度,第三次來到我座位邊之前,我不能再無所事事,只得趕緊下筆,他可是特地打開緊閉已久的柙門,讓我們暫時自由,我不該愣在原地,自由雖像一道強光,讓我暫時目盲,不管如何,該盡快恢復視線,撒開腿奔跑就是了。所以我提筆「自由創作」。索性描繪起一扇「狡猾」的木製窗及景物。只有窗框、軌道和三個簡單的窗格,不能用尺畫的線總是不直,擦了又畫,畫了又擦,木框上淡綠色的漆已經有些細細裂痕,彷彿光陰的斷裂摺線,雖然擦拭乾淨,但年代久遠的框總像老人的臉,怎麼擦洗,也變不回年輕的潔淨清爽。窗半開著,窗外的景物被框架分隔而支離,又稱為「猴不爬」的九芎,只露出一段褐色光滑夾雜著白色塊斑的粗壯樹身,上層的枝葉和灑落在地上稀疏光影全不見。
比起窗外的一片燦然,室內的光線似乎永遠不足,陽光永遠在走廊移轉,跨不進教室,在日光燈照明下只有固定的色調:黑板白筆、黑裙白衣、黑框眼鏡空白思維、瓜皮黑髮蒼白臉孔,還有糝散在空氣中由黑到白的灰色漸層。這種日子彷彿靜止不動,就要一生一世了。地球應該是被烏龜馱著,以緩慢而折騰人的速度前進著,我幾乎要以為牠是否闔起眼膜,陷入長久的盹睡,人也被時間凝固而靜止,實在難以想像書上所說,地球以每秒 0.46公里的速度自轉,果真如此,為什麼令人厭煩的事物依舊環繞在身邊,一點也沒有被離心力高速甩脫?
地球馱負著我和其他所有一切,我們急急要奔向哪裡?我們為何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轉…轉…轉?
我坐在一個狹窄的位置耐性描繪那似乎永遠也畫不完的窗,打好鉛筆草稿,開始深深淺淺疊上顏色,畫出窗裡窗外光影的肌理,因為重複上色,畫紙變得不平整,明暗看起來彷彿有了自然的凹凸和重量。我以時速十萬多公里的公轉速度,緩慢地過著高中生活,一堂課的開始到結束,看不出陽光在窗台上有何變化消長,但我已經不在原地,下一週美術課時候,地球距離此刻所在之處越發遙遠,而在浩瀚的宇宙中,這距離卻顯得微不足道。
太陽斜射在窗上的角度也應該改變了吧?我要跳離地表多高,等再次落下時才不會回到原處?還是要跳多高才能夠擺脫日常引力,目送地球和所吸附的一切,揮手告別繞著既定的軌道永無止盡的旋轉?然後我就可以飄浮,自由。
地球誕生以來,就在既定的軌道運轉了 46億年,它渴望掙脫嗎?它想要自由嗎?地球如果自由了,萬物會變成怎樣?或許,文明的建立需要某種不自由才能換取來?太陽必須燃燒、地球不能停止旋轉、奴隸必須蓋金字塔、犯人和民伕要築萬里長城、人生不能沒有國英數、我得畫一扇窗……
下一次地球繞到相同位置時,還在不斷膨脹的宇宙中,整個太陽系又在哪一個位置呢?我意識到當下轉瞬即逝的光線和時刻,已經塗上的顏色該失真了吧?如果不斷修正,會有完成的一天嗎?這畢竟是扇狡猾的窗,讓我誤以為幾週來所畫的都是同一個,在厭煩窗內只有黑白灰的高中生活三原色時,誤以為轉頭所望出去的天空都是一樣的藍。
一扇窗,花了幾週美術課仍畫不完,(想想同時間,地球仍默默地、快速地旋轉前進)只得在家中完成,那扇窗恆在我心中半開著,即使眼前不見實景,也很容易就提取出印象做最後修補。終於,趕在期限前交了作業。
幾週來,同學已經彼此觀看、熟知各自的畫作,等到最後定稿時,還是不免雀躍,吱吱嚓嚓評論,詫歎,老師收走同學各式各樣的自由創作。
我想我有些明白:老師以為他可以給予某種程度的自由,但事實上,自由一向是非贈品,人也永遠無法追求或擁有虛妄的自由。但是,當我畫起一扇窗,及窗外隱約掩映的景物、一小方天空,安坐在一套小小課桌椅中,不需繫上安全帶,與萬物悄無聲息地在宇宙中以超音速旋轉、旅行,暫時擺脫現實,放下悲觀,馳騁思緒。我是自由的。
中華副刊2014/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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