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ny,一聽說你要來台北玩,我趕緊計畫地點,尋思什麼地方可以讓你玩得開心?根本不用考慮你的父母,你開懷的笑靨是他們醉心留戀處,我也是。所以,能引逗出你純真笑靨的,就是最佳選擇。思索許久,我決定帶你們去擎天崗。
我就知道你喜歡!一看到草地上的牛,你一下子就邁開蹣跚的小腿兒奔跑起來,一下子東一下西,興奮地喊著牛牛。擎天崗上的緩坡高高低低,地毯草長得綿綿密密,不怕你跌倒,然而,我還是緊跟著你跑,玩著追逐的遊戲。來到沒有高樓障蔽視線,電線零碎切割天空的開闊處,我總想撒開腿跑上幾圈,或伸開雙臂不停旋轉,今天終於可以不必忌諱別人的眼光,和你一起回到童年盡情奔跑、盡情嚷叫,聲音都沒入曠野中,我們追不到。
放牧牛群的季節還未開始,只有零星四散的牛隻低頭吃草,隔著一段距離我指給你看:好大的牛眼,吃草吃得好專心,尾巴正在驅趕討厭的蟲蠅,左甩右甩,右甩左甩。未滿三歲的你睜大好奇的眼睛,聽得小嘴半張,好認真。
我嗅聞四周的空氣,草香中雜有牛糞的味道,平時在城市裡鼻子過敏得厲害,此時不癢不噴嚏,豁然暢通,不管香臭,我的嗅覺又與真實的世界連了線,值得感激,感激你。我彎腰牽著你的手,天空有大塊大塊的雲,看起來像冬天曬暖的柔軟蓬鬆襁褓,用來包裹嬰兒時的你。而這些雲朵,說不定等一會之後,又像曬棉被時抓住邊角用力一抖,等它慢慢飄降下來後便蓋住各個山頭,我們就像蒙在涼涼白白的棉被團裡面,只看得見腳下的路。燕子正在盤旋俯衝,靈巧地穿梭,如同遙控的小飛機表演高難度的特技。哪裡傳來番鵑悠遠「不不!不不!…」的聲音,似遠似近。到了秋天,這個地方有另一種美,四處長滿了五節芒,映照著夕陽斜暉,暗紅的花穗顯得金黃絢爛,在微涼的秋風中搖曳,很像你背上的稚嫩汗毛,讓人忍不住想親吻擁抱。
往遠處眺望,我們剛剛從那一漥盆地中上山,現在看起來一具立體的地理模型,人與車都比你的芭比娃娃小很多很多,在山下的時候,我們都是位居高處的人看不見的小螞蟻,這個簡單的事實有時候我們會忘記,所以來到高崗上,就想起來了。等你更大一點腿力夠了,我要帶你走魚路古道,體驗一下先民擔著魚貨翻越山丘,往來金山與士林芝山岩的辛苦,當我們攀爬上擎天崗之後,是不是也像他們一樣,有暫時卸下所有重擔的舒坦。也可以走到絹絲瀑布,那一道從二十多公尺高披掛下來的瀑布,清柔飄逸像童話中公主長長的秀髮,空氣中四散著稱之為芬多精的髮香,我總要貪心地多吸幾口,貯藏,就像很久沒看到你,見面之後總要蹲下來抱住你,把頭埋進你的小肚子,嗅聞那股屬於你特有的奶香。這樣,當我想念你時,就從記憶中提取那股味道來重溫。你長大後,我還要告訴你更多更多有關這擎天崗草原的故事,以前的人走出一條條獵取梅花鹿、採摘野果、開採硫磺的路,當台灣割讓給日本時,有個叫簡大獅的義士,率眾到這裡闢寨據守,他為了山下那些比螞蟻還小的人和日本頑抗,是個好眼力的真正英雄。
我們手拉手站的這片草原,只是整個國家公園的一小部分,就把這裡當成尋寶的起點,一路探索下去。去小油坑、大磺嘴看噴氣孔,那裡地底彷彿囚禁了一頭躁鬱又燥熱的巨獸,時不時便湧淌出氣味嗆鼻的熱汗,大口噴呼出鬱悶的煙息。在這個大屯火山群的四季中,我們剛剛沿途看到了冬末的緋寒櫻盛開,而初春時候,便換成一片粉橙紅白杜鵑熱熱鬧鬧登場,即使是秋季的楓香,也血艷如春花。等你更大些,我們可以帶上望遠鏡走進林中,循著「嘓!嘓!嘓!」叫聲去發現蹲踞在枝葉間的五色鳥,細數牠身體額喉眼是否真的有五種顏色。時間湊巧的話,可以看到固定覓食路線、喜歡全家集體行動的台灣藍鵲,拖著長長尾羽,飛行的姿勢很吃力笨拙;或者,低頭尋找腳下及樹幹上的有保護色掩蔽得極佳的台北樹蛙、澤蛙、黃口攀蜥、石龍子,尤其麗紋石龍子警覺性很高,一有風吹草動便迅速沒入草叢岩縫,我們得輕聲躡腳才行;至於青斑蝶、黑鳳蝶在眼前飛舞,更是你我抗拒不了的誘惑。這次行程還未結束,我已經在計畫下次,及下下次…,想像你斜背水壺戴了遮陽帽,背包裝著各種圖鑑,所有我走過的路再帶著你重新踏查,一個未來的地理學家、鳥類學家、昆蟲學家、兩棲動物學家……,已然在我腦中成形。我沒辦法教你的,就由這片山來接手。
回頭看看你的爸媽,一個闔著眼,舒服地躺在地毯草上,一個坐在旁邊看牛隻,看別人拉扯線,高放風箏,那雙身影就像擎天崗上所有濃情密意的戀人。冬末春初的陽光照得人暖洋洋,忽然,你慢慢蹲下來,哭了,我一時慌了手腳,不是玩得很開心嗎?我做錯什麼了?趕緊向你媽媽求援。她說沒關係,你是因為玩得很高興,她早看出你一直強撐著,捨不得休息吃東西,直到太累了受不住,才哇一聲大哭。我不知道,原來小孩子有時候是以淚水來表達對一個地方喜歡的。
Sunny,玩得還不盡興,而,眼看著夕陽即將要一絲一線收回他的光芒,不由得一陣傷感,這心情難道你也和我一樣?
不哭!不哭!山總是在的。
我們勾勾手,你一定要再來。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