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桐花鋪了一地白毯,外甥女蹲在地上撿拾,年邁的母親行動有點蹣跚,也幫著撿拾,妻子牽著好動的兒子,以免踩壞了花,父親則在一旁觀看著。他連忙舉起相機,留住這一刻,讓祖孫在花毯前留下身影。
眼前的山巒疊嶂,像一波波廣袤的綠濤,而點綴在不同峰壑之間的油桐花,就如同翻飛的白浪,一波波拍打,破碎在不同的地方。
父母親從南部漁村上來,一切截然不同這裡的山村。兒時,他和玩伴在沙灘上吃力地競跑、追逐倉皇逃逸的沙蟹、撿拾貝殼和被海浪沖刷上岸的漂流物……。
這些過往,也許日後外甥女將會重新複印一次吧?
從小到大,在海邊曬成黝黑的膚色,如今他雖然生活在這山村,掛上副眼鏡,旁人仍能以此特徵識別他來自陽光熾熱的地方。而從漁村到山村,他耳際常無端迴盪著潮音,有時竟無法分辨是山濤,抑或海濤。
祖孫二人蹲著撿拾,這樣興沖沖,不知道脆弱的桐花明天是否仍保有鮮潔的花色?在這裡,他一向只是欣賞,並不撿拾,二三週的花期雖然短暫,已足夠滿滿裝幀在腦海裡,直到下次花開。而他所熟悉的海沙、炙陽、鹹黏海風,不知道是否也可以打包,從南部攜帶給他?對他而言,這是一種撫慰。距離上次回鄉已經有些時日,這些曾經沾黏在他身上的痕跡漸漸消褪。歲月在幾度花開花落中飄逝,他在此地停留時間竟比在家鄉還長,停留越久,越覺得舊時的海邊似乎回不去了。
初到這個地方工作,假日喜歡一個人騎車在大街小巷穿梭,逐漸圈劃出自己的生活地圖,街道和生活機能與家鄉並無不同。但是離開主要的商店街,沒多久便可以看到不同風光,有些地方仍保留以前磚造的三合院四合院,沈靜而古樸,寂寂座落在田地中。田地依著不同時令、不同地段種上各式作物,春去秋來,幼苗初青、茁壯、採收,空氣中也漂浮著種種氣味,有時是清新逗人的草香,有時濃重的肥料、嗆鼻的豬圈味,這個時候他只能飛車而過,不敢多做停留。而休耕時候,農家為了充作綠肥而隨便灑上的油菜花和波斯菊籽,不需特別照料反而渾生渾長,在陽光下閃耀著金黃的油菜花,粉紅、白色、酒紅、豔橘的波斯菊在風中款擺著纖細莖枝,才會吸引他下車呆望半天。
那一波波的起伏的綠浪,彷彿有某種熟悉的律動在呼喚著。
或者,騎車入山區遊逛,一向習慣橫無涯際的開闊海景,對視線變得迂迴曲折覺得有趣,這山轉過那山,在轉彎過後也許是一灣溪流、幾座橫跨的石橋木橋、迎面而來壁立山崖、一家荒村野店,彷彿慢慢舒展開一幅百看不倦的山水卷軸,四季充滿新奇與妙趣。
從摩托車換成汽車,越跑越遠,也越熟悉,然後不定時回鄉探視,邀請家人北上,帶著四處遊逛,等家人要回去時,給他們帶些土產,彷彿是個熱情而盡職的主人。
主人?當他意識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時,他心裡曾經抗拒,儘管抗拒,歷經多年,他畢竟也從賃居變成定居,難道不是下意識地把此地當成第二個家鄉了嗎?
以外地人的身份來到這裡,他很快地適應另一種生活環境與步調,後來,結識客家籍女子,交往的過程,一同拜訪她分散苗栗各鄉鎮的親族,在她的家族聚會中,聽老一輩熱絡的以客語交談,又怕冷落了他,時常會有人轉過頭來和善地再為他翻譯一遍。吃飯時擺出像過年節般豐盛的家常菜,熱情招呼他,以教導他幾句客家話為樂,以他能約略猜出他們的話語為樂……
戀愛、結婚、生子。兒子牙牙學語,他和妻子輪流用閩南語和客家語教他數數:「一、二、三……」,教他稱呼「阿嬤」、「阿婆」……
在地紮的根越廣越深,與家鄉就漸行漸遠。有時,他不免懷疑,故鄉到底是哪一部份令他眷戀?熟悉的地景、鄉音、玩伴、氣味、食物?
而幼時搬過幾次住處之後,童年玩伴一一消失在滿載家具的卡車後,沒入一片揚起的塵土。日久之後,也在他的記憶中消失。
最後定居的老家,除了年老的父母親,所有手足為了工作四散各地。
他究竟要懷念家鄉的哪一部份?
然而當他離開家鄉就學就業,從剛開始的興奮,漸而變成對家鄉莫名的思念。其中轉化的契機究竟何在?對過去的懷念是否源於對將來的充滿未知與不測的恐懼,因為,過去是已經固定版本,充滿懷舊氛圍,儘管不如己意,都再也傷不了自己了。而未來,一直來,一直來,讓人無法招架。
他是否躲在過多遐想的昔日的美好裡,拒絕或逃避未知的種種?
或許就是這些複雜的情緒才讓他對家鄉眷戀不忘,像一段甜蜜雖不少、但氣惱更多的初戀,但不管結束多久,總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跳出來咬一下他的心。這樣的干擾往往在面對新歡的時候更嚴重。新歡並非不好,因為是經過自己比較與抉擇,但是,初戀的深刻銘記作用,後來的戀情再怎麼完美,心中終究會保留一個隱密角落給初戀。
所以像個用情不專而心虛的人,一方面接受現有的一切溫情,另一方面覷空偷眼遙遠的方向。等收回視線時,卻又內疚愧惶。
有時又不免嘲弄自己這種愧疚毫無道理,情感的眷戀故鄉並不妨害對另一片土地的日久生情,小時候面對沈入台灣海峽的夕陽,與現在看山坳間漸次升起的旭日,都是站在同一個台灣島上看亙古以來的同一個太陽,人的心也可以像幽深的山林,更可以像無垠的大海,包容與承載。
他也應該是。
這樣一想之後,當下覺得釋然。
所以,當他無意間聽到母親悄悄問著年幼的兒子:「你喜歡阿嬤?還是阿婆?」他幾乎要啞然失笑。
小時候父親常常帶回海上的東西,有時是一隻乾燥的海星、海馬、一顆大魚的尖銳牙齒、大海螺、小貝殼,有時是船靠在異國港口,回返久違的家鄉之前,順便旅遊所帶回的紀念品,有西班牙、英國、南非風景明信片、瓷器、拆信刀。不管來自海上或陸地,父親帶的禮物總讓幼年的他想像馳騁在世界各地,他從不認為自己會長久踞守在漁村。
果真如此。
雖然,他的足跡比不上父親的遼闊,他只在台灣島內,從海邊遷徙到山村。他也帶了屬於南庄附近山村的特產,給住在海邊的父母親,或者常常邀父母親北上小住,洗溫泉、吃擂茶、採草莓、看螢火蟲、參加桐花祭……,這些對父母親來說是旅遊,可是對他而言,已經是生活了。
眼前,外甥女因撿拾了一袋的桐花,露出欣然微笑。她將來也許會從家鄉出走,而今網路通訊及交通如此便利,會更讓人覺察不出距離所帶來的疏遠,那時,外甥女或許能稍稍體會他的感覺。
他回想起自己在她這個年齡的時候,常常約著三五鄰童,或獨自一人,穿越一片茂密的木麻黃防風林,踏過遍地的馬鞍藤,便來到沙灘,尋找沖刷上岸的貝殼及零碎的白色珊瑚殘枝,偶然停下手中的撿拾,眺望大海,在那一片汪洋之外,似乎有什麼在等待著他,只是當時從不曾想像,如今的他會輾轉定居山村,每當四五月霜雪般的油桐花開時,看著眼前一片山林像綠色海洋,飄湧著白色泡沫、旋開旋落,消失在一片青翠中……
102年5月23日中華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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