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元宵節後的星期五晚,司徒撥了一通電話。
「喂?」
「他媽的!你終於肯接電話了?」
「……怎麼了?」
「是男人就給我出來!我在你家樓下!」
「……我沒空。」
「怎麼了?礙著你去尋死嗎?」
「啥?」
「下來!」
電話竟然在此時遭對方掛上了。
「他媽的!給我開門!」司徒竟向著露台大叫,完全沒理會現在已是十二時五十五分。
大廈閘門就在那聲吆喝之下自動打開了,司徒來到風家門前叉著腰等待著。
木門打開,後面探出頭的是龍琛,「哼!現在經已是夜深!在下面大叫是想怎樣!」
「開門!」
「我從來未見過有人探病探得像追債似的……」風從房裡大叫,「龍琛,讓他進來吧,別吵醒鄰居們……」
龍琛只是看著司徒露出招牌臭臉,讓司徒進屋後關上閘門之際她仍不忘「哼」一聲以示抗議。司徒沒理會,只是一個箭步走進風的房間,走到風的床邊,用一臉煞氣配合叉腰姿態向仍一臉蒼白的風「審問」。
「……自己拿張椅子坐,我沒力氣招呼你。」風躺在床上閉目養神。
「你以為自己是誰呀?作賤自己是要演給誰看?兒子女朋友的同學要跟你分手也不用這樣吧?」
風沒回答,只是嘴角輕輕向上彎了一下。
「我認識的端木風可不是這樣啊!」
「我認識的司徒也不是這樣的,你的口吻根本就是女朋友或老婆質問男朋友或老公去了哪裡鬼混,原來你是這麼愛我嗎?被嫂子知道我不自殺也不行。」
不知何時進來的龍琛忍不住笑,「哼」了一聲。
「你……!」司徒也「哼」了一聲,然後從窗邊書桌旁拉了張椅子放到風的床邊,「到底為了甚麼要生要死?」
「……看你現在這樣,想死的是你吧?小心爆血管。」風張開半垂的眼睛看著他。「我跟冰還是好好的,才不像你說的那樣,你想太多了。」
「想太多的人是你!」司徒呼了口氣,「你都這個年紀了,還學人胡思亂想些甚麼?」
風沒回應,輕輕呼了一口氣,便又閉上雙眼。
「喂!」
「閉嘴吧,連王主都不想理你這個白目又沒禮貌的人類。」龍琛說完,轉身離開房間,還不忘丟下一聲「哼」。
司徒怒目瞪著龍琛的背影,「那屁孩是甚麼人?」
「我阿娘那邊的鄉里,無家可歸,便住在我這兒。」風閉目微笑。
「莊閒都分不清,真有她的。」司徒「哼」了一聲,「喂,臭小子,別逃避了,快說!」
風再次張開雙眼,空洞的眼神只敢看著天花,「有些事不能隨便說出來的。或者這樣說吧,你有沒有跟嫂嫂說過關於我的事?」
「你指的是甚麼?」
「初相識時你弄出的笑話。」
「才不會!」
風沒再說下去,只是苦笑地盯著司徒。
司徒拍了拍後腦再揉了揉頸背,「……其實也不是些甚麼見不得光的事,不過我真的沒想過要告訴她。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老婆的脾性……特別是你這臭小子長成這個樣子……」
「我現在要面對的情況是比逼迫你告訴嫂嫂那些事要嚴重萬倍。」風嘆了口氣,「這樣說可能有點好笑,或者是低能得太搞笑,但我拿刀割頸並不是想自殺。」
司徒瞪大雙眼,「你真的自殺?」
「你不是知道了才來探病嗎?」風將視線落在司徒那雙驚恐的眼睛上。
「……到了Jazz Bar打聽,老闆說你已經差不多一個月沒去那邊,加上上次看見你那鳥樣,我打了很多次電話都沒人接聽,直至前天你兒子接電話說你剛睡了,我今天才過來找你……」
風笑了笑。
「你怎麼了?」臉色頓時發青的司徒把椅子搬到緊貼風的床邊,語氣比之前溫柔百倍。
「……你跟我聊這麼久才問這廢話,真有趣。」風閉上雙眼,「說真的,我不是自殺。」
「那你是跟自己的頸過不去?」
「哈!不是頸,是這裡。」說著,風張開略帶微弱藍光的眼,右手食指指著額頭,嘴巴還含著微笑。
「這也不是自殺,那甚麼才是自殺?」司徒氣憤地咆哮。
「你有試過被自己的身體背叛嗎?」風看著天花自說自話。
「我從來沒有幹過對不起我老婆的事!」
「不是指這種。」風依舊看著天花。
「……哪種?」司徒別過臉沉思,忽然又轉過頭來,神秘兮兮的輕聲問:「難道是『力不從心』?」
風又苦笑了一下,「這種事我從來都不用擔心,我說的不是那種。」
「徹!」司徒將雙手交叉於胸前,「那你指的是……?」
風呼了口氣,沉默了。
「腦袋不聽話?」司徒清了清喉嚨,「……大腦便秘這樣總會有,特別是明明線索就在眼前,卻無法將事情串連……」
風只是看著司徒,「我指的是在生死存亡之際,身體卻不聽使喚。」
「……當然有。你忘了嗎?」司徒苦笑著,「當年那場街頭鎗戰,若不是你及時把我推開,我今天也無法坐在這裡。」
「……也是……」風微笑地閉上眼。
司徒拍了拍風的手臂,「老老實實,有甚麼能幫你的?我有個舊同學是精神科醫生,可以介紹給你。」
「我這不像地球人的非人類,只怕連醫生都會給我嚇個半死。」
「你不如擔心你正常過頭吧。」
「我很正常嗎?」
「至少比很多人來得正常。」司徒習慣性地從煙盒抽出一根煙,但他只是叼在咀裡,沒有點火。
「……司徒……」風像夢囈般輕聲叫喚。
「睏了?」司徒用食指和中指夾住口中的煙,做了一個像抽煙的深呼吸。
「……若果有些說話說了會令冰和你都離去,我還應該說嗎?」
「那就得看說跟不說各有甚麼好壞處。」司徒眉頭輕皺,「說了你會好過點嗎?」
「不知道。」
「不說呢?」
「……會內疚。」
「真心話?」
「嗯。」
「想不想後悔?」
「不。」
「你已有答案。」司徒笑了笑。
風張開半垂的眼,「你現在要聽嗎?」
「想說便說吧。」
「……我有一半不是人類。」
司徒跟風對望,他面上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只是這樣?」待了五秒,司徒忍不住問。
「嗯。」
「哈。」司徒笑完,搖了搖頭。
「認真的。」風看著他,一臉嚴肅。
「我知道。」司徒嘆了口氣,「早在十年前便猜到了。」
「你不怕?」
「怕你?我怕我老婆也不怕你!臭小子,你以為你自己是誰?」
「你怎麼知道?」
「正常人類又怎可單憑一人之力鏟除一個堂口?那些罪證連卧底都不知道,你真的以為我很好騙?」
風笑了笑。「不愧是重案組……還有……」
「啥?」
「頭內有顆足以毀滅地球的炸彈。」
「認真的?」
風雙眼發著微光,額上的皮向兩旁褪開,露出那像鵝蛋的玲龍石。
「……這我就猜不到了。幹嘛這麼想不開?」司徒連忙拾回因驚慌失措而鬆手掉下的煙,並用食指輕輕觸碰那滲透著微微橙光的晶石,那東西表面很光滑,外面的光暈是暖的,晶石卻出奇地比體溫略低。
「救命用的,也因此差點丟了命。」
司徒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開始怕我了吧?」風微微彎了一下嘴角,額上的玲龍石消失於向中逐漸靠攏的皮膚之下。
「……只是覺得你很可憐吧。」隔了數分鐘,司徒若有所思地看著天花聳了聳肩膀。
「哦?」
「……救命用的東西是致命武器,這就好像鎗,可以用來殺人也可以因為鎗而救回一命;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中生存,就是無法在這裡當原本的自己,放眼看現今社會,有多少個人活得像人類?哈!說不定我比你更像外星人。你是正常得過頭了。」
「有趣……」風含著微笑閉上眼。
「以你的性格,你女朋友已經知道了吧?」
風依舊閉著雙眼,但沒了笑容,「你的問句好特別。對,她知道的比你更多。」
「那你還有甚麼未跟她說?」司徒盯著風的臉,好像想從眉眼表情之間找答案。
風失落地張開那雙發著微光的眼,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是關於我這生最大的陰影,我必須克服。不然炸彈便會受情緒影響而引爆……」
「為了逃避陰影,你選擇自行拆彈?但剛才你說那是用來救命的……說到尾根本就是自殺!」
風空洞般的眼神看著天花,自眼角流下了一滴淚,直把司徒嚇得不敢再說話。認識了十多年,即使身負重創,也未見過他流過一滴淚,他未說也可以傷心得流淚,看來事情真的很嚴重。若果風是女的還可以哄哄,但面對一個流淚的中年男子又該做甚麼來好好安慰?更何況司徒並不懂得安慰人,這種輕聲細語的溫柔態度已經是他這輩子中繼向妻子求婚之後難得的第二次了,而且還是對著個中年男人……
「……你也知道我不懂說話,平時開口不是在審問犯人就是跟老婆吵架……」
風雙手掩面,慢慢地由流淚變成哭泣,還越哭越大聲,連龍琛都忍不住進了房間看個究竟。
「……我真的想不明白……為甚麼要這樣對我……情緒失控引發爆炸滅了一村子的人,這的確是我的罪孽,但為甚麼要用這種方式懲罰我?」
龍琛和司徒都不敢說話,只是摒息靜氣地聽著。
「……要殺我我認命,但為何要這樣做?為甚麼要這樣對我?」說完,風哭得整個人都在發抖,並轉身向著牆壁捲縮,這令司徒想起了一種情況……
「別想太多,有時候兇手都是臨時起意,並不是因為你做錯甚麼。就拿二十多三十年前那宗連環變態殺人案說說吧,那四個女死者慘被兇手從後勒斃之後姦屍再遭肢解,她們之間甚至跟死者之間根本沒有交集,而且四個女生清一色是待人和善心地善良的乖乖女,她們又做錯了甚麼?沒有,因為她們生前連死者一眼正面都沒見過,根本沒機會做錯事。」
風仍然背著司徒在哭,但身體顫抖的情況好像略有減輕。
「……我只懂說案件……」司徒說完,深深地嘆了口氣,「你就算今天是個練習,練習一下如何把這件事告訴李小姐。」
風抹去眼淚,在抽泣聲中告訴了司徒關於羯羚對他曾經做過的事。
「何時的事?」司徒既然不懂安慰人,不如幹回他最擅長的事:錄口供。
「……七、八歲左右……」
「當時有沒有其他目擊證人?」
「……我表姐……他媽的三八眼看著我這樣也不出手阻止,還口口聲聲說對不起我!」雖然說時木無表情,但仍抽泣著的風的雙眼發著強光。
「……嫣‧紗陀…?」聽著那久遠的故事聽到面無血色的龍琛只覺天旋地轉。
「當時你表姐在做甚麼?」
「……她……就只是站著……一直看…一直看著……像石頭一樣……」
「沒動過也沒說過甚麼?連表情都沒有?」
「沒……甚麼都沒有……」風答來有點猶豫。
「是排斥作用!」龍琛忽然插嘴,「難怪她竟然可以將你擺平,原來她也有玲龍石在身?一定是當年光·天陀偷的第二顆!」
「妳說甚麼?」司徒不解地看著龍琛。
「所以……她不是不想救你,而是她救不到你……」龍琛低著頭喃喃自語。
風捲縮著,背對著司徒,心裡亂作一團。
~待續~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