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想起來,那已經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事。
一切得說回當年八月份的某一天。
司徒樹榮終於如願地考進重案組。為了慶祝這一天的到來,下班後他跟幾個同屆畢業的同袍一同到牛車街附近的酒吧區喝喝酒。在那家新開的「Jazz Bar」裡,他到洗手間解手後經過吧檯打算回座位之際,看見孤獨地搖著酒杯的一個女人。綁著馬尾的她有著如中歐人跟亞洲人混血的那種輪廓分明的美感,樣貎清麗脫俗,身穿最普通不過的格紋襯衣和牛仔褲,也無法掩蓋她的迷人氣質。她此時開口與調酒師在說著話,聲音很低沉,若果單就聲音而言,閉上眼實在無法分清她究竟是男還是女。
這樣的情景,配合著那色士風的柔揚聲線在耳畔響起,司徒樹榮內心竟有種跳快一拍的衝擊。
回到座位,跟同事聊著公事的種種,他的雙眼依然無法離開那個聲音低沉的女人。看了看手錶,已經凌晨一時。他再抬頭一看,那女人已不在坐位上。
跟同袍分別後,他雙手插袋哼著歌打算回家去。沒多久聽到不遠處傳來打鬥聲,他立即穿過左邊的橫街往聲源跑去。
跑出橫街後,竟看見剛才那位叫他無法移開視線的女人。
「小姐,發生啥事了?」
女人看著他呆了一呆。
「放心,我不是色魔,只是聽到打鬥聲來看看。妳沒事吧?」
女人看似想離開,沒多久後方有個人拔腿就跑,司徒轉過身,但人已消失不見。他回頭看著那女人,她沒有表示甚麼,面容間只是有點不悅。
「這裡『飛仔』多,不如我送妳回家。」
女人搖頭後笑了笑。「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謝謝。」說完,她向著中央公園的方向離開。
那女人胸部小得像男人,高度竟跟身高185CM的自己只差半個頭,加上身材偏瘦,從後看著就像目送時裝模特兒離開一樣。
司徒拍了拍頸背,嘴角無意識地上揚,心想,這天真的值得慶祝。
2.
約一個月後,他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一來是心煩著該怎樣破案,二來還有那個花了一個月時間都揮之不去的女人身影,結果他一個人又來到了牛車街,想起了那間Jazz Bar,雙腳便慢慢向著那邊前進。
推門進內,那女人就在上回那個位置坐著,依舊搖著酒杯,看來滿懷心事。他心裡在好奇,這樣一個面目姣好的女人,為何每次都是自己一個來喝悶酒?大著膽子下,他挑了她左邊的一個座位坐下。
「先生,想喝點甚麼?」老闆娘笑著來到他身旁。
「啤酒。」
「好的。要點佐酒小吃嗎?現在做特價,一杯酒跟一份小吃,小吃有半價。」老闆娘看見他目不轉睛的盯著旁邊的人,忍不住笑了笑。「或者點一份請別人吃也可以啊。」
司徒看了看老闆娘,靦腆地笑了笑。「好,就要一份。」
旁邊那位小姐看了看老闆娘,再看了看司徒,然後露出了一個含蓄笑容。那笑容把司徒弄得小鹿亂撞,他從來沒遇過一個女人的笑容可以是如此有內涵。眼神流露的是故事,嘴角流露的是欲言又止……而最致命的一擊,就是她笑著用右手托著頭看著他。
那一刻,他心裡由小鹿亂撞變成萬鹿奔騰。
「你認識我?」女人開口問。
他學著她用左手托著頭,看著她。「現在認識也不遲。幸會。」
女人看著桌面笑了笑,司徒看著心跳自覺快了一倍。
「貴姓?」
「司徒。」
「真巧,我也是複姓。」她坐直身子搖了搖酒杯。「複姓端木。」
「端木…這個姓很少見。」
她呷了一小口酒。「比『司徒』確是少見一點。」
「妳男朋友呢?」
她哈哈地笑。「怎麼一來就問這個?」
「像妳這樣的美女,沒可能沒有男朋友。」
她用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看著他。「就是沒有。」
此時幾個男人大力把門推開,那幾個「飛仔」一進來便大聲叫嚷,把客人都嚇跑了大半,老闆和老闆娘見狀都面容扭曲。帶頭那個「飛仔」來到端木小姐身後叉著腰。「八婆!」
端木小姐站起來轉身盯著他,那雙眼透出像獵豹在等待伏擊獵物般的殺氣,竟令她的樣子變得更加迷人。
司徒把帶頭那名男子推開。「別在這大小聲!找麻煩就出去!」
「給我收聲!做「炸兩」是嗎?」那男子出手推開司徒,旁邊的男人加入叫囂,場面越來越混亂,幾個男人更加拿起椅子作狀想開戰。
「停手!警察!」司徒拿出證件,但那幫男子只是大笑。
「哈!原來是阿Sir…中學阿Sir就有你份!」
端木小姐在這時候「噗」了一聲。
不知從哪個方向突然有人拿著一個玻璃瓶砸向司徒的頭,暈眩來襲,然後是一輪混亂,端木小姐反抗著「金毛飛」的騷擾時還一拳打中自己的臉⋯⋯額頭被酒瓶砸爆了加上遭那堆古惑仔拳打腳踢已經夠差勁了,還要是在端木小姐面前這樣不濟,司徒此刻除了在想辦法脫身之外,還覺得自己的尊嚴都被丟進太平洋裡去。
一個黑影把他自那堆男人的拳腳中拉出,並將那些男人都打倒在地,帶頭那個男人更被那黑影摔在枱上,那股勁力使枱都給砸爛,司徒坐在地上摀住猛地流血的額,由於頭暈眼花,他無法看清眼前的一切,只隱約看到一個人走到那個在地上痛得哀哀叫的男人前,好像雙眼發著光……
「上回便已警告過你不可再來搗亂,我說得出做得到。上次你用哪隻手摸我?」
那男人好像被那人影捉住,在哇哇大叫。
「你想我吃掉你哪一隻手?左?還是右?再不走,我就給你兩隻手都吃光!」
男人掙扎著爬起來夾著尾巴逃,其餘的人都跟著那領頭男一起逃走。
司徒只覺得天旋地轉……
「你怎樣?」
是端木小姐的聲音。司徒捉緊她伸過來的手,「妳沒事吧?沒弄傷吧?」
端木小姐笑了笑。「沒事,倒是你傷得這麼嚴重,應該要去醫院鏠針了。」
老闆報了警,所以沒多久便有警察和醫護人員到來。
司徒上了救護車,他在救護員關門前喝止了關門的動作。「端木小姐!」
在車外的她向他笑了笑。「怎樣?」
「那班『飛仔』不好惹,有事就報警。」
「好。」她向警員借了一支原子筆,來到車門旁,捉住他的手,用寫書法的執筆方式在他手心寫了一組號碼,便笑著離開。
司徒躺在救護車裡的床上,看著那組號碼,不止頭還在痛,他更覺得自己醉了。
3.
工作不太順利,但咬著牙關總算破了案。司徒離開警署後,呼了一口悶氣……
這口悶氣除了因為工作上諸事不順,還因為這幾個星期都看不見那位端木小姐。他曾嘗試過按那組號碼打電話過去,但好幾次都沒人接聽,會不會是假的?還是她寫錯了所以沒接通?
司徒就是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下,又來到了Jazz Bar。
「啊,是阿Sir。」老闆娘看了看司徒的額,「你沒事了?」
「沒事了。」他環顧四周。
「你想見的人今天不在。」老闆娘笑了笑,「不如坐一會,看看會不會來?」
司徒又靦腆地笑了笑。「也好。」
這天人不多,耳畔響起的是Nat King Cole的「When I Fall in Love」。他來到上次坐的那個座位,像上次一樣用左手托著頭,向著那個沒人的座位在儍笑。
「老闆,可否借電話一用?」
「好的。」
司徒又多撥一次電話。響至第四下正想放棄之時,「喂?」
「端木小姐?」
「噗…是。」
「…我是司徒……來不來Jazz bar?」
「現在?」
「嗯。」
「噗……好。」
「我等妳。」
放下電話,耳畔又聽到「Unfogettable」。怎麼這夜的歌都這麼入心?
「今夜是Nat King Cole之夜?」司徒待聽完那首歌,才笑著開口問。
老闆調著酒說:「只是剛好……咦?」
司徒順著老闆的目光看,原來端木小姐剛好在此時推門內進。她向老闆微微一笑,也向司徒點了點頭。
司徒揉了揉眼睛,他以為自己看見天使下凡了。
「久等了。」她坐回上次的那個座位,看著呆望她的司徒笑著說這句話。
「沒這回事。」
「…還好沒有破相。」她看著他的額。
「破相也不要緊,男人有幾道疤痕才有型有款。」
「哈!」
「小風,照舊?」老闆問。
「嗯。」
「妳叫『風』?」司徒左手托著頭看著她。
「嗯。」
「我叫樹榮。」
她接過老闆遞過來的酒,放下酒杯,她又用右手托著頭看他。這個動作令司徒滴酒未沾都已醉到不省人事。
「樹榮……我還是比較喜歡叫你『司徒』。」
「隨妳,妳喜歡怎叫都可以。」
「噗。」這聽來像是她好想忍住笑但又忍不住所發出的聲音。
「妳真的好漂亮。」
「謝謝。」她看著桌面。
這個動作把司徒迷得暈頭轉向,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在全身包得密密實實的情況下令他覺得性感,而她這個托著頭向桌面看的笑臉,令他覺得她性感到比祼體更性感。
端木小姐忽然露出古怪神情看著他,眉宇間好像有點憤怒,這才叫他從那些火熱的幻想中醒過來。
「怎麼了?」
「…沒。」她欲言又止。
「不好意思。我不該這樣盯著妳看,很沒禮貎。」他坐直身子。
「我明白的。沒事。」
明白?明白甚麼?司徒覺得端木小姐說的話很特別。
「上回那班『飛仔』沒再騷擾妳吧?」
「沒。」她笑了笑。「你呢?最近發生了幾宗兇殺案,應該很忙吧?」
「對……所以今天才能約妳出來見見面。」
她笑得很含蓄。
「我之前都試過打電話給妳,但一直都沒人接聽。」
「前陣子我有點事,……」
「嗯?」他奇怪著為何說到一半她又不再說下去?
「……已解決了。」
「那就好了。」
雖然談話內容如此不著邊際,但能看著她,就已經令他煩惱盡消。
喝完酒,他主動提出送她回家。端木小姐沒有拒絕,只是說了句「隨你」。
他雙手插在褲袋,她也一樣。
來到斑馬線前,等了一會,她雙手不再插著褲袋,剛好此時一輛車高速而至……
「有車!」
那跑車閃過便消失於黑暗中。
司徒左手牽著她的右手。
端木小姐皺著眉頭看著他,手好像想甩開,但司徒沒理會,他此刻只想好好的牽住她的手,至少也讓他多牽著一會。
端木小姐別過臉,然後呼了口氣,沒有再掙扎。
司徒心滿意足地牽著她的手,走了一段頗長的路。一路上端木小姐沒有作聲,司徒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大聲得震耳欲聾。
抬頭是繁星點點,迎面而來陣陣涼風,手裡牽著她柔軟的手,再轉過頭來看看那美麗的側臉,這種情景真的好浪漫啊。
司徒這樣想著。
「到了。」她停下腳步,看著他。
司徒笑了笑,端木小姐盯著他牽著的手,「抱歉。」說完便放開了手。
「晚安。」她丟下這句便轉身拿鑰匙打開大廈閘門,關上門時,她透過閘門看著他,「噗」了一聲便轉身步上樓梯。
司徒目送著她上樓,直至消失不見。他過了對面馬路,抬頭看著……沒多久,五樓一個單位著了燈。
端木小姐雖然有反抗,但沒有給他一巴掌,證明他還有機會。
司徒得意地哼著歌歸家去。
4.
這段時間他久不久就會到Jazz Bar,為的就是想多見端木小姐一面。她家的電話並不是經常有人接聽,想約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至少她沒有因上次牽手的事而不再見他,可能她真的很忙吧?司徒雖然有幾件案子要處理,還經常遭上級責備,但仍無法阻止端木小姐的身影在他的腦海出現……
「喂!司徒!」
「陳Sir……」
「那宗碎屍案調查成怎樣?」
司徒低著頭,「還未有頭緒……」
上司將文件大力丟在他臉上,然後憤然離去。
同事阿堅拍了拍他的肩,便跟著陳Sir離開了房間。
單憑那堆碎肉,其實也沒甚麼可以查,除非那堆碎肉可以說話。
看著那堆殘碎的照片,他想起了上回被那『飛仔』「爆樽」後迷糊間聽到的那句話:我就給你兩隻手都吃光。
會不會是有人想吃人肉所以把肉弄得那麼碎?若果我是兇手,又會怎樣處理「食物」和「廚餘」?
他花了幾天時間,找到了一些微細線索,例如有甚麼器具可以把肉弄得那麼碎、這類機器要在哪裡買或哪裡才會有等等,將調查範圍縮小,雖然離破案還很遠,但總算有方向可以去查……
心煩意亂,雙腳又來到了Jazz Bar。
「司徒Sir。」老闆娘笑著迎接他。「要喝甚麼?」
「當值中,不喝酒。」司徒再次四處張望。
「小風今天沒來。」老闆笑著說。「既然不能喝酒不如試試我們的特調飲品,無酒精的。」
「好。」司徒坐回那個座位,搔著頭嘆氣回答。
耳邊響起的是Bossa Nova音樂,那種懶洋洋的悠閒好像在諷刺著他當前焦頭爛額的狀況,司徒抽出了一根煙叼在嘴裡點燃。
「咦?」老闆這一聲未能引起司徒的注意。
一個人走到司徒身旁,一手搶過叼在他口裡的煙,並把煙丟進他面前的煙灰缸中弄熄,然後坐在他身旁。司徒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連串動作嚇了一跳。
「端木小姐…」
「不嫌厭便跟老闆叫我『小風』。」她笑著說。
「好的。」司徒笑了,不過沒多久又回復苦惱神情。
「工作上苦無頭緒?」
「對。」司徒驚訝於她一說便說中了。
「我有沒有甚麼地方可以幫上忙?」她左手拿起了酒杯,司徒看見她左手背那道傷痕,緊張得捉住她的左手,這舉動差點把酒杯裡的酒都倒瀉。
「妳的手怎麼了?」
「沒事。」她失落地把他的手推開。「是舊傷。」
「抱歉……」
她搖著酒杯,眼神很落寞。莫非她為了引致這傷痕的事在苦惱?
「我有沒有甚麼能幫上忙的?」
「這句是我先問,要答也要你先答。」她看著杯中盪來盪去的液體笑了笑。
「……就是沒有頭緒,也答不了妳才問妳的。」
她好像在思考甚麼。「…會不會你找錯了方向?」
「甚麼?」
「例如…並不是『食客』和『食物』,可能是『工廠』與『糾紛』?」
司徒嚇得整個人彈起來。「…妳怎麼會知道?」
「若果我說對查案有興趣,你又怎麼個看法?」說完,她從容不迫的喝了口酒。
「妳調查過?」
「也不算是,不過既然你都能把範圍縮小至工廠,但又在『食物』方面查不到些甚麼,不如試試往另一個方向查。」
「謝謝……」司徒心裡起疑,他絕對沒透露過任何事給任何人知道,而且因為證據不足也不會跟上司匯報,但端木小姐連他將調查範圍縮窄至幾家工廠都知道……她並不是個簡單人物。
「那到妳回答我的問題了。」
她又再次含著微笑,用右手托著頭看他。「能認識你便已幫了我的忙。謝謝。」
司徒沒有就這句話感到奇怪,光是那個托著頭的模樣已經把他迷得神魂癲倒。而且她說這句話時,眼神好像在告訴他,她已認識他很久一樣。
這晚她拒絕由他送回家,說是有事要做。
司徒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裡在為她的若即若離很在意。這一夜她仿似特地來找他討論案情,但又不讓他送她回家,是因為上次牽手的事嚇怕了她嗎?
不止案情令他煩惱,連牽手這件事都令司徒感到煩惱。
5.
小風說的沒錯,因為在廠房中的錢債糾紛,兩個工人打起來,在糾纏間一人失足跌進大型碎肉機裡,才會有那堆不像人樣的碎肉和沒法辨識身份的人體殘肢。不過人頭還是沒能找到,而且功勞都被陳Sir領去了,令司徒心裡納悶得想找個人打。
「想找人出氣可以找我。」在歸家路上,小風忽然在前方出現並笑著說這句話。
「妳怎會在這?」
兩人並肩走著,小風低頭笑了笑。「說是在等你下班,你信不信?」
「妳這樣說,我會好開心。」他笑著,左手摟著她的腰。小風低頭笑了笑,把他的手挪開。
「眼看手勿動。」
她還是說著曖昧話,但每當他想進一步時她又會離開他。莫非她是個情場老手?
「噗。」小風又發出這種奇怪聲音。
「認識你這麼久都不知道妳做甚麼工作。」不知道聊甚麼的情況下,司徒選擇問一些無傷大雅的小事。
「文員。」
「看來不像。」
「那我像做甚麼職業?」
「Model.」
「哈。謝謝,不過不是。」她撥了撥髮絲,在司徒眼中,那是一種致命誘惑。
「別又在胡思亂想,不然你將來會後悔得想死。」她笑著用一種司徒無法讀懂的眼神看著他,這眼神又令他回想起在Jazz Bar時看見的那頭「獵豹」。
「我沒想甚麼。」奇怪,為甚麼每次開始幻想著火熱場面時她好像都能看出來並加以阻止?
那頭「獵豹」再次溫順起來。「你沒有女朋友?」
「沒有。」
「沒拍過拖?」
「有,但那只是中學時期的puppy love…」
她點了點頭,含蓄地笑。「難怪。」
「難甚麼怪?」
「沒。只是覺得你追女生的手法很拙劣。」
司徒被意中人這樣批評,心都碎成了粉末。她像哥們拍了拍他的肩再搭著他,「沒事,技巧可以改進。牽女生的手不能這麼急進,準會把人嚇跑。」
怎麼了?意中人是想自己改進泡妞技術?這是甚麼場面?
「你就當是查案吧,查案總要細心地抽絲剝繭。同樣地,你當那個女生的心是一個案件,就明白我所說的是甚麼。」
這些年來他的生活圈子就只是警署,每天圍著案件團團轉,除了案件他甚麼話題都說不上,她一開口就是以案件來令他明白……為甚麼她會如此了解他?
「你好有趣。」她似是在回答他的疑問。
「是嗎?我該說謝謝嗎?」司徒無奈地笑了一下。
「隨你。去不去Jazz Bar坐一會?」
「好。」
兩人一路走著都沒有說話。司徒好想再牽著她的手,可是之前她已明言「眼看手勿動」,還被她「教訓」了幾句,只好把這欲望困在心裡。
「啊?小風跟司徒Sir一起來的?」老闆娘笑著說。
「我接他下班。」她又坐回當初那個座位。
老闆娘笑著點頭看著司徒,司徒這次是無奈地苦笑著。
「先去洗手間。」司徒好像有點無地自容般,「老闆,啤酒,謝謝。」
「好。」
老闆娘待司徒從洗手間出來後,在洗手池那個關了門的空間問:「怎麼了?」
司徒洗著手,無奈地苦笑著。「沒甚麼。」
「今天你有點不妥。」
「哈,老闆娘真厲害。」
「小風拒絕你了?」
「也不是說拒絕…就只是…不知道。」
老闆娘笑了笑便離開了。
對,她一直沒有拒絕,也沒有其他表示,就是這樣才令司徒這麼大的心癮,好像才見了幾次面就已能把他玩弄於股掌之間,她真的太了解他……了解到有點不成比例的地步。
這夜他沒有怎麼作聲,就只是托著頭鬱悶地看著小風的臉,小風這次沒有再托著頭看他了,只是獨個兒在一口一口慢慢把酒喝掉。在杯內還剩下半杯酒的時候,她又用那隻有著一道疤痕的左手拿著酒杯輕搖,似是在想著事情。
「……你信不信有輪迴轉世?」
這個問題真特別。
「也不能說信,不過查得案件多,特別是兇殺案,便覺得這些事有也不奇怪了。」
她笑了笑。「若果你說信,我還打算再多說一點,但你這個答案叫我無法再說些甚麼。」
「妳本來想說甚麼?」
「既然不信我就無謂浪費唇舌。」
「信不信是我的選擇,妳可以照說。」
她用右手托著頭看著他。「…好。我想說的是,我們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面。不論多少次,都會碰面,是我的榮幸。但有趣的是不知何故,每次都會用這種方式相認,好有趣。」
她說甚麼?每個字都聽得明白,但拼起來就完全不明白。
「不明白沒所謂,就算是我在痴人說夢好了。反正是莊周還是蝶,很多時候都沒能分得清……」
「那妳想自己是哪一個?」
「蝶。」
「為甚麼?」
「一生短暫,但能在夢中感受世間,足矣。」
「當莊子不好嗎?」
「也不錯,但世間沒多少人能理解他……有點可惜。蝶就不同了,能在世間飛翔穿梭,看盡世間,然後離去……夢中猝逝,是死的最高榮譽。」
「子非『蝶』,焉知『蝶』之『苦』?」
「哈哈。能有你陪我,是我的福氣。」她笑著看著他,眼神很溫柔。
「謝謝。」
她拿起了酒杯,與他碰杯,然後又喝了一口酒。這個時候,司徒竟有種似曾相識的既視感,好像在甚麼時候曾經跟眼前這個人做過一樣的事……但明明在這段相識的日子內,他完全沒跟她碰過杯。
這夜竟然跟她聊起了對生死觀的看法,但又不覺得突兀,總之她那個奇怪的問題,聊著聊著,竟讓自己忘記了當初追求不遂的苦惱。
6.
夜深,由於工作繁重,司徒仍然在警署努力中。此時調得很小聲的收音機在播著今期流行曲排行榜,正在播放的是王菲的新歌《如風》,這歌令他想起了小風。
「…來又如風,離又如風,或世事通通不過是場夢……」
「喂!別唱好嗎?」阿堅不滿地說著,「已經夠煩了,你還要唱得他媽的難聽……」
「徹…」司徒乖乖閉上嘴。
報告幾經辛苦終於完成,可又被上司罵了一臉屁。不過在司徒的角度,上司只有嘴在動,耳裡還是那首「如風」,久久不散。待上司罵夠了,他離開了上司的房間,回到位置繼續修改報告。
外面忽然一堆人聲嘈雜,沒多久連他們房內的同事都被要求出外幫忙落口供。
司徒呼了口氣,拿著紙筆出去了。
來到「大房」,竟又讓他看見雙手交疊於胸前、眼神像獵豹的她,再看看四周,原來就是上次那班「金毛飛」,不過每個人不是口腫鼻腫就是抱著手腳哀哀叫。
「竟然在這裡見面了。」「獵豹」看著他,露出笑容。
「嗯。」司徒來到她面前坐下。「麻煩身份證。」
她從後褲袋掏出了錢包,從中抽出了身份證並放在桌面上推過去,司徒拿起身份證抄寫著資料……
咦?
他用拿著筆的手揉了揉眼睛,又再看身份證: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端木 風
DunMok Fung
男 Male
出生日期 21/10/1969
Date of Birth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司徒低著頭,「先生,剛才發生甚麼事了?」
他很平靜地替端木風落口供,完成後,把口供紙轉過去給他。
「若果所寫的無誤,請在這裡簽名。」
小風拿著筆,用拿毛筆的手勢在紙上寫行書,字體秀麗得像書法一樣。
「可以的了。先生,若果有甚麼事需要你協助調查,我們會有同事與你聯絡。」
「謝謝。」他一如以往的溫柔地笑了笑便站起來打算離開,不過他離開前竟然向司徒說了一句「對不起。」
「……」司徒看著地面。「沒事。」
「還會在Jazz Bar見到你嗎?」
「又不是你買起了,我幹嗎不能去?」
小風低著頭露出了含蓄笑容,然後轉身離去。
目送著小風離開,司徒悶悶不樂。回到工作間,阿宗看見他的樣子也忍不住要問他一句:「怎麼了?沒事吧?」
「沒。」
「面青唇白,發燒了?」
「見鬼了。」
「啥?在哪?」
「『大房』。」
「甚麼鬼?」阿宗很緊張。
「……女鬼。」司徒嘆了口大氣,又繼續埋頭寫報告。阿宗見他這個樣子,看似是被鬼嚇壞,也不好再追問下去,只是害怕地寫著報告。
完成了這天的工作,他下班後已經天光。悶悶不樂地走上歸家路途,雙腳又來到了關了門的Jazz Bar。
究竟小風想怎樣?難道他一直以來都是拿自己來消遣嗎?想著想著,司徒竟然有股怒火在心中蘊釀,即使很累很累,他還是決定去找那個端木風去搞清楚這件事。
「喂?」
司徒看了看手錶,「你現在要去上班嗎?」
「…對,不如今晚下班後我來投案自首?」小風這個回答,令司徒心裡的怒火消了一半。
「好,七時半,Jazz Bar見。」
晚上七時,老闆剛剛打開門,司徒便來到了門前。
「咦?這麼早?」老闆開了門,「我們七時半才開門啊。」
司徒沒有作聲,只是悶悶不樂,老闆也沒說些甚麼,只是自顧自的在做營業準備,讓他坐在吧檯的慣常座位上等待。
「還沒吃飯吧?」老闆娘收拾好東西後走到司徒身旁問。
「沒…沒胃口。」
「怎麼了?」
司徒拿出一根煙來點燃,然後呼出了一片煙霧。「你們知不知道…小風是男人?」
「啥?!」老闆和老闆娘都倒吸了一口氣,然後老闆娘神秘兮兮的看著司徒,「你跟他……那個了?」
「沒有。是看見他身份證才知道的……」司徒又吸了口煙。
「真想不到……」「那個美貎竟然…」老闆和老闆娘說到一半都不敢再說下去。
「你就慢慢坐,不要緊。」老闆娘拍了拍他的肩,安慰著。
司徒沒有再作聲。
七時半,正式開門營業。端木風準時推開了門,老闆和老闆娘看著他面露驚訝神情,而司徒則坐在慣常座位抽著煙,沒有看他一眼。他微笑著來到那個慣常的位置坐下。
「對不起。我想我應該一早明言……」
司徒還是覺得心有不甘,竟然被這個臭小子玩透了,所以他沒有作聲,維持氣沖沖的樣子,厲眼看著他。
「老闆,他今晚入我數。」他笑著跟老闆說完,轉過頭來又皺著眉頭向司徒哀求著,「…總之千錯萬錯都是我端木風的錯。司徒大哥,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諒我一次好嗎?」
老闆看見此情此景竟然忍不住笑了。
司徒心裡還是很不甘,因為他牽過他的手,而且還在腦內想過跟他翻雲覆雨……不行,再想下去真的作嘔了。
「樣子是天生的,我也不想。還是你想我以後在額頭貼上一張紙寫明『我是男的』這樣?」他彎下身來伏在桌面看著他,撥起額前不夠長掛在耳後的一小撮頭髮笑著說。
老闆娘笑了。
司徒也很想笑,但一笑就沒了氣勢,他不可以在這時候輸給眼前這臭小子的。
此時風站起來,將他抱住,嚇得司徒整個彈起來。
「來嘛,別生人家氣啦。」他用女生的嬌聲嗲氣說著。
「『麻甩佬』對我用這招是沒用的。」司徒本想輕輕推開,卻發覺端木風是如此大力,他再大力一點,還是推不開他。
「哈!」他放開了司徒,坐回座位上,「終於有反應了。」他向老闆點了兩枝啤酒,遞了一枝給他,「來。」
司徒被他這樣一抱,不知何故心裡沒有厭惡感,但就是不甘。
「想出氣的話,喝光它,我跟你出去打過。好不好?」
司徒接過啤酒,大口大口的喝著。「好,誰怕誰?」
「…司徒,你真的想跟小風打過?」老闆臉都發青了。
司徒只覺得心頭那悶氣難消,說真的,他沒打算要跟他小風打過,但男子漢大丈夫,面子不能就這樣丟光丟盡。
「想打我就跟我來。」風笑了笑,放下了紙幣便領著他離開酒吧,「這麼晚,想到哪裡打?」
司徒氣沖沖的拉著他的手來到他的CM200T旁,打開尾箱,把安全帽遞給他。駕著車,司徒心裡的氣好像都消了,剩下的只有不甘。不甘的不是端木風玩透他這件事,而是上天為何在端木風身上開了這麼大的一個玩笑。
若果身後載著的是「她」,那這夜也是一個浪漫的夜晚。可惜……
來到山頂,泊好了車,除下安全帽,風伸展著肢體,看似為打架作準備一樣。
司徒挨在電單車旁,轉過臉看著山下景色呼了口氣,然後拿了一根煙點燃。
「你不是想打我出氣嗎?」
「怎敢?剛才我連推開你都做不到,動手打你要『入廠』那個可能是我。」
「我不還手就是。說過要做你的出氣袋,我說到做到。」
司徒笑了。「吃完這口煙再說。」
風挨著前方的欄杆看著景色嘆了口氣。「對不起。」
「……你是喜歡男的還是女的?」
「當然是喜歡女的。」
「嗯。那看來,你應該是被人非禮慣了吧?」
「何出此言?」
司徒抽了一口煙,慢慢地呼。「因為怎麼看你都像個女的,我想連色魔都會誤會……所以練就這身手?」
小風流露出一個驚恐神情,但不消一秒便回復鎮定。司徒只覺得這個神情背後大有文章。
「厲害。」他低著頭苦笑,這張低頭微笑的側臉依然對司徒有著不多不少的吸引力。「不過猜錯了,以前是靠這身手糊口,能力稍遜都會沒命。」
「甚麼工作?會沒命?」
小風沒回答,只是微笑著。
司徒也沒追問,只是繼續抽著煙。「……說回來,我也不能怨你些甚麼,你一早就警告我了,只是我沒留意。」
小風回過頭來與司徒對望,然後無奈地笑了笑。「若果你介意,我可以以後都不去Jazz Bar。」
「你他媽的神經病。」司徒笑著回答。心想,做不到情侶,也可以做兄弟。
「謝謝。」他好像知道自己在想甚麼,竟無端說謝謝。
對於司徒來說,眼前這個人曾經令他找到破案關鍵,雖然被他耍了一道,但還是覺得他對自己而言很重要,他想不到的是眼前這個人在三年後的某天,一次街頭槍戰中,替自己擋了一發子彈。
那場槍戰突如其來得把原本只想著要將那幫劫匪緝拿歸案的警員們殺個措手不及,幸好出發前已穿了避彈衣,不然就只有因公殉職的份。
大批警員一邊大叫「走!」一邊徹退並封了那一段大街,但匪徒的火力是個未知數,槍林彈雨間只能咬著牙關忍耐著。司徒拿著只剩三發子彈的手槍躲在大街轉角處支緩著,他來到前方一輛貨車旁,打算協助其他警員逃離那不斷有子彈射出的大廈閘門範圍。
忽然一下槍聲之下,前方不遠處蹲在車旁的阿宗中槍倒地,司徒看著竟發了呆完全不懂反應,此時一團黑影緊緊抱住他跳開了並在地上滾了數個圈伏在地上,然後聽到的是幾十發槍聲,慢慢地槍聲遠離了。
「沒事吧?」黑影將那雙緊抱住他的手鬆開,司徒張開眼才知道是小風將他緊抱入懷中。他怎麼會在這裡?
「我沒事…」司徒推開他,卻看見他手臂中了槍,流著紫藍色的東西。
「小心!」
司徒向著他吆喝的位置舉槍,但那邊沒有人,回過頭來,小風已不見了縱影……
還好的是警方增緩來到,最後成功把三個匪途制服,不過最後是用人命換來的,因為這場三死六傷的街頭槍戰中,其中兩個死者和三個傷者都是警員。
司徒在急症室看著同期進重案組的阿宗蓋上白布,還有他老婆哭到昏了過去,心裡很害怕,手抖得連在醫院門外想點口煙來鎮定神經都做不到。煙掉在地的當兒,他才回想起剛剛小風好像也中了槍……他衝回急症室,找了許久,都找不著,心也急了,拿起手提電話才想起小風一直只有給他固網電話的號碼,怎辦才好?
總之先打了過去沒人接聽再算。
電話響了五、六下,「…喂…」
「你怎麼了?!」
「…皮外傷,你沒事吧?」
「……沒……只是……阿宗中槍…救不了……」司徒說到這裡已經在流著淚。
「我當時只夠時間救你……抱歉……」
司徒只能拿著電話獨個兒在醫院急症室大門附近的僻靜處痛哭,拿著電話的手還在抖。電話的另一邊並沒有掛線,也沒有作聲,就一直保持通話的狀態,直至他哭夠了,才發現電話一直都沒有掛掉。
「……好點了?」
「嗯。」
「那就好。」小風的語氣竟還能這樣的平靜,連訓練有素的警員遇到槍戰都驚魂未定,為甚麼他卻可以像沒事發生過般?
「……謝謝。」
「兄弟嘛,別那麼客氣。」
7.
滿頭灰白的司徒拿了兩罐啤酒,來到白水永遠墳場,走到四樓東南面那個寫著端木風的靈位前,鞠躬,把一罐啤酒打開,放在供品桌上,然後他打開了另一罐,與那罐貢品桌上的啤酒一碰,才喝了一口。
看著外面的藍天白雲,司徒笑了笑。
這些往事他一直不敢跟槍戰發生當年還是女朋友的前妻說,更不敢告訴她關於他與端木風認識的經過,或多或少是因為自己心虛,所以才一直不讓她見他,也不介紹小風跟她認識,令她懷疑「去找小風喝酒」是個去鬼混的代號。
笨拙的他因為擔心前妻會胡思亂想,更加不肯將端木風帶給前妻認識,當然還有在小強出生後,前妻多次硬要他選擇留在這裡還是移民到加拿大,兩人越來越多爭吵,在這惡性循環下,最終落得離婚收場。他不想到加拿大去,除了不想被那對一直看不起他的岳父岳母誤會他要靠老婆才能過活,更多的是他不想離開這個充滿美好回憶的地方。
某一夜,小風苦口婆心要他好好跟前妻平心靜氣溝通,那時候他托著頭看著自己,令司徒意識到並不是他托著頭的動作跟前妻很像,而是前妻托著頭的動作,讓他找到當年「端木小姐」給他的心動感覺,她就是這樣很無辜地做了「端木小姐」的代替品……所以到最後,還是算了吧,放手比較好。
即使過了數十年,「端木小姐」右手托著下巴的笑容還是深印在司徒腦海的深深處。
他一直不敢將這些事明言給小風知道,因為他不是中途轉「基」,他心裡喜歡的不是那個叫端木風的兄弟,而是那位「端木小姐」。這件事,直至在小風家跟他一同坐在廳間等日出的當兒才完完全全地被自己所了解,只可惜這位「端木小姐」只能永遠是個想像,「莊周夢蝶」,夢一醒,既非蝶,亦非莊周。
喜歡當蝶的「她」早就化蝶消逝了……
此時電話傳來了李燕冰的短訊,他打開來看,是她抱著新生女兒的照片。他拿著電話笑著跟端木風的靈位說話:「你看!BB女長得真像她,好可愛。我現在去探望她兩母女。」
靈位上照片中的他仍然流露著含蓄的笑容。
司徒笑了笑,把手上那罐啤酒喝光後,便離開了墳場,駕駛著那台舊得快要報廢的汽車往醫院婦產科進發。
雖然當年李燕冰把兩張小風原本樣子的照片傳給了他,但對於他來說,那個長著女人樣貎的,才是他心目中的端木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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