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時空膠囊…〈落花時節〉
粟子
「時移花凋,新意新姿。都也去了,愛情長存。」柯俊雄、張美瑤擔綱主演的文藝悲劇〈落花時節〉(1968),盡是落寞蕭瑟的傷感氣氛,從含蓄墜入情網到含悲天人兩隔,這份無緣的愛藉由死別由短暫蛻變至永恆。片末男主角刷白頭髮鬍鬚,墳前憑弔逝去戀人的畫面,如今看來更添惆悵-曾經的俊男美女、郎才女貌已成往事,人人稱羨的銀色愛侶已是不堪回首的糾結痛楚,唯獨電影有如時空膠囊,保存永恆不變的愛與美。拍攝〈落花時節〉期間,戀愛關係已是人盡皆知的秘密,相較柯俊雄的支吾其詞,女方顯得落落大方。此前,身為台灣首席玉女的她,追求者如過江之鯽,張美瑤循著心意,義無反顧和眾人眼中的風流帥哥締結連理。三十年流轉,箇中辛酸苦甜或許「都也去了」,曾經以為長存的愛情也早已雲淡風清……
〈落花時節〉圍繞文藝片最偏好的「真愛」主軸,向來冷若冰霜、從不動情的男方竟對靦腆清純的少女一見鍾情,無須解釋前因後果,因為兩人就是如此天造地設。深獲香港「邵氏」賞識的文人導演潘壘,在公司支持下於台灣大展手腳,純潔愛情搭配寶島景致,構成風格唯美的〈情人石〉(1964)、〈蘭嶼之歌〉(1965)與〈紫貝殼〉(1967)。拍罷島嶼海岸,他將視野轉向清麗山景,以費雯麗、羅伯特‧泰勒主演的〈魂斷藍橋〉(1940,Waterloo Bridge)為基礎,融入櫻花飄落的日式哀愁,創作出具台灣特色的動人悲劇。
戲假情真
同樣出身台語片、同樣在影壇闖出名號,年齡相仿的張美瑤與柯俊雄因為外型登對,時不時被湊對合作。片中談情說愛,收工後繼續連戲,工作人員觀察雙方互動,坦言一向內向羞澀的她對他情有獨鍾,而他的風趣幽默也總令她笑靨燦爛,片廠閃光處處。〈落花時節〉開鏡典禮當日,記者豈會放過追問緋聞的大好時機,不斷起鬨合照對飲。對比張美瑤含笑應允,柯俊雄倒是難得扭捏,畢竟此舉等於宣告「名草有主」,而他似乎還沒準備好成為一位好男友甚至好人夫。儘管性格南轅北轍,卻無損愛情濃度,相處間更有幾分異性相吸的魔力—一種旁人看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憨膽?!
電影籌備時,原本屬意氣質嫻靜的汪玲擔任女主角,唯她忙於新作〈少女心〉(1968)導致檔期困難,才轉向「台製」商借張美瑤演出。幸運的陰錯陽差,不僅為水到渠成的戀情再添助力,亦使影片效果更具真實性與感染力,試問當時華語影壇還有比他們更登對的銀色情侶?〈落花時節〉充分展露兩人的銀幕風采,張美瑤溫柔婉約、柯俊雄憂鬱英挺,初識、相戀、分離到重逢、死別,都是真情流露,配合陽明山、阿里山雲霧繚繞的雅致情調,賞心悅目至極。值得一提的是,擔任電影劇照攝影師的「邵氏」職員謝震隆,將為此片拍攝的作品寄往日本參加職業影展,獲得「入選賞」中的金牌獎殊榮,為還未上映的電影增色不少。
美瑤新途
自踏上銀幕,張美瑤始終維持表裡如一典雅談吐,無論喜怒哀樂都是輕輕柔柔,可謂尤敏之後最得天獨厚的玉女人選。由於乖巧柔弱的形象鮮明,導致她總是接下沈默寡言、逆來順受的類似角色,被影評暗指演技木訥、難有進步的同時,其實是受制雷同戲路的無奈。至〈落花時節〉,張美瑤依舊在前半段「重操舊業」,飾演對男主角一往情深的女學生,未料隨著劇情進展,小家碧玉迫於生計淪落風塵,給予她展現雙重演技的難得機會。出乎意料,詮釋老練風塵女的張美瑤頗放得開,與酒客逢場作戲飲酒時的嬉鬧輕挑,與片頭的學生模樣大相逕庭。談起這段首度嘗試的酒女戲,她笑言:「幾天前,我總算把酒女的那幾場戲給演完了。演完之後,我就像度過一個『難關』,心裡有說不出的輕鬆與愉快。」於公於私,都是超出張美瑤經驗值的挑戰。
原本緊張彆扭的心境,因漸漸「放開膽子」而駕輕就熟,復以導演潘壘的循循善誘,張美瑤彷彿茅塞頓開,越演越有味道。酒家重遇舊情人一段,將欣喜驚訝、悵然若失到自慚形穢的轉折,透過面部表情層次抒發,短短幾秒表現出劇中人歷經滄桑的感慨,堪稱她從影以來相當出色的內心戲。不過,張美瑤還是張美瑤,即使再濃妝豔抹、冶艷嫵媚,仍難掩樸實本性,為角色增添出淤泥而不染的純潔美感。
祝菁情深
既有「注定相愛」的男女,勢必附贈「注定失敗」的配角,〈落花時節〉中啟用同樣來自台灣的「邵氏」女星祝菁,肩負「愛你不到、祝你幸福」的沈重任務。掛名「客串主演」的她,前段可謂吃重討好-雖愛慕男主角,卻非處處破壞的惡女,而是持續默默付出、為對方著想,在不損害旁人的情況下,貫徹自己對愛情的堅持。
祝菁飾演的玉蘭自小與表哥天賜青梅竹馬,長輩順水推舟定下親事,卻因此使男方心生芥蒂、漸行漸遠,甚至形同末路……面對表哥左一句為妳好、右一句不願讓妳守寡的「善意退婚」,用情甚深的她竟也點頭同意,全然以對方的希望為優先。戰爭結束,天賜遍尋不著舊愛,體悟「現實人生不若理想完美」,轉念像玉蘭求婚,她則毫無前嫌立刻含笑應允,自願當貨真價實的愛情備胎。只是,當夢寐以求的婚姻合約即將成真,玉蘭卻又甘心悄然退讓,隱居修院尋求永恆的平靜安寧。其實,此角與〈星星月亮太陽〉(1961)的秋明(葛蘭飾)異曲同工,兩人皆秉性良善,雖深愛男主角,卻也堅持「愛亦有道」,眼見無法真心換真心,也能毅然發揮成人之美的寬容大度,將情感寄託宗教。可惜的是,玉蘭在後段戲份驟減,自我犧牲的台詞也不盡合情理,變成可有可無的「見證者」之一,角色塑造上不若秋明立體成功。
六0年代中加盟「邵氏」的祝菁,與何莉莉、胡燕妮、林嘉、潘迎紫等並稱「新十二金釵」,她因容貌神韻與樂蒂相似,而被冠以「小樂蒂」封號。然而,名列金釵之一的祝菁星運並不順遂,開始多擔任二三線角色,始終欠缺主演契機;事業失意,又遭逢感情波折,情緒低落、鬱鬱寡歡的她一度被公司送返台灣靜養。塞翁師馬,祝菁在台期間幸運受到潘壘重用,先於〈落花時節〉客串主演,後更首次在〈明日又天涯〉(1969)獨挑大樑,是導演口中外型清新、演技深刻的新生代女星。眼見否極泰來,被急電召回香港的祝菁推去台灣的電視主持邀約,鼓起滿滿信心重返影城,原訂主演的武俠片〈狐俠〉(1968)卻遭臨陣換將……無論是官方說法的胃病復發,抑或小道流傳的老闆有意見,到手的女主角成空,也只能如朋友所勸「不如歸去」。
潘壘筆觸
集編導於一身的潘壘,年輕時曾在東南亞印度等地逗留,養成豐富多樣的見聞與視角。移居台灣後,他先投入文學創作,再開始編寫劇本,因執導影片〈颱風〉(1963)受到好評而進入「邵氏」。潘壘的作品擅長就地取材,往往蘊含濃厚的台灣風土民情,從原住民族的祭典到沿海漁民的傳說,都透過他的鏡頭一一記錄。難得的是,電影在納入這些題材時,仍能兼顧劇情的協調度與故事的完整性,使觀眾在欣賞異文化之餘,亦經歷一場具娛樂價值的視覺饗宴。
〈落花時節〉改編自潘壘於《中華日報》連載的小說《春殘》,背景為台灣日據時代,片片櫻花點出內斂清雅的日式風情。為拍出空靈淒美的朦朧美感,劇組陸續前往陽明山、阿里山等地取景,不只自然美景入鏡,市區懷舊氣氛同樣迷人,主角們分別在台北街頭、台大校園、圓山飯店與龍山寺、台中車站等處留下足跡。至於內景,摩肩擦踵的萬華小巷虛實兼備,男女主角相戀、重逢的小樓,則是以串串紙鶴作為隔絕現實苦楚的夢幻象徵。儘管並非大筆投資的A級鉅片,〈落花時節〉在潘壘的細膩刻畫下,也不失為別具一格的文藝小品。
「天上人間,願長相憶,愛心永不移!」潘壘執筆的同名電影主題曲,透過古典詩詞的重組,闡述愛情堅貞不移、持久不變的一面。因為死亡而永不腐朽的愛情,其實是悲劇必然的餘韻—失去一方而無法繼續的愛情,被昇華至心目中無可取代的位置,就像深埋心中的「時空膠囊」,只會隨著光陰的流逝更顯美好;如此說法的另一面就是,若有情人如願終成眷屬,再無垢契合的愛情都將面臨變質的命運,一如現實中的柯俊雄與張美瑤,不是淒美而是淒涼。
「有一天它(愛情)真的來了,我會感覺到。」柯俊雄在〈落花時節〉中是位著重心靈交流、沈靜敏感的青年,台詞總是飽含詩意。拍攝期間,他想必也正感受一份「真的來了」的愛情,也比劇中人更懂得積極把握……無奈這份幸福經不起種種誘惑考驗,其中愛恨怨懟,又豈是男方一句認錯所能了結。
參考資料:
1.本報訊,「新片落花時節 改由張美瑤 擔任女主角」,《聯合報》第七版,1967年3月5日。
2.謝鍾翔,「新片落花時節 丁珮改變戲路」,《聯合報》第八版,1967年3月7日。
3.謝鍾翔,「『春』之戀」,《聯合報》第七版,1967年3月16日。
4.本報訊,「祝菁康復後 星運亦轉好」,《聯合報》第七版,1967年3月16日。
5.本報訊,「『落』片外景隊 今赴阿里山」,《聯合報》第八版,1967年3月21日。
6.本報訊,「張美瑤一張劇照 獲日影展金牌獎」,《聯合報》第五版,1967年11月5日。
7.本報訊,「女星祝菁 定今赴港」,《聯合報》第九版,1968年5月12日。
8.本報香港航訊,「祝菁重回港 事業不如意」,《聯合報》第五版,1968年9月13日。
9.梁風主編,《南國電影》,香港:南國電影畫報社,1967年6月號,頁26~29。
10.吳昊主編,《文藝‧歌舞‧輕喜劇》,香港:三聯書店,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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